§四
高盛五躺在病床上,翻过来倒过去烙开饼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不给长工资闹情绪了,跑到医院来泡病号。身为人事副厂长,成天叫喊政治思想工作是一门科学,轮到自己头上就一点不科学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在心里反驳自己:“我高盛五可不是为了这几块钱,如果我在家里,不给我长级,我要说个‘不’字,就不算共产党员。老姚身为一把手,办的这事叫人寒心!”另一个声音立刻表示反对:“你高盛五是给姚刚干工作?”
他又给自己找到一条理由:“我这不是泡病号,厂里人都知道我的痔疮很严重,一犯病连走路都困难。医院三次开了住院单,劝我把痔疮彻底割去。”他还可以给自己找出十条应该住院治病的理由,但是没有一条能够说服自己、安慰自己,更不用说能叫别人信服了。如果在这张病床上躺上几个月,一天到晚眼睛瞪着房顶,光为那几块钱生闷气,就是把人熬不死,心也会变冷、收缩、干枯,成了个自私自利的人肉干。说到底,长一次工资不容易,下次长工资还不知到什么年月了,能捞就给自己捞一级。老姚出于这个想法给自己捞上了,你高盛五没有捞上,就跑到医院来闹情绪。如果你不是为了钱,为什么不找到老姚把事情说开,甚至还可以批评他一顿。九九归一,还是那几块钱!贪婪是心里的牙,能吃掉人的灵魂。高盛五以往说话办事都经过再三考虑,风度从容不迫,是个有思想有个性的人。一沾上自己的工资问题却让几块钱影响了判断力,太盛的感情影响了清醒的理智。
他后悔了。想趁着事情还没有张扬出去,要点药赶紧出院。就是非动手术不可也得躲过去这段时间再说。但是已经晚了,苗玲玉到厂里给他开转诊单,她带着一股火气,把老高住院的消息散布出去了。刚长完工资,敏感的时候,敏感的问题,高盛五的住院也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敏感,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厂。
党委书记老姚立刻到医院看他来了,还买了一大兜子苹果。老姚五十岁出头,长得朴实憨厚,像个工农出身的干部或者是个还没有丢掉土气的老干部。真是怪事,一个人的形式和内容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姚刚一见面就亲热地捺住了高盛五的膀子,不让病人动弹:“盛五,怎么搞的?是不是学习太累了,火大把痔疮搞犯了?我知道你这个人好学,心也好强。这回彻底治一治,多吃水果……”把那一大兜苹果放在高盛五床头。
高盛五本来对书记一肚子意见,现在倒觉着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哼哼唧唧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党委书记叫他不要惦记厂里的工作,好好治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关于工资问题一个字没提,高盛五也一个字没问。这算唱的是哪出戏?这就叫心照不宣!
高盛五心里好不是滋味,你是书记,明明知道我的思想上有问题,为什么装傻充愣,一个字不提。你不愿意解释,还可以狠狠批评我嘛。那也比这样好受。党委书记是管党管人管思想的,为什么就不做思想工作?我这个副厂长就不是人,就没有感情,就不会产生思想问题?同志间的关系为什么变得这样生疏,这样复杂?共事多年,天天见面,相互却不知心!
车间的干部们和得到消息的工人们,也一拨拨地都到医院来了。
“刚才姚头儿来了?”
高盛五点点头。
“我一看咱厂的‘小上海’,就知道里边坐的是姚头儿。”
高盛五腾地坐起来:“‘小上海’拨下来了?”
“书记、厂长都坐了好几天了。”
“不行,不……”
“咳,你就别管那个了!”一个知道他计划的车间干部说,“你就好好在医院里蹲它半年再说,厂里好多人都替你抱不平。”
“替我抱什么不平?”
“没长工资,这明摆着是琢磨人,谁还看不出这点事。”
高盛五的头轰的一下子。群众一眼就看到了根上,我是没长上工资就躺倒不干了!而且这件事很可能引起连锁反应,把党委这个集体搅成一口浑水缸,损害党委的声誉。隐蔽的火星比公开的大火更危险,对长工资不满的人如果借我的躺倒而爆发怎么办?工人思想上和党委领导有了裂缝,不及时解决,后果了不得。思想上的裂缝,一针不补,十针难缝。
他身上出了一阵冷汗。要是没长工资的人(占全厂职工的百分之六十)都闹起情绪来怎么收拾?仓北厂好不容易刚搞出了眉目,可不能垮下去,也经不起反复了!
他问:“这次调资工作做得怎么样?有没有留下后遗症?”
“后遗症大了,两个月之内大家的情绪上不来。百分之四十算个什么比例?既不是照顾先进,又不是照顾面儿。长了的觉着应该应分,没长的骂爹骂娘。再加上当头儿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群众意见就更大了。”
“啊!”高盛五心里一惊。
“你想吧,连你这副厂长都气病了,没有长工资的工人又该怎么样?”
高盛五的脸臊成了猴屁股。来看他的人也都是这次没有能长上工资的,到他这儿来发发牢骚,泄泄闷火。这些话钻进高盛五的心里,就像点起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毛焦火辣。再有的就是那孩子还在农村的四个职工,盼着高盛五快点治好病出院,好把他们的孩子从农村办回来。他躺不住了!等到那帮人一走,他赶紧办了出院手续,提着住院用具回家了。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