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
喜宴总是难得喜终,多多少少总有点儿不痛快。酒来则智去,俗话说——开始人吃酒,渐渐酒吃酒,最后酒吃人。那些喝得微醉、半醉、八分醉、九分醉、大醉的男人们,嘴里还能说出干净话吗?哩啦歪斜地一边往外走,一边骂骂咧咧:
“贾传奇,你小子太不够意思啦!节目还没完就把新娘子藏起来了。”
“瞧,你小子这份德行,从哪儿搞来这么个大美人?那眉、那眼、那脸盘、那身段、那嫩皮细肉,嘿,气死栗原小卷!”
“传奇真是艳福不浅,要不结婚头一天就得了‘气管炎’。”
“我用自己的酒杯敬过她一口酒,用我的筷子往她那鲜润的樱桃小嘴里送过一口菜,你们说这叫什么?这叫间接接吻。”
“好!噢……”
新郎嘻嘻哈哈,只管拱手道谢,对带刺儿的话、骂人的话一律不拾茬儿,只求快点把这群爷儿们送走。今天是他生活的巅峰,耐着性子把这必不可少的大场面应付完,等着他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佳期。你们说我“气管炎”也好,“肺气肿”也好,我心甘情愿。你们生气吧,眼红去吧!瞧我贾传奇找的对象,把四邻八街的姑娘、媳妇全给镇了!今天可是露了大脸。静霏摆得出,拿得出,经得住远看,更可以近瞧,登大台足以压众,上电视气死明星。为娶这样的老婆花多少本钱,摆多大排场都值得。更何况她还是正牌的中专毕业生,正式的国家干部,谁能想到我几辈没有出过干部的贾家,硬是搞了个女才子,这就叫有本事!半年多来,我瞒着盖着,做得滴水不漏,就怕别人从中插手,坏了我的好事。如今大事已成,肥肉到口,我还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了,光剩下美啦,美!
“噢,再见,谢谢哥儿几个!”
贾传奇长出一口气,转身急不可耐地奔向自己的洞房。他想着新娘可能正等着自己,也可能已经上床,她累了。这就是新婚第一夜,激情像波浪一样在他身上跳跃。再加上几分酒意,他像在梦里一样走进自己的新房。新娘子没有宽衣,没有洗脸,还坐在椅子上愣神儿。
“静霏!”贾传奇一阵冲动,凑近妻子,手摸上去,脸贴上去。新娘一阵慌乱,把他猛地推出老远。贾传奇一惊:“静霏,你怎么啦?”
钟静霏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感到是这样的陌生!她要嫁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丈夫:脚蹬一双时髦的男式半高跟皮鞋,又用长长的直筒裤脚遮住鞋后跟。他就不想想现在的人们有多精,你越想遮掩什么,人家就看得越清楚。这样一来身材也许长高了三公分,可是站到人前在气质上却矮了一截。蓝条衬衣,花领带,紫色西服背心,他这是想表现出一种带洋味儿的帅劲儿?天哪,帅劲儿没出来,倒洋得令人作呕,俗不可耐!灵魂塑造着肉体,有这样一副肉体的人会有个什么样的灵魂呢?她以前为什么就没有看出这一点?只觉得他老实厚道,对她也真心真意,简直达到百分之一百一。谁知道他今天会是这样?小鼻子小眼,皮肤干燥,嘴唇发乌,得意中带点狡黠,从头到脚给人以委琐粗俗之感。
“静霏,你累了,还是叫那帮小子逗得有点心烦?”贾传奇脸上又露出往日那种讨好的诚惶诚恐的神色,显得百般柔顺,服服帖帖。
钟静霏似乎又看到了自己曾感激过并怀有好感的男子,心里流过一股歉意,从现在起自己就是他的人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喃喃地为自己刚才的反常举动做了解释:“平时你说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今天是又能抽又能喝,身上的烟味酒气刺鼻子!”
贾传奇眉开眼笑了:“好,好,我去洗脸漱口。”他含口凉水咕嘟两下又吐出来,算是漱了嘴,又草三潦四地用湿毛巾擦了把脸。这次不敢再莽撞,轻手轻脚地凑上去抱住妻子。
钟静霏闭上眼,闭紧嘴,随他的便吧。任他怎么亲热,怎样激动,她却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结婚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为什么自己没有激情,没有欢乐?一切都显得这么无聊。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对丈夫那发疯般的亲吻和抚摸,她强压住心里的厌恶。自己为了什么要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像个笑料一样哄着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大笑大闹,大吃大喝?那些所谓伴新娘保新娘护新娘的女客们,实际是帮吃帮喝,看热闹学经验,怀着同情、惋惜、妒忌、幸灾乐祸等各种不同的心理,借别人的婚礼,自己倒穿红挂绿,插花戴朵,有的还涂脂抹粉,老商埠天津卫的女人身上各种俗劲儿艳劲儿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那些男人呢?好像就是专为大吃大喝、逗新娘寻欢找乐儿来的。唯恐吃少了赚不回自己交出的份子钱,你灌他抢,动手动脚,满嘴脏话,酒气伴着唾沫星子滥喷,烟灰掉在菜盘子里。俗话说,要了解一个男人只要看他交下的朋友就行。传奇从哪儿请来了这样一帮俗物?
“难道这是真的?像你这样漂亮的大姑娘,竟是属于我的了?!我哪一世修下的德行,捞着了这样一个大美人!”孤高任性的妻子不再拒绝他,贾传奇得意忘形起来,轻狂一阵,对妻子端详一番。雪白的短袖紧身衣,杏黄的西式裙,更衬出柔波似水的腰身;丰腴细润的圆乎脸,配上发梢稍有一点卷曲的荷叶头,更显得娇媚可人,丽质天成。贾传奇看不够,爱不够,周身上下鼓荡着贪婪的热浪,他要再次扑上去,把妻子抱上床。突然,看见新娘的两个眼角各涌出一串冷泪,他改变了主意。大姑娘要变成媳妇,难免会害羞,甚至紧张害怕,他打开柜门,拿出一只女式的半旧皮鞋。“静霏,我的好老婆,快睁开眼,我送给你一件有意义的、一定会使你高兴的礼物!”
钟静霏睁开眼,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
“你还认得这只鞋吗?”
这是她穿过的鞋,怎会认不出。也正是由于这只鞋,她才成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妻子。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有个星期六的晚上她去看电影。当时她正患脚气病,电影开映后,她痒得难受,趁黑暗偷偷脱了鞋,抠了两下脚掌。然后再摸鞋可就说什么也摸不到了,害得她电影也没看好。好不容易熬到散场,剧场亮了灯,仍然没找到那只鞋。等她单脚蹦出电影院,立刻吸引了一群起哄看热闹的小青年,他们无事还要生非哪,何况碰上了这样的新鲜事。她想单脚蹦到汽车站,每蹦一步,后边就有一群人叫号子吹口哨,吱呀怪叫,人越围越多。她走不了也躲不开,急得想哭不敢流泪,想喊不敢出声,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就在这比死还难受的当口,一个穿着朴素的小伙子走进人群解了她的围。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双崭新的女式中跟皮鞋:“这是刚给我妹妹买的,你试试,要穿着合适就先回家。”她道了谢,接过鞋一试,不大不小就像可着她的脚买的一样。她记下了小伙子的地址和名字——贾传奇。第二天带着礼物去还鞋,贾传奇说什么也不要,他声称给妹妹另买了一双鞋,而且他妹妹乘早晨的火车回山西去了。但他收下了她的礼物,第二天他又以三倍的厚礼送到她家。从此就你来我往,他也就如醉如狂地爱上了她。
“这只鞋怎么会在你这儿?”她拿过鞋又仔细地看了看。
“它本来就没丢,”贾传奇得意得有点儿眉飞色舞,“你长得这么俊,我早就盯上你了。见你一个人看电影,就知道你还没有对象,我成心买了一张在后一排紧挨着你的电影票,不为看电影,就为看你。当你脱鞋□痒痒的时候,我就用脚尖把你的一只鞋钩过来,装进书包走出电影院。到鞋店按你那只鞋的号码买了双新鞋,又回到电影院门口等你。怎么样?为了得到你我可算费尽了心机。这一年来,我的魂儿就拴在你身上了。”他忘情地又把脸凑过去,啪的一声,那只皮鞋甩到他的脸上。
“流氓!”钟静霏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
贾传奇的酒意立刻醒了。他定了定神,后悔不该把属于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别人,哪怕是自己的老婆也不行。后悔刚才趁她老实不任性的那会儿,没有把她办了!让她生米煮成熟饭,真正成了自己的人。还怕她哭天抹泪,任性胡闹吗?看不够呀,亲呀咬呀,能管个屁用?干这些零碎事儿以后有的是工夫。现在怎么办?动硬的,还是来软的?女人都是蠢货,越漂亮就越愚蠢。他蹲下去,抱住妻子的双腿:
“静霏,我对不起你,不该跟你动心眼儿。可这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一看见你就没命、没魂儿了,一切还不是为了跟你好!这也是前世注定……”
“你这个骗子,一切都是假的,你身上没有一点真的!”钟静霏站起身,挣开贾传奇的胳膊,到衣柜里拿出那个尚未打开的红包袱,转身就朝外走。贾传奇这下可急了,冲过来挡住钟静霏:“你去哪儿?”
“回家!”
“这儿就是你的家,现在你是我老婆。”
“这都怪我瞎了眼,差点没成了你老婆。”
贾传奇用力一推,把新婚妻子摔回到床上。回手从桌上抄起一把雪亮的水果刀。刚才还是个嬉皮赖脸、低三下四的乞求者,转眼间满脸杀气,声狠气粗,眼睛里射出冷森森的光。钟静霏心里一惊:“你要干什么?”
“别怕,我宁肯宰了自己,也不会伤你一根毫毛!”贾传奇自己捏着刀刃,把刀把伸向妻子,“你要走也可以,先给我心口窝来一刀!”
钟静霏用恐惧的眼光望着他,没有伸手接刀。
贾传奇一看真把她给唬住了,就继续吓唬她:“你要不愿意沾了自己的手,我自己捅。你要是怕负责任,怕见血,我还有别的办法结果自己的小命儿。夏天治蚊子还剩下一大瓶敌敌畏,足够我用的。但是得等我把心里的话都倒净了,咱们再好离好散,我上西天,你另攀高枝。”
钟静霏确实被镇住了,从小被父母娇生惯养,哪见过这种阵势。贾传奇手里还握着那把刀子,语气却缓和多了:“静霏,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谁能配得上你呢?大学生,小白脸。可你知道吗,现在的男大学生不找女大学生,专找比自己低的中专生,就为的好压着女人一头,让对方专门侍候自己。男的腻烦了还可以在外边另找别的女人,而女人必须忠实,必须服从,做贤妻良母。你若嫁个这样的大学生,虚荣心得到一时的满足,却一辈子受洋罪。而跟了我呢,只会得实惠,全家都得供着你,在我们家你就是皇后,保你心顺气顺地过一辈子。你想想哪个合算?夫妻过日子,还能老看脸蛋儿?不管丑俊,关了灯都一样。长得漂亮也是一种包袱,自古红颜多薄命,不是红颜该着薄命,而是红颜把自己的美貌当成包袱背起来,东挑西拣,容易上当,越俊越傻,自找倒霉。你不见现在甩下的老姑娘,都是好样的。人生一世在于算计,找对象也得算计。”
贾传奇把肚子里的全部学问都搬出来了,说古道今,引经据典,一边说一边观察新娘的脸色。钟静霏不看他,心如一团乱麻,她真是没主意了。他试着凑过去,扶住钟静霏的肩头。钟静霏神情麻木,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避。他有了信心,变得轻声细语,简直像说情话一样了:“静霏,我把心都掏给你了,我这条小命儿也攥在你手里,如果你还不开恩,那就没有我的活路了。我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名正言顺我是你丈夫,用什么办法都可以让你服从我。可我不想那么干,因为我疼你,不能委屈你,强扭的瓜不甜。你要真不乐意,我决不碰你,也不强求你。但有个请求,现在别走,明天像个真正的老婆一样哭我一场,送我到火化场,也给我父母和亲戚朋友留个脸面,这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委屈你跟我做这两天名义夫妻……”贾传奇说到这儿真的动了感情,嗓音变了,眼泪也下来了。他顺势跪了下去,把脸埋在钟静霏的大腿上。
“行了,别来这一套了……”钟静霏推开贾传奇,趴到床上又呜呜地哭起来。事已至此,她只好认命了。不认命又有什么办法呢?
女人这一哭就什么都有了,贾传奇上床抱紧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从哪儿趸来的情话,一边从容不迫地得到了她。然后便翻转身,心安理得地沉沉睡去。他用不着再担心了,往后只剩下她来求他了。
1984年2月19日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