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员和原告的谈话
“陶怡春,你为什么要和王怀礼离婚?”
“……我在起诉书里都写明了。”
“你的起诉书我们都看过了,而且做了调查。现在要求你们两个面对面把真实情况全讲清楚,法院才好做出判决。如果你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先让被告谈。”
“不,我可以说,我们俩感情破裂。婚姻法上有规定,夫妻双方感情破裂就可以离婚。”
“你和王怀礼的感情是怎么破裂的?你看责任在谁?”
“责任在他……他根本就没有感情。他不是男子汉,他只知道活着,不知道生活,不懂感情。我跟他从来没有过过真正的夫妻感情生活。”
“请你讲事实。”
“我讲的都是事实!”
“你们是自由恋爱,还是包办婚姻?”
“经别人介绍,我同意。”
“还是自由恋爱嘛,‘他根本就没有感情’,你为什么还要同他结婚?”
“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的。那阵儿我的心气儿跟现在也不一样。”
“这么说是你变心了,你现在心气儿高了,看不上王怀礼了,夫妻感情破裂的责任在你身上。”
“不……我没有变,我还是我。”
“那么是王怀礼变了?”
“他也没有变,他要能变就好啦。”
“你这样吞吞吐吐,说不清道不明,我们无法判决!”
“夫妻间的事怎么能一下子说得清呢?”
“这样也好,你不愿意在法庭上公开夫妻间的事情,就说明你们还是有感情的,不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对方。我们希望你撤回自己的起诉书,两个人回家好好过日子吧。以后相互都多体谅一点儿,你三十七,他三十九,都是快四十岁的人啦,还有两个孩子,要多替子女想想。怎么样?你们如果没有什么再说的,就休庭。”
“不,我说,我才三十七岁,就是六十岁的寿命还有二十三年活头呐!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再和好的可能了。我豁出去了,我什么都说……一九六九年我跟王怀礼结婚的时候,图他老实巴交,不会说不会道,不抽烟不喝酒,光会挣钱不会花钱,找一个这样的丈夫一辈子牢靠。因为在认识他之前,我曾经找过一个又漂亮又精神的小伙子,能言善讲,风流潇洒,我把心都给他了,他却把我骗了。我觉得什么爱情呀,婚姻呀,无所谓。什么叫幸福和美满?就是活着搭个伴儿。我认头了,随便找一个就行,只要不是秃子、瞎子、瘸子,我看着他不恶心就行。就这样介绍人领来了王怀礼,还数落了他一大堆好处,我就答应了,稀里糊涂结了婚。结婚以后我才知道他是怎么个老实法了,老实的除去自己的老婆不和任何人交往,老实的除去认识自己的家别处哪也不认识。不认识电影院,不认识饭馆,下饭馆得由我点菜、我花钱。看戏我花五分钱买一份剧目说明书,他可以心疼得连戏也看不好,没完没了地叨咕:一看戏不就明白了,干吗非买一张说明书。五分钱就买这么一张纸,多不合算,包东西太小,擦屁股又硬又滑。……叫我说什么呢?我想知道导演是谁,他对这些却根本没兴趣,既不知道梅兰芳、马连良,也不知道赵丹、白杨,现在的张瑜、刘晓庆就更甭提了!我喜欢照相、划船、游玩儿,喜欢画画和文学,他一沾这个就头疼,认为这些一不能当吃,二不能当喝。别以为这都是小事,我是人,要有精神生活。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关心,好像有馒头咸菜管饱肚子,有老婆孩子组成一家人家,就非常满足了。如果夫妻在一起就是吃饭睡觉,那不跟动物差不多了!其实他也并不关心老婆孩子。我们很少吵架,也很少笑,有时一连三五天相互不说一句话。他以为每到月底把工资连同工资条一起都交给老婆,就是好丈夫了。丈夫不光意味着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更重要的,丈夫首先应该是个大活人,活的,不是半死不活的,也不是机器人,应该有思想,有灵魂,有感情,有爱好,会喜怒哀乐。而我就是跟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过了十来年,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这就是说,你是嫌丈夫太老实,才跟他离婚,对吗?”
“他哪叫什么老实,他是窝囊、废物!跟着他精神上受罪,经济上吃亏。他除去到工厂上下班,什么本事也没有,每月只能吃死工资。他的工资确实是‘死’的,像他这个人一样,不活泛,而且也不增长。结婚的时候,我是二级工,他是三级工,他参加工作的年头比我早两年。现在我是四级工,他还是三级工。自一九七七年以来,三次调级,一次都没有给他调,你看他多老实!好事不会轮上他。就说评先进生产者吧,一九七五年以前,评上先进可以得到饭盒、脸盆、钢笔之类的奖品,他一次也评不上;现在评上先进有奖金,就更评不上他了,轮流坐庄都轮不到他的头上。就是一九七五年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时候,评上先进生产者什么也不给,只给一张纸,就跟我花五分钱买的剧目说明书差不多,也正因为没有实惠可捞,大家才推选他当了先进生产者,实际是耍笑他这个傻小子。他站到台上领奖,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上讲台,第一次出头露脸,第一次能够站到大伙儿的前面。那天他回到家里话也格外多,是我们结婚好几年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但是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嘿哟,站到台上手脚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了,看到台下净是眼睛,一个个像探照灯一样,都要把人给照化了!人家书记硬是敢对着那么多探照灯又说又笑,真是能耐……’他还把那张花二分钱就能买一份的奖状藏在箱子底下,当成宝贝,一高兴就掏出来看看。地震的时候他正在工厂里,一块角钢砸在他脑袋上,差点没被砸死,住在医院里闹死闹活,折腾了半个多月。有一天眼看人就不行了!他还叫我把那张宝贝奖状放在他的手心里。好像一看到奖状就想起了他这一辈子仅有的一次荣誉,想起了那次多么露脸,多么出足风头,居然站到面对几千人的大台上,站在了只有像党委书记这些大人物们才能站的地方,可享受到了人间的荣耀!好像一想起那些荣耀,连身上的伤也不疼了,可以心满意足地死去了。你看,大家不过是起哄,是逢场作戏地选他当回‘先进’,他却当成了真的,当成了一生最高的荣誉,这不是缺个心眼儿吗?他活得太可怜了,什么也没经过,什么也没见过,人家都不拿他当人,上一次讲台对别人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在他却成了了不起的大事。我和孩子跟着他丢人都丢不起……”
审判员正和陶怡春谈着话,被告王怀礼却想起自己的心事……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