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他奶奶的，六十五米怎这么高呀！这不活像上刀山吗？是我腿肚子在转筋呢，还是大烟筒本身在晃悠？每往上爬一磴怎这么费劲？不仅要使出吃奶的力气，还得鼓起敢于舍命的勇气。傻爷们儿，快下去吧，为了长那七块钱，不值得把命搭上！对，现在回头还不晚。

　　我低头往下一看，啊！大烟筒立刻就像要倒下去一样，天摇地转，又赶紧闭上眼，死死抓住冷冰冰的铁磴。傻小子，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退路啦，烟筒底下围着不少人正看着你哪！刚才你冲着车间主任跳脚，把腮帮子都快喊破了：“这回要不给我长级，我就爬到大烟筒顶上跳下来！”五尺高的汉子，红口白牙，说出的话，拉出的屎，收不回去了！他奶奶的，我把自己给坑害啦！

　　“吴大杰，快下来，危险！”

　　去你奶奶的吧，你早干什么去了？刚才要是拉住我，不让我上第一磴，还会有这事？现在快爬到半截腰啦，我要是自己乖乖地再爬下去，还算个人吗？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老家听过的故事：凡人要想成仙得道，就得有胆量在大年三十的夜里到庄外去爬一百个菜畦。爬到第十个菜畦以后，就会有许多没有脑袋的、没有肚子的、没有胳膊和大腿的妖魔鬼怪向你扑来，要咬你，要撕你，要用刀剑砍死你。你要是害怕，站起来往回跑，就是不丧命也得丢只胳膊丢条腿；如果你咬紧牙，不回头，不后退，爬到第一百个菜畦的头上，那些妖魔鬼怪就会变成大堆大块的金银元宝。你从此也就有了大道行，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我睁开眼。傻小子，千万别再往下看了，爬吧，往上爬。别吃后悔药，想想那些叫你生气的事吧：只差五分不够长级标准！若是差得多也行，仅仅才五分！技术考核的时候要努把力多得几分就好了，或者上个月要是不赌博、不旷工也行了。嗯？傻小子，叫你别吃后悔药，你怎么又想这些！你争的不是这几块钱，争的是脸。恁大的个子，躺下不比别人窄，站着不比别人矮，一块儿进厂的人都长级了，就独独甩下你，这脸往哪儿搁？还怎么在人前说说道道？更甭提会影响搞对象了……还是妈妈说得对，跟他闹，跟他耍！

　　在心里一赌气还真管用，我一步一步终于爬上了烟筒顶。应该借着心里涌起的这股狠劲，一闭眼睛跳下去。我不敢，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大烟筒摇晃得十分厉害，随时都有可能把我摔下去。摔到烟筒里面，就化做一股烟，摔到外面就是一个血饼子。我浑身瘫软，趴在烟筒顶上，双手牢牢地抓住避雷针，没有勇气往地面上看一眼，只好紧紧地闭住眼睛。我真是个“下三烂”！现在才明白，我爬上来是为了吓唬别人，并不想真死，可是被吓唬住的首先是我自己。我瞧不起自己，这时候心里只有怕没有气了。吴大杰呀吴大杰，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现在要敢咬牙瞪眼从这上面滚下去，虽然对你是万事皆空了，可在大伙儿的眼里你还是个人。会轰动全厂，甚至全市，也给那洋洋得意净等着长工资的人找点麻烦。没想到要死你没胆量，要活又没有出路，傻老爷们儿，你可真叫骑虎难下了……

　　地面上有几个坏小子冲着我高声叫喊：

　　“傻小子跳下来呀，跳下来给你长一级！”

　　“吴大杰，你看天多么蓝呀，你一直走过去，就会融化在那蓝天之中……”

　　“跳啊，你倒是跳啊！”

　　我真想对他们破口大骂，不知为什么反倒哭了。我可怜自己，感到委屈，觉得自己就这样死了也太窝囊啦。

　　“你们几个小子就别跟着起哄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有一个老头儿的声音在斥打那帮坏小子。

　　忽然，我听到身边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睁眼一看是我的组长于洪友爬上来了。我就像一个快淹死的人突然看见有人向我伸出救援的手，我真想抱住他，向他磕头。但我脸上发烧，心里有愧，浑身不自在。不敢看他，只好又闭上双眼。

　　“大杰，快跟我下去。”洪友说话了。

　　“我不下去！”我在心里鼓了鼓勇气。

　　“你不就是为了要长那一级工资吗？刚才调资领导小组研究了一下，答应给你调！”

　　“真的？你可别糊弄我！”我又来了兴头。

　　“我没有那样的癖，拿着自己的性命跟你开玩笑。”

　　“你不立下保证，我就不下去。”我总是有点不放心，如果真像洪友说的那样，我就是胜利者。

　　“我的命还不能做保证？！这次要是不给你长工资，我宁愿赔你一条命！”洪友并不用笑脸软话来哄我，他说出的话倒像扔过来半截刀头。这家伙总是这么难以捉摸，他向来除去班组生产任何闲事都不管，我要命也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冒着可能被摔死的危险上来劝我，更没想到上来的竟是洪友。我应该见好就收，好不容易有人给铺了个台阶，赶紧顺坡下吧！

　　“你可说话算话，我下去以后头头要是再变了卦，我可找你。”

　　“好吧，要钱要命我都赔得起。你还下得去吗？要不要我架着你点儿？”

　　“洪友，你这是什么话？凭我上得来能下不去？！你先下，我跟着。”

　　我又有了劲头，车间的头头还真叫我给唬住了！可是，越往下爬，我的高兴劲儿越小。大烟筒底下围着一大帮人，好像其他车间也听到了消息，工人们仨一群俩一伙，正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往大烟筒底下跑过来。说的笑的，嚷的闹的，大烟筒下面已经聚集了黑鸦鸦一大片人。他奶奶的，这成了看耍猴的了！我也是人，有什么好看的。可话又说回来，这能怪人家吗？平常马路上有个打架的、撞车的，你不还跑过去瞧热闹吗？今儿个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不给长工资就爬到大烟筒上想自杀的傻小子，谁不来找个乐儿？车间主任真是个老肉头，他怎不叫人把这帮小子赶走！我往下爬的速度越来越慢，心里的高兴劲儿一点也没有了。而且越接近地面心里越害怕。比刚才往烟筒顶上爬的时候更害怕，心里的滋味也更不好受。洪友还是不说话，爬一会儿停下来等一等我。这家伙可真是贵人难开口，你既然把我接下来，就该解劝解劝，给我说点宽心的话，我也好顺坡下驴。离地面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地面上的吵嘴声突然静了下来，我感到身上热得难挨，这是上百双（也许是几百双）眼睛盯着我瞧，像火一样烤着我，像锥子一样刺着我。在这么多眼光里有蔑视的，有看乐子的，但羡慕我的恐怕一个也没有。我脑子里忽然像开了一道缝，第一次从别人的眼光里认识了自己，可是已经晚了。脸上实在臊得难受，就停了下来，小声说：

　　“洪友，我不下去了……”

　　“怎么，我没变卦，你倒想变卦了？”

　　“这……这多难看。”

　　“嗯，你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难看吧？看来我舍命把你接下来是值得的。既有现在，何必当初？今天你想找好看是不可能了，你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从这儿跳下去，摔不死了，别人更会说你是装疯卖傻吓唬人，如果摔成了残废更够你一辈子受的，而且也给家里造罪。再爬回到烟筒顶上去，我量你没有那个胆量了。其实一开始你就没想死，这一点你连小孩子也没骗住。要真想死的话，有十个吴大杰这会儿也早变成肉饼了；你不过是一时发浑，耍二百五，结果耍了自己！”

　　我心里一下子凉了，脑子也全清醒了。吴大杰呀吴大杰，你大耍大闹，折腾半天全是坑了自己，谁也没叫你唬住，大家心里看得透透的。洪友还算够义气，爬上去给你搭了个台阶，至于头头答应给我长工资的事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现在我却没有勇气再跟洪友提这件事了。

　　“大杰，你在这上边磨蹭的时间越长，大家看你耍猴的时间就越长，你也就越难看。依我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咬牙跺脚，豁出这张脸不要了，以后重新另长一个脸。”洪友说完不再理我，径直往下爬。

　　我如果不跟下去，就会被“晾”在这半空中，那就更受洋罪了。只好也加快了动作，长乎脸一拉变成圆乎脸，有什么算什么啦。

　　“主任，只要吴大杰爬烟筒就能长级，他下来我就上去。”我听得清了，这是我们组的狗四。兔崽子，这种时候还咬扯我，以后防着我点儿吧！

　　“对，我们一块儿爬。”又有一帮人起哄。

　　“不是领导害怕吴大杰自杀才给他长一级，是于洪友愿把自己那一级让给吴大杰，领导同意。”

　　哎呀，闹了半天还是这么回事！洪友没有骗我，我确实能够长一级工资。但我真正是上当了，我怎么能要洪友那一级工资，全车间最该长工资的就是他。要是不闹这一出，他把工资让给我的话，我说不定就接受下来；现在闹了这一出，多亏洪友把我救下来，还能再抢人家的工资？我真后悔，刚才为什么不从烟筒顶上跳下去。原来这个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傻小子，你怎么以前就不明白，有时候可以丢钱，却不能丢人！

　　“你们谁还想爬大烟筒，先在下边找好让工资的人。”

　　“谁爬上去，我把自己那一级让给他。不过我可不爬上去接他。”

　　……

　　一阵接一阵的哄笑，不要说我的脸，就连耳朵根子都臊得发烧。这又怪谁呢？只好装听不见，一磴一磴，越接近地面爬得越慢，这滋味还真不如死了好受！只剩下最后一磴了，我的双脚还没沾地，突然有人用棉大衣蒙住了我的脑袋，一个肩宽背厚的人背起我就跑。我没有挣扎，没有叫喊，任别人随意摆弄。这个主意倒不错，不管人群里发出了怎样的笑声，反正我的脸被蒙住了，熟人们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熟人的脸和熟人的眼光。可……吴大杰，你这又算个什么东西呢？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以后还能永远用个棉袄把脑袋蒙起来吗？

　　1982年5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