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台上
死亡比人们想象得可要美妙多了。我身似轻雾,飘过黑森森、冷凄凄、幽暗深长的鬼门关,没有碰上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就登上了望乡台。前面就是我的去处,也是所有文明人类的最后归宿,没有太阳却光明灿烂,没有空气却令人神清气爽。我感觉到又获得了一个新生命,人的各种欲念顿然消失,心境平和,气调慈祥,没有痛苦和忧虑。我在尘世之上,人间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要等留在凡间的亲人们把我那副皮囊处理完,我才能离开望乡台,投身光明——
老婆孩子围着我的遗体在哭,涕泪横流,好伤心哟。好像我是个不该死的人而偏偏死了,哪有这样的理,凡是死了的就都该死!
噢,我明白了,他们是哭给我听的,哭给别人看的,哭自己的损失,感情上的和经济上的。大哭的仪式是万万省略不得的,好像没有这惊天动地的哭声就不能把我送上西天……他们应该先找块破布把我的遗体盖起来,这副臭皮囊太难看了,躯干和四肢抽缩得像秋天的干丝瓜瓤,上边却顶着两个大脑袋。左边的那个二号脑袋是个肿瘤,两年前它还只有个指头大,我没有答理它,它也未见膨胀。半年前老朋友胡磊说它不一定是好东西,长得也不是地方。我心里犯嘀咕,跑遍所有的医院去检查,这个摸,那个捏,一下子把它摸惊了,一个月后变成苹果大,两个月变成茄子大,三个月成了早花西瓜。这个后长的左脑袋把全部营养都夺走了,正经八百的右脑袋反倒枯萎了!
胡磊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追悼我的文章,这小子应名儿是个作家,从来没有写出过好东西。这几年全靠老朋友们照顾他,每年在报纸上露几次名字,以维持那顶作家的破帽子。这回借着哭我又可以捞个十元八元的,能够换一瓶酒喝。他装得还挺正经,说像我这样的“好同志”,死后一定能“升入天堂”,而那些“欺世盗名的人”,死了也只能下地狱。这家伙又在妒火中烧,咒骂那些文学成就比他大的作家。仿佛他是阴间的小鬼,升天堂、下地狱全凭他一句话。真不是玩意儿,把我这个死鬼还要拉扯到他的是是非非之中去。将来他死了万不能叫他到我的这块天堂来,免得搅得阴间也不得清静。
我的追悼会就要开始了,生前友好都来了,生前不好的也来了,活人对死人总是宽容的。灵堂布置好了,人们冲着我那张一个脑袋的假像(真实的我是左右两个脑袋)站好了,就等着奏乐、默哀、致词,或许还有人会洒一滴同情之泪。然后把我送进火葬场,万事大吉,我也可以轻松自在地升天了。机关党委书记突然宣布因家属不同意,追悼会不开了,何时召开另行通知。
开什么玩笑!
天上下着小雪,地面溜滑,空气阴冷,这样的坏天气罚大家白跑一趟,可谓天怒人怨。有人看笑话,有人甩闲腔,有人指着遗像骂我,说我死了还折腾活人!
看来我是个早就该死的人!
老婆孩子向机关提出要求,不给增加两间房子,不把我女儿调到报社当记者就不同意火化我的尸体。党委书记甚感为难,房子问题、女儿的工作调动问题都不是一两天或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只好让殡仪馆把我放进冷冻室先冻起来,免得腐烂变臭。这正中我老婆下怀,我每天的冷冻费是八元,一个月就是二百四十元,比我生前的工资还高,不愁机关不答应家属的要求。
我的皮囊变成了砝码。我感到阴间的阴风吹到了望乡台上,冷飕飕的。望乡台上挤满了像我这种一时还不能从阳世解脱出来的灵魂,有的因交通事故或突遭横祸,尸体尚未被亲人领走。有的则因各种原因还在打官司,暂留尸体为证。但是谁也没有我拖的时间长,在望乡台上已经等了三个月啦!在望乡台上待的时间越长,越被人家看不起,我只能躲在一个角落里,盼望着老婆孩子早发善心,快点把我烧了。
凑足了一百天,国家花了八百元冷冻费,我老婆先得到了一间房,欠的那一间等以后有了房子再给,女儿的工作调动也办成了,他们心满意足地同意烧我了。没有再举行追悼会,没有一个朋友为我送行,机关里只出了个办事员把我送到火葬场。
火化工人一看我的样子就骂上了:
“嘿,两个脑袋的大冰棍儿!”
我被放上铁板车,火化工人对我的儿女和机关办事员说:“告诉你们,这个老头儿冻得太硬,烧起来费油,时间也长。你们等不及就回去吧,把骨灰盒放在这儿我给装灰。”
他们果然不再管我,坐着机关的面包车拨头而去。
火化工人没有把我放进炉子,却推我来到火葬场的后面。一路上还骂骂咧咧:“这老家伙,活着时准没办好事缺了大德,死了才挨冻。一个月要碰上几个这种货,连节油奖都拿不上了!”
火葬场后面并排着几眼深井,工人用一根粗麻绳把我双脚捆上,绳子的一头拴在卷扬机上,他一掀车把,我便头朝下栽进深井。他要把我身上的冰全都化开,再送进炉子去烧……
我心寒眼晕,突然从望乡台上掉了下来。下面鬼火闪动,人哭鬼嚎,油锅沸沸,几个巨魔张口獠牙正等着我!
原来阴间真有地狱……
1985年2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