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车功大师”
他是个想得开的人却碰上了想不开的事。他善于哄着自己乐,这次却气得眼睛发黑。
大丈夫在单位惹了气不可以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气。在家里惹了气却只有到单位里去撒气。
他连死的心都有,这时候如果能撒手闭眼蹬腿,太解气,太圆满了!所有的人都是到地球上来旅游的,幸运的人是会来也会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生逢其时,如果能由自己决定死得其时,不是很了不起吗?对自己厌烦透了的生活是一种勇敢的辉煌的结束,对那些该死而不死的人是一种鬼拿神抓般的纠缠和惩罚。赖活决不如好死。他对死生出一种亲切,一种向往,向死发出一种呼唤……
他骑上自行车冲上车水马龙的大马路。
他就是想找死。人一不怕死就什么都不怕了。肚子里的火气还一阵阵往上撞,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嘿!
哎——
嘿嘿!
哎哎——
马路上的人都看他,他什么都不在乎了。自行车骑得飞快,听到他的喊声大家都自动给他让路。每喊一声,心里的郁闷就排放出一些,就有一种过电般迅疾的痛快之感。
他在拥挤的大马路上如入无人之境。但也不是横冲直撞,闪转挤钻。嘴里不时地大呼小叫,声音或高或低,或喊出一个字,或吐出两个字,或含混不清有声没字。
路人不解,却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或招惹他,包括爱管闲事的警察。他没有撞人,没有骂人,没有违反交通规则。总之他只撒气而不惹气。
在他过去之后才有人小声议论:
这个人有病吗?
精神病!
不,是气功师。这叫行车功,边骑边练气。
……
有几个爱热闹的年轻人,也飞车跟在老胡后面,哼呀嗨哟地乱叫一通,跟他应和。
老胡并不理睬他们,按自己的路线骑车,按自己的心意呼喊。
前面路口亮起了红灯,停车线后面拥挤着一片自行车。老胡不能飞过去,只好在后面停下来。一辆崭新的奥迪牌轿车从胡同里钻出来,由于栏杆挡着上不了快车道,只好停在自行车的后面等待变灯。一个小伙子屁股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踩着边道牙子,伸出右掌朝小汽车锃亮耀眼的顶盖啪啪啪狠拍了三下。
司机跳出车,一脸怒气:
“谁拍的?”
大家都不怀善意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个人搭腔。好半天。
“哦——喝!”老胡吼了一嗓子。
立刻有许多人响应:“哦——喝!”
“谁拍他车了?”
“没看见,八成是耳朵有毛病吧。”
后边也有人高喊:
“哎,这小汽车开到哪儿来了,怎么挡了自行车的道?”
被包围被讥笑的司机,势单力薄有点儿气短。指着拍车的小伙子问:
“是不是你拍的?”
“你会开车吗?你的车碰了人知道不知道?”
群众又喊叫起来:
“对,叫他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绿灯亮了。一个老者对司机说:
“得啦,快走吧。我也是开车的,旧社会咱们这一行叫车夫,跟拉洋车的蹬三轮的一样。现在老百姓看见坐小车的就有气,你犯不着跟老百姓怄气。过去是车高级人也高级,开上高级车就有资格臭美、洋气。现在车愈高级人愈受气,跑长途怕卡车,怕大客车,怕吉普车,它敢碰你,你不敢碰它。在城里怕自行车,怕行人。你还年轻,多加小心,少惹是非,没坏处……”
老司机这一堂课上起来没完没了,也给身边的司机一个台阶,他梗着脖子又钻回了自己的轿车。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位不知什么人物,始终没有露面,没有说话。是个聪明人。
进入市中心的最繁华的地段,老胡也不再大呼小叫,自行车无法骑,只能推着走。他干脆把车存起来反而更方便。一拥一挤,他心里那股闷气又激荡起来。他是出来撒气的,不是找气生。没有目的地,随便游荡,他发现大街上的红男绿女,挤挤撞撞,骂骂咧咧。欢眉笑眼的少,死眉耷眼的多,歪瓜裂枣多。好像人人肚子里都有气。
街头停着一辆彩车,车上摆着彩色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和金银首饰。车厢的四个角上站着四个穿制服的汉子,那制服说灰不灰,说绿不绿。离得很远,老胡认不出这是税务局的制服,还是工商局的制服,也许是公安局的、检察院的……
彩车前围着一堆人。这彩票现买现兑,中了彩立刻就从彩车上搬东西。比算卦、比赌博,更刺激,更有诱惑力。老胡蹲在马路对过看了好一阵子,买彩票的人很多,谁都想撞撞大运。但中彩的一个人没有。这些运气不好的群众都把彩票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抛,彩车周围铺了厚厚的一层花花绿绿的纸屑。人们的眼睛,有的红了,有的蓝了,有的发亮,有的黯淡……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的眼睛全盯着一个留着长发蓄着小胡子的男人,他中彩得了一枚不算太小的金戒指。四周射来的眼光,仿佛能把他掐死,能把他吃掉,恨不得把他手上的戒指夺走。凭他那副尊容,那副尖嘴猴腮、不干不净的样子,为什么有这样的运气?他洋洋得意,高举着戒指对一个羡慕得眼睛发亮的女孩子说:
“这个戒指至少值六七百元,哪个姑娘让我吻三下,再拿一百块钱,我就把这戒指给她。”
那个亮眼的姑娘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挤到小胡子跟前:“我要!”
“好,得先让我吻三下。”
小胡子伸开双臂想拥抱姑娘,姑娘用力把他的胳膊挡开了:“大家作证,你只说吻,没有说拥抱。”
“不抱着怎么吻?”
“你站好了,不许动手动脚!”
姑娘踮起脚跟,蜻蜓点水一样在小胡子的唇上吻了三下。然后递上钞票,接过戒指转身钻进了人群。
小胡子反而呆呆的,不知是上了当还是占了便宜。
大街上就是两种人,一种是看热闹的,一种是想捡便宜的,处理辣椒罐头的小推车周围也挤满了人。五角钱一听,比买生辣椒还便宜……
看来谁能想出个新鲜主意就能在大街上出风头,找乐儿,领导新潮流!
老胡选了块宽敞的地方,突然蹲下身子,两眼瞪着地面,大呼小叫起来:
“嚯!嚯!——”
立刻就有人凑过来,弯下腰,紧张而好奇地问:“嘛玩意儿?嘛?嘛?”
老胡不搭腔,嘴里仍旧啧啧有声。
人愈围愈多,有的弯着腰,有的蹲下身子,嘴里嚷嚷着。后边的问前边的,前边的问旁边的:“嘛?嘛?怎么了?”
老胡则悄悄地挤出了人圈儿,站到远处观望自己的发明。
人愈围愈多,四外还有不少人往人堆这儿跑。乱哄哄相互打问:
“出什么事啦?”
人群长久不散。老胡突然自己也想再挤进去看看,也许那地上真有点什么可看的东西……
在大街上消磨了多半天,他感到肚里的火气小多了。受到启发,从此后,每天上下班一骑上自行车就大呼小叫,不仅喊得自己心里痛快,别人一听到他的吆喝也愿意为他让路。
久而久之,他成了城里有名的“行车功”大师。他自己也感到吆喝得气血通畅,身体愈吆喝愈好。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收费教徒弟或卖票带功讲课……
1985年2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