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型机械厂的大门敞开着，时间还早，上班的人稀稀拉拉，职工们年后第一次碰面，抱拳拱手，相互问候，倒也热闹。有一个身材不高的人抱着大竹扫帚从厂内中央大道一直扫过来，扫净了门里，又扫门外。冷占国从早晨出了家门，这是碰到的第一件叫他高兴的事，好兆头，开市大吉，刘瘸子这一回算办了件人事。他一年到头在传达室里坐着还嫌累，轻易不开大门，职工上下班全走旁边的小门，汽车走后门。冷占国老为这件事骂街：“就凭这一条，机械厂也搞不好，不走大门，净走旁门歪道！”今儿个刚过完年，刘瘸子长了一岁，也长了点出息，又扫马路，又开正门，这个年不白过，今年的生产说不定还沾他点光。

　　他翻身下了自行车，破例想和刘瘸子打声招呼，认真一打量，嘿！扫大门口的不是刘瘸子。一个矮墩墩的矬胖子，一张毫无特色的脸，原来是他的副手，总调度室副主任——老实木讷的胡万通。冷占国心里刚冒出来的那点高兴劲儿又飞了，一个总调度室的副主任，不干点正事却来扫大门口，不光是失身份，而且是失职。仿佛胡万通不仅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他冷占国的脸。论职务冷占国压胡万通一头，若是排辈儿，胡万通却是冷占国的师兄，他比冷占国早学半年徒。只因掌柜的看他脑瓜儿不伶俐，手脚更笨得出奇，天生不是个打铁的材料，就叫他拉风箱烧火，让冷占国学拿钳子打铁。也正是从冷占国拜师兄的那一天起，他就指挥和领导胡万通。胡万通对这种被领导的地位一点也不在意，他和冷占国正相反，几十年如一日的早来晚走，以厂为家。你早来也不要紧，可别扫马路呀，到车间转转不还可以掌握点生产情况嘛！

　　胡万通却决不认为扫马路就是丢人，他是故意选了这个春节后第一天上班的早晨来扫大门口，可以向全厂每一个职工都拜一拜年。所谓拜年，还不就是问声好、打个招呼，你主动给别人拜年也比人家矮不了一截，可对方心里会很舒坦。现在当个干部不能拿架子，板着面孔打官腔吃不开了，要想办成点事就得靠人缘儿，靠面子。

　　“王科长，过年好！初二我到你家去了，你不在……”

　　“老几位，过年没得空儿给你们去拜年，今儿个给几位拜个晚年！”

　　胡万通像所有自知能耐不大的人一样，说话随便，待人亲热而坦率。他似乎永远都是这副快活诚实的样子，不分干部和工人，向每一个来上班的人都拜上一个年。

　　“老师傅，头一天上班就来得这么早，我在这儿等着给你拜年呐！”

　　“哎呀，这不是胡主任嘛，您过年好！干部在大年初五扫马路，这可是多少年没有的新鲜事啦！”

　　不少工人为胡万通扫街而感动，他不仅没有失身份，在群众中反倒长了身价。新年新岁，喜气洋洋，大家都高兴，更容易联络感情，增加对他的好感。何况在这个世界上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你如何让人们相信你的确做了不少工作。至于成效多少是不大被人注意的，谁能无止境地吃苦耐劳、忍辱负重，谁就是当今的天才！

　　精工车间的副主任施明带着本车间的一群小青年，骑着飞车冲过来。

　　“小施，你们过年好！”他见了现在的青年人就像见了女人一样，宽厚阔大的嘴唇咧开了，那样子就好像随时都禁不住要笑似的。

　　“哟，胡头儿，初三我到你家给你拜年，你躲了，把好酒也都藏起来，这可不对呀！”

　　“胡头儿，你大年初五扫马路，真是活雷锋！”

　　青年人跳下自行车，亲热地围住了胡万通。

　　“胡头儿，听说你要升副厂长了……你别装傻，年前厂长到我们车间征求意见了。”

　　“叫胡头儿请客！”

　　一个青年工人搂住了胡万通的肩膀头，伸手到他口袋里去掏烟。

　　“别抢，别抢，我给你们拿。”

　　哪容他往外拿，青年人早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把一盒还没有开封的恒大牌香烟掏走了，这样的香烟过春节每户才供应十盒。青年人把烟一分，有人三根，有人五根，最后还剩下两个人没有分到烟。这两个人当然不能吃这个亏，继续找胡万通要烟。施明知道他的秘密，大声叫着：“他褂子口袋的烟是次货，专门准备给外人抽的，他裤口袋里还有好烟，那才是留给自己抽的，要不怎么外号叫烟神！”

　　胡万通嘿儿嘿儿笑了：“过年卖给的好烟我一根也没捞着抽，这是最后一盒了。不信你们看……”他从裤口袋里掏出自己抽的烟——塑料袋里装着大烟叶和一沓白纸条。

　　抢烟的几个坏小子见到这副情景心里一动：“这个老实人，把好烟整盒整盒地送人，自己过年抽烟叶。他大概除去老婆不送人，别的什么都可以给人。话又说回来，吃亏人常在，他也正是靠这些东西买了个傻人缘儿。不过，坏小子的心里仅仅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绝不会再把香烟还给胡万通。他们的哲学是：见了老实人不欺负也是傻瓜。他们叼上恒大烟，骑上自行车，一哄而散。这还不算完，回头又饶了两句：

　　“胡头儿，当干部的要都像你有多好！”

　　“胡头儿，选厂长我一定投你一票！”

　　胡万通憨厚地摇摇脑袋，继续扫地，仍然不忘同每个进厂的人打招呼。

　　站在一旁的冷占国可给气坏了，连他的脸都感到替胡万通臊得慌。人家把他当傻小子耍，寻开心找便宜，他就愣觉不出来，还乐呵呵感到怪不错哪！当然，胡万通这样干还使冷占国的心里有那么一种不舒服，上班来的职工几乎都和胡万通打招呼，有说有笑，却很少有人答理他。甚至人们根本看不见他，上班来的人全把注意力集中到胡万通的身上。胡万通本事不大，反倒能跟周围的人保持一种良好的关系。尽管大家都瞧不起他，可又都喜欢他，把他当成天生的挚友。冷占国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嫉妒没有本事的胡万通。

　　他走过胡万通的身边时，低声然而威严地说：“万通，别扫了，赶快回办公室。”

　　“呵，占国，你来了。好，我马上就完！”胡万通三下五除二把大门口外面的小马路扫完，将扫把丢在传达室，紧跑几步跟上了冷占国，用充满焦虑的口气说：“占国，这两天弟妹（北方话：兄弟媳妇的昵称）怎么样？初二我去的时候见她的气色可不大好。过年劳累，睡觉又少，再加上小孩们爱在窗户根儿底下放鞭炮，一惊一乍，你可多留神，千万别让她犯病……”

　　冷占国阴沉着脸没有吭声，他最不愿意别人提他老婆的病，尤其是在工厂里。当然，胡万通例外，他们是多年的师兄弟，两家的事谁也不瞒谁。虽然现在他心里还闷着胡万通的气，不愿答理他，可是讲私人交情，讲为人处世，他还是觉得胡万通这个人安全可靠。胡万通确实是这样一种人，别人一见面就可以信任他，都愿意把隐私告诉他，有火气可以朝他身上撒，有牢骚也可以冲着他发，一切苦恼、隐痛、忧虑都可以向他倒出来。他可以心甘情愿地代人受过，自己有天大的委屈也可以忍气吞声，而且毫不吝啬对别人的同情和安慰，使对方在精神上得到解脱。更重要的是他不出卖朋友，不传老婆舌头，他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他的立场永远是缓和矛盾、平息争端，决不站在一方指责另一方，也不挑唆别人相互怨恨。他越是这样，就越是掌握了许多别人的秘密，一条秘密就是一条小辫子。他不使用这些秘密，不抓别人小辫子，不等于他没有力量，反而证明他的忠厚善良。因而使他在工厂成了个特殊的人物，绵里藏针，软中有硬，以弱胜强。没有人比他更窝囊了，谁都可以欺侮他，可他又是个强者，是个胜利者。就像冷占国这种脾气古怪的汉子，在工作上可以把他拨拉得团团转，训斥他，嘲笑他。但是冷占国的老婆犯病还得靠他帮着送医院，然后又把孤单执拗的冷占国拉到家里，像对待亲兄弟一样照应他。冷占国在胡万通手里也不是没有短儿，所以别人都怕他，而胡万通只是顺从他，并不怕他。当调度员们每人守着一部电话机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的时候，他却向冷占国提出了另外的主张——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