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占国,别叫大伙儿光抱着电话要数字了,今天刚过完年,什么数字也要不上来。倒不如你领着我们大伙儿挨个车间转一转……”
“干什么?”
“给车间的头头和工人们拜年哪!”
“什么什么?拜年?我还去作揖磕头哪!这是领导生产,不是老娘儿们串亲戚。你们从初一拜到初四,还拜不够?还要跑到工厂里来拜年,刚才你在大门口演的那一出儿,像武大郎开店似的,还不够叫人恶心的!”
“你看你,说着说着就着急,你听我慢慢儿跟你讲。”胡万通嘿儿嘿儿一笑,别人说他什么话,他也不会着急上火。而且每逢和别人办事谈话的气氛要紧张的时候,他就主动敬烟,紧张的气氛立刻就会缓和。伸手不打笑面人嘛,哪有一点人情味儿都不讲的家伙。可是那盒救急的好烟被施明那帮坏小子抢走了,他只好掏出了大烟叶:“你卷根儿这个尝尝?比恒大有劲!”
冷占国不耐烦地摆摆手,往自己的茶杯里放上一撮茶叶,一摸暖瓶是空的,生气地把冰冷的水壶推到了一边儿。自从胡万通从车间提升到总调度室两年多以来,总调度室二十一个干部,别人没有再打过开水,全是胡万通一个人的事儿。每天早晨,调度员们上班来,各个暖瓶都是满满的。时间一长,这好像也形成一种制度了,开水就应该副主任去打,别人没有这个习惯了。今天虽然出了例外,但冷占国也只是把暖瓶推开,并没有想到自己要去打开水,心里反而埋怨胡万通光顾扫马路,忘了打开水。
胡万通笑着解释:“我去过了,锅炉房还锁着门哪,今儿个头一天上班,不到十点甭想喝上开水。”
“为什么不让锅炉工上早班,今天正式开工,没水喝怎么行!”
“那就是行政科的事儿了,咱们管不了。这和你领导全厂生产是一个理儿,不能像过去一样总靠公事公办,拿出上级领导下级的劲头,用组织手段和规章制度卡下边是不行的。现在没有人听你那一套,人家嘴上怕你,说不过你,但是私下可以和你拧着劲儿,不听你的,你有什么招儿?所以还得和下边搞好关系,建立感情,拿人情面子拘着大伙儿干活儿。”胡万通想借过年的喜庆劲儿劝劝师弟。
“得了得了,这是工厂不是幼儿园,我不会哄小孩子!”
“不论工厂还是幼儿园,理儿是一个。咱们干调度的,上边通厂长,下边靠工人,管事多,接触人多,因此得罪人也就多。一年到头了,你领着大伙儿到下边一拜年,过去有点疙疙瘩瘩的事也就过去了。你不也羡慕外国的生产管理办法吗?到了年节,人家老板也对下边人说:‘承蒙多关照’,‘感谢您捧场’!把公事当成私事办就好多了。大伙儿心里不痛快,不想干这活儿,冲着你这个当头的人缘儿不错,碍着你的面子也得干。”
“那还要计划干什么?规章制度还有什么用?!”冷占国又喊了起来。他热爱工厂,办事利落,从前他把组织生产当做一种享受,就像一个有才气的导演排练一出好戏一样,沉醉在创造的乐趣之中。可是一年一年干下来,越干不是越熟练、越顺手,而是越干越艰难、越不适应。挫折和困难使他对现状越来越不满,态度变得严谨而刻板,好像车间的人一年到头老欠着他一笔还不清的账。
外间屋的调度员们听到主任又冲着副主任嚷叫起来,放下电话悄悄地走到门口偷听。他们钦佩主任的精明和能干,可是又惧怕他。在他手下当兵很难,老是神经紧张,在生产的组织和调度上稍有一点失误,就甭想瞒过主任的眼睛。冷占国嘴又刻薄,常常让不如他的人下不了台。而副主任胡万通却具有一种使周围的人心情舒畅的魅力,大家在心里都赞成他的办法,到下边转悠一圈儿,说说笑笑,抽烟喝茶,事情也办了,还落个轻松愉快。谁愿意像个旧社会的工头似的,大年初五一上班就逼着下边干活儿。
胡万通抽了一支喇叭烟,看看冷占国刚才冒起的那股邪火已经熄下去了,就笑模悠悠地说:“走吧,快到点了。”
冷占国抬起头扫了自己的副手一眼,天哪,这算个什么人呢?老牛筋,母猪肉,蒸不熟,煮不烂,没囊没气,软磨硬泡。他没当干部的时候对冷占国是百依百顺,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他到下边推动工作也是这个办法?调度工作需要精明练达,快刀斩乱麻,真不明白这一年多他是怎么胡噜自己那一摊儿的!冷占国瞧不起胡万通,对胡万通的工作却不能轻易下断语,他管的炼、铸、锻等热线那一摊儿,虽没有突出的成绩,也没有出大的娄子,不管什么情况总能凑合过去。现在的事情真是难说,智勇不足,靠甜嘴蜜舌也能干工作。冷占国叹了一口气:“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我算什么,说老实话,我不光春节给大伙儿拜年,一年到头我老给下边拜年。我的经验是:给下边布置工作说软话比说硬话更容易成功。”
“那是你乐意,窝囊人办窝囊事。”
“窝囊也好,不窝囊也好,你的目的不是要把事情办成吗?他骂你也好,唾你也好,只要能替你办事不就得啦。快走吧,大家看的是你,意见多也是对你……”胡万通险些违背了几十年做人的宗旨,把他听到的群众对冷占国的意见说出来。其实也可惜那些好话对冷占国说,句句就像子弹打在坦克上,弹回来反伤了自己。
“谁爱有意见就有吧!”冷占国不想打听别人对他有什么意见,他心里有数,早就采取了“四不”方针:不怕、不问、不听、不改!现在人们的嘴比鸭子屁股还臭,你做得再好,要想贬你也可以把你说成一堆狗屎。你本是一堆狗屎,要想抬举你,也可以把你说成一朵鲜花。他也不想再跟胡万通费唾沫了,站起身一把推开了通向外面大屋的门,挤在门口偷听的调度员们,慌忙回到原座位,拿起了电话听筒。
冷占国的火气更不打一处来,他从一个调度员手里夺过电话,自己拨通了精工车间的号码。可是对方没有人接电话,只听见铃声嘟嘟响。他捺了一下电话的插簧,又拨通了总装车间的号码,同样也没有人接电话。还真叫胡万通猜对了?他强压住性子,决心举着听筒一直等下去,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时候才接电话。他的眼睛盯住了手腕子上电子表的指针,一分、两分……到六分钟的时候对方有人拾起了电话,还没搭腔,嘴里就先骂骂咧咧的:“这是谁呀,这么早就来电话,八成是年货吃得太多,肚子撑得不好受!喂,你要哪里……”
“你们车间主任在吗?”
“不在。”
“副主任哪?”
“也不在。”
“你们那儿有头儿没有?”
“没有!”
“你们的头儿哪?”
“死啦!啊,不,他们到班组给工人拜年去了。”
“嗯?也在拜年!还要工资吗?”
“一个钢镚儿也不少给,拜年发财嘛!”
“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冷占国。”
“我一听就是你,这种日子只有你这个不长眼眉的才来抓生产,你是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过河——专干受累不讨好的事!”
“你是谁?”
“我是你大爷!”对方砰的一声把电话撂了。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