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历年”——那算什么年?不管你给它起多好听的名儿叫什么“元旦”,可中国人从来不把它当“年”看待。录音机、电视机可以进口,没听说“年”还能进口!中国人真正的年,是春节!农历正月初一,这才叫新年新岁,万象更新哪!
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合子往家转……转眼到了大年初五。俗称“破五儿”,又是吃饺子的日子。好吃的东西反正就是那几样,每样吃了一圈儿,轮回去再从头吃起。人嘛,平时抠抠搜搜,一过年就放开了手脚,好像有今天没明天了,不把腰里那点钱折腾光了,心里就不舒服。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就是快。酒喝足了,钱花光了,今儿个——到了工厂上班的日子啦。
冷占国比往常上班提前二十分钟出了家门,他历来讨厌“以厂为家”早来晚走和加班加点那一套。只有废物蛋才耍这种花架子,顶多可以赚顶先进生产者的帽子。但管理工厂那都是下策。可以说冷占国是吃铁末子长大的,从懂事那天起,就在三条石的各个小铁工厂里窜来窜去捡煤核儿,个子刚长到和大锤把儿一般高,就进厂当了小学徒。工厂里那点玩意儿全在他肚子里装着,不管哪个部位发生了什么问题,能瞒哄别人,却瞒不了他。他认为每个人只要干足了八小时,工厂就不是现在的样子。八小时工作制顶多使了四个小时的劲,何苦在八小时以外又装腔作势!他一年到头不早来晚走,也不早走晚来,规规矩矩,按制度办事。但一年中有四天是例外,阳历一月二日、五月二日、十月三日、农历大年初五。赶上这四个日子,每天都提前二十分钟上班。为什么?他一不害怕节日,二不反对放假,但目前有些人这种干着玩儿、玩儿着干的脾气可叫他受不了。节前五天就松了劲,你把嗓子喊破也吆喝不起来;节后五天还缓不上劲儿来,你把眼珠子瞪圆也没人理你的茬儿了!里外里加在一块儿,元旦放一天假,等于放十一天;春节放四天假就等于放了半个月,还受得了吗!他也愿意一年到头光放假,可往哪儿拿钱去?所以每逢放假后的头一天上班,他都提前二十分钟往总调度室一坐。他手下的调度员们也都知道主任的脾气,这一天全部提前上班,每人抓住一部电话机。八点钟——上班的铃声刚响,每个调度员同时都拨通了各个车间办公室的电话。要是有哪个车间的主任没有上班来;或者哪个车间的机器没有转,还没有开工生产,这个车间的头头就算倒霉了!
总调度室主任——这职务比厂长小半级,比车间领导高半级。要命的还不在冷占国比车间的头头们高出这半级,关键是冷占国这个人。他一进工厂的门,除去生产,别的全不认识,六亲不认,男女不分,老中青不辨,似乎连七情六欲也没有,老是板着一副冷冰的铁面孔,一说话就把人往墙角上逼,谁受得了!
今天是“破五儿”,他还没有进厂门,火气似乎已经顶到脑门子了。往年的春节都赶在二月份,今年却赶在了一月份。一个月赶上俩节日,掐头去尾,一个月连半个月的活儿也干不了,这个月的生产计划怎么保?年前,厂长硬掐着他的脖子,逼他寅吃卯粮,东挪西凑,虚虚实实提前报产,多报产值,把应该在第一季度里分三个月下发的奖金,全部提出来,春节前一次发给了职工。凡是机械厂的人,摸摸头囟儿就有一份。说是一年到头了,大家辛辛苦苦干了十二个月,痛痛快快过个肥年吧!冷占国虽然有坚强的个性,但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只好咬着牙干。他心里虽说不痛快,可自己也分了一份,并且也没有旗帜鲜明地把自己那一份退回去,真是打断了胳膊往袄袖里藏!年是过了,够痛快,也够肥,今后怎么办?谁来坐这根大蜡?还是他——冷占国!
马路上还很清静,车辆和行人都不算多。往常这个钟点,车水马龙,已经挤成一个蛋了。今天是怎么啦?有人还想再歇一天?年还没有过够?便道上尽是白花花的炮仗纸,看见这些像铺了一层地毯似的炮仗纸,就使人还可以闻出一种喜气洋洋的过年的味道。今年放鞭炮的人特别多,大年三十的晚上从十二点一直响到初一上午九点。解放天津那一年真枪真炮也没有这样响!他就奇怪,人们哪来的这么多钱呢?瞒别人还能瞒得了他吗!工厂里的钱越来越紧,生产不是看涨,而是看落,大伙儿口袋里为什么还都那么肥呢?莫非也是来路不正?其实就是那么点钱,不过市场活跃,周转加快,从你的口袋装进我的口袋,又从我的口袋转到他的口袋,钱不值钱,人人都能摸得上,热热闹闹,大家高兴。但是冷占国决不花那种冤枉钱,过年他连一个炮仗也没买。一是他没有小孩儿,冷冷清清,挺大的一个人举着一挂鞭自己点火自己放,有什么意思!二是老婆有病,他没有那份兴致。
“哎呀!”他急忙扭车把,差点和前面一辆拐弯的自行车撞上。工厂快到了,今儿个头一天上班不顺气,骑在自行车上老走神儿。他提一提精神抬起了头,以前很吃香,现在最不景气的重机厂,在城市里鹤立鸡群,像一片小山头似的横在前面:办公大楼、设计大楼、试验大楼,两万平方米的总装车间、像前门楼子一样突出的煤气站、有双层天车的热处理车间,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方圆十五公里,是个用钢铁堆起来的城堡。不,是用钱堆起来的!而且有许多钱扔在了地底下,这些埋在地下的各种基础是再也收不起来了。光说调整,调整不好就下马,能这么轻巧吗?工业的脊梁骨弯了,光靠农民做小买卖赚的那点儿钱顶个屁用!这么大一个机器厂,还没有真正为国效过几年力哪,一讲调整就丢掉不要了?上上下下一推六二五全不管了?过去,一提重机厂人们都另眼看待,姑娘小伙子们找对象都比别的单位容易,看看这一大片厂房就叫人眼馋。想不到现在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还不如做皮鞋卖百货赚的钱多!
冷占国越想越气,猛地又低下了头。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