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自己的小屋，像一扇门突然倒了，他把自己扔到床上，帽子没摘，衣服、鞋没脱。他闭上了眼睛，要好好想一想怎么办？绝望的恐惧和烦躁一阵紧似一阵地袭击着他，命运、前途，原来这么脆弱，“一念之差”就可以全盘毁掉！“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旧戏里的唱词，没想到会应验到自己头上。浑啊，笨啊！马祖荫哪，马祖荫，你这个五尺汉子，今后可怎么往人前站？在出这件事之前，你虽然是个一级工，无技术、无钞票、无学历的光棍一条，站起来多高，倒下去也多长，站在人前不矮一块，谁也不敢小瞧你。还在乡下的时候，彦芳就爱上了你，她不就是喜欢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刚强，沉稳，说话办事有主见。可现在，成了个小偷！怎么见彦芳！彦芳怎么见人？叫彦芳怎么向她那本来就不同意这门亲事的父母解释？

　　手伸进人家的兜里，还没摸到钱包就被抓住了。这才叫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身臊！保卫科长不错，把咱领回厂里没有臭骂一顿，没有说一句挖苦的话。念咱是初犯，平时干活儿也肯卖力气，又有点自尊心，没有关在保卫科里写检查，叫咱回家来写，下班前交回去就行。可这检查怎么写呀？！

　　嘿，他妈的……他猛地睁开眼，牙帮骨咬得嘎巴嘎巴响，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眼里射出一股凶悍的光。小偷又怎么样？老子没钱，就是想掏有钱人的钱包！我也是人，我也得结婚，眼看三十好几了，人家彦芳跟我好了十几年，我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给她买过，这破房子里只有四个旮旯，叫我拿什么结婚？又跟人家好，又不能保护人家，给人家幸福，我算个什么男人！在一块儿下乡的知青中，数小杨子最没能耐，而且流里流气，最没出息。现在数他活得最自在，别人没有的他有，别人吃不上的他吃了，别人玩儿不上的他也玩儿了。漂亮姑娘一群一伙儿地围着他转，低等人的身份，享受高等人的生活。他那支歌是怎么唱的？

　　想招工，盼招工，

　　当了青工不轻松。

　　一级工，二级工，

　　不如钳工五分钟。

　　什么“钳工”？就是从别人口袋往外钳东西，小偷！当“钳工”也得有一套绝技。马祖荫跳下床，打开炉子，把脸盆炖到火眼上，将暖瓶的开水倒进去。不一会儿，开水翻花，腾起热气。他找了一小块又薄又滑的肥皂头，扔进滚水中，肥皂头随着水花上下翻飞，像游鱼一样滚动。据小杨子讲，好的“钳工”，只要伸出两个手指——中指和食指，到滚水中就能把肥皂头夹上来。马祖荫伸出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想试一试。他是左撇子，除去吃饭拿筷子、写字拿笔用右手，干其他事情都用左手，刚才掏兜时被人抓住的也是左手。他的两个手指被滚水狠狠地烫了一下，甚至连肥皂头都没有摸到。他“嘿嘿”地笑了，却比哭还难听，有点像受伤的野兽低声嚎叫。他笑着笑着，果然眼泪下来了。不是一滴一滴地往外流，而是涌出一片，脸上模糊了。他摊开一张纸，给未婚妻写信。

　　舒彦芳同志：

　　我不配你爱、也不配爱你。忘了我，唾弃我，恨我骂我吧！找一个值得你爱、能给你幸福的人吧。对不起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感到对不起的人。

　　马祖荫

　　写于被抓住的当天

　　他把信封好。抬起左手，端详了一阵那两个粗壮笨拙的手指，嘴角挂着一丝冷酷的苦笑。然后把两个手指平稳地放在木凳子上，右手猛地抓起斧子，咔嚓一声，两个手指被剁下来了，他疼得坐到地上，用右手掐住了左手的腕子，免得流血过多。过了好半天，他的脸色才变过来，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把事先准备好的珍珠粉敷在伤口上，用纱布把左手包紧。又拿出一个信封，把剁下来的两截手指装在里面，在上面写上：“保卫科收，马祖荫的检查。”一会儿托上中班的工人带去就行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又像门扇一样倒在了床上。

　　1984年2月21日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