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个男人的粗嗄的声音:“又哭,又哭,你哪来这么多眼泪?是不是又后悔了,又觉着委屈了?”
女人没有说话,哭声也止住了。
“你不后悔为什么不让我碰你,不让我跟你亲热?”
女人似乎是跺着脚:“你这么搂一搂、抱一抱,乱摸一阵管你什么用?我烦恶死了!”
“不这样又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想呀,我爱你,我是个男人!”
“你算个什么男人?你就死了男人的心吧!我可以认倒霉侍候你,谁叫我当初走错了步。但是你不要碰我,你一碰我我就害怕,浑身起鸡皮疙瘩。”
“哈,这么说你还是有外心了?告诉我,你晚上去食堂买饭都碰上谁啦?跟哪个男的说话了?”
女人不吭声了。
“你不说话就是心里有鬼,你办的那些事当我不知道?厂里有好多人都给我通信儿,不论你跟谁说上一句话,我立刻就知道了。二毛那小子早就想找你便宜,跟你动手动脚的,还说你是嫁给了半截木桩,成天守活寡,对不对?今天中午你在食堂跟海溟搭讪了半天,你觍着脸,甜嘴蜜舌,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还一个劲儿往人家跟前凑。有两条腿的男人就那么值钱?你什么时候对我这样说过话?一进屋就没有话,我要是不上赶着和你说话,你可以一个星期不吭声。想让我当活王八?办不到!只要我向厂部告上一状,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你快去告,你最好告到法院去,你要不去我就去,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你的仆人,而是你的犯人。每天只能去三次食堂给你买饭,每次还不许超过一刻钟,不许跟任何男人说话,一天到晚就得死守在这间屋子里陪着你这个妖怪!”
男人暴怒了:“好,你说我是妖怪!”
“妖怪,妖怪,你就是个坑死人的丑妖怪!”
屋里半天没有声响。
涂炜无意偷听,而实际却听到了人家两口子之间吵嘴的全部内容,他的头脑突然像铁块一样冷静下来。住在这间温暖的十六平方米屋子里的夫妻俩比他还要不幸。社会就是这么坦白的证明:历史错了,付出代价的是人,在生活的教科书上写得最多的是不幸。人的嫉妒心也有着十分奇怪的力量,它使涂炜想死;现在他看到了比他更倒霉的人,却又激发了他活下去的意志。他掂掂手里的弹簧刀,想扔掉它,又有点可惜,留下做个纪念吧,便把刀插进腰带上。还见不见云芝呢?这种时候进去对他们两口子都没有好处。就此走开吧,又觉得不甘心,他从小就当学生头,下乡又当领导,管人管惯了,对别人的事总想插一手。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傅云芝似乎负有某种责任,应该帮她一把。他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出路在哪儿,又怎样帮她呢?
屋子里传来男人和好的声音:“好啦,咱俩别吵了,都怪我没事找事。云芝,你别生气,快递给我一杯水喝,把我渴坏了。”
但是紧接着又传出茶杯落地的声音,茶盘翻了,凳子倒了,一片踢蹬哐啷的响声。涂炜一惊,紧走几步,推开了房门。床边上半坐着的男人拼力把傅云芝拉向自己的怀抱,傅云芝再要用力,就会把半截身子的丈夫摔到地上,她停止了反抗,像个木头人一样,任丈夫死命地抱紧她,在她的脸上身上狂吻不止。傅云芝背对着门,而且生气地闭着眼,艾华那从畸形的男人躯体里爆发出来的畸形的感情,正处于狂态,两个人都没有看见涂炜。涂炜十分尴尬,转身开门要走,这才惊动了那夫妻俩。
“谁?”艾华一声怒喝,松开了妻子。这个残疾的起重工上半身的力气仍然很大,说话声音洪亮。
傅云芝转过身来,这一惊非小:“你!”
涂炜这时候如果不答话转身走掉,就会令主人生疑。他只好应了一声:“是我。”
“你是谁?天这么晚闯进我的屋里干什么?”艾华怒冲冲地喊叫着,他好像是故意让远处车间里上夜班的工人听到。他有一副饿虎般的阔脸,眼睛里充满敌意,死死盯住眼前这个弯腰驼背的大个子。见他下身穿着机床厂发的旧工作服,上身是不知穿了多少年的破棉袄,外表肮脏粗俗,眼光却锐利逼人,透出他的内心里还保留着一股不灭的生气。
涂炜不喜欢这个心理有点变态的可怜人,没有进屋之前对他的同情全跑光了。他迎着艾华的目光,平静地说:“我叫涂炜,和云芝在一个村插队,今天来看看她。”
这更引起了艾华的疑心:“你们在一块儿插队?深更半夜来看她,有什么事?”
傅云芝的目光从看见涂炜站在门口的那一刹那起,就再也没有离开。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下,就不管艾华,慢慢走到涂炜跟前,轻声问:“早就听说你也回来了,想找你去,又不敢去,怕你瞧不起我。你来看我太好了,我真感激你……”
她的眼圈发红,又要流泪,肚子里似乎装满了悔恨和委屈,眼泪已经多得盛不下,随时都会从眼眶里溢出来。她的变化比艾华的伤残更令涂炜吃惊,原来那张可爱的娃娃脸,现在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出来了,面色发黄,额头眼角堆满了细纹,过去十分突出的浑圆的小鼻子,变得像刀背一样窄而直。她也加倍地吞食了生活的苦果,现在也是一个受伤的人,不过伤的是肺腑而不是躯体。这一间屋里有三个残疾人。涂炜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只是嘴角像痛楚般地抽动了一下。
“‘收容队’今天解散了,你被分配了吗?”
“没有。”
“啊?为什么?”
“体检不合格。”
艾华嘲笑地插了一句:“哼,连个工作都没有,是个没人要的废品。”
“别理他!”云芝盯着涂炜继续说,“你打算怎么办?”
“回去,回马落坡。”涂炜似乎未加任何思索就做了这样的回答,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但并不沮丧,也许他心里早就埋着这样一个念头,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它。一旦讲出口来,下了决心,感到一种新的振奋。
艾华得意地发出一阵冷笑。
傅云芝激动得脸快挨上涂炜的胸脯了,暗淡的瞳孔里也闪出一道神奇的光彩:“你还回马落坡?”
“城市虽好,但不属于我们这样一些人。我们要想活得像个人,而不是无赖,就得在地球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的位置就在马落坡,我的青春、血汗全给了它,我回到马落坡至少能有我一个立脚之地,一般的农活儿我也都能拾得起来。而在这个大城市里我却像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第二次下农村,乡亲们会不会笑话?”
“该笑话的不是我!”
傅云芝低下了头:“瞧人家海溟多走运,我们为什么这么倒霉?社会对人太不公平了?”
“埋怨社会无济于事,生活的舞台又庄严又巨大,我们演了悲剧,扮演了丑角,不能全怪社会。眼前还得要按自己的人生公式去求得生活的答案。从别人的答案里找不到自己的命运……”
“你们俩还有个完没有?”艾华阴郁的脸色像黑沉沉的乌云。
“好,我走了,再见!”
“等等!”傅云芝追到门边,“涂炜,我跟你一块儿回马落坡!”
“什么?”涂炜惊奇地转过脸,他碰到了傅云芝坚定的目光,这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娇女了。
“云芝,你疯了!”艾华粗暴地喊叫着,滚动着身躯,想寻找拐杖下地,去拉云芝。
傅云芝回过身来镇定地说:“艾华,你规矩点儿,现在我不是你的老婆了,你再来那一套不管用了。告诉你,我下过好几次决心,也找过劳资科,他们说我要跟你离了婚就不能再待在机床厂,从哪儿来的还得回哪儿去。我就是到农村去讨饭,也不跟你过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
艾华一下子变傻了,口气也软了下来:“云芝,你不能扔下我不管。”
“你少来这一套,我走以后车间会派工人来侍候你,你就老老实实地活着,别再想那缺德主意,坑骗别的姑娘。”
艾华一见傅云芝铁心了,就对涂炜嚷道:“姓涂的,你深更半夜拐骗人家老婆,明天我到公安局去告你。”
涂炜刚才还打算劝劝傅云芝,让她再慎重考虑一下,至少也得办完了离婚手续再走。一听艾华这番话,便抬起脸用锋利的目光逼住对方,冷冷地说:“朋友,比别人短两条腿是可以的,没人敢嘲笑你。但是做人的志气不能比别人短。老婆被人家拐走不能怨别人,要怪自己。我要是你,早就放人家姑娘走了。”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傅云芝看了艾华一眼,提上装着自己零用物品的书包,跟在涂炜后面也走出了这间十六平方米的砖房。在他们身后突然响起了男人撕肠裂胆的号啕声。
傅云芝扶着墙站住了。
涂炜可怜她,轻声说:“后悔了?”
傅云芝抬起头,抹抹眼角:“不,我到厂部值班室去一趟,叫他们临时派个人来守着他。你在门口等等我。”
“我明天就要回马落坡了。”
“我跟你一块儿走。”
“你还是先办完了离婚手续,机床厂实在不要你再说。”
“你可一定要等我!”
“我也是个残疾人。”
“我命该如此!”傅云芝一头扎到涂炜怀里,哭得非常伤心。
涂炜推开她:“好吧,你快去值班室,我在这儿等你,然后送你回家。”
傅云芝走了。涂炜不愿听见艾华的哭声,躲开机床厂的后门,向树林深处走去。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