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冷占国举着听筒的手瑟瑟发抖,像铁板一样冷峻的双颊上,看得见血液在搏动,两只眼睛则像是烧热的炭块儿,熠熠闪光。为了工作也会得罪人,这到哪儿说理去?生活和无数事实总是对他的计划和雄心进行修正,多亏他有坚强不变的个性,能够在重重打击面前不为外物所移,也不为个人的恩怨所颠倒,他强迫自己冷静沉着,慢慢放好听筒,目光转向他的下属。
调度员们有的往车间打通了电话,有的还没有打通,总之收获很小,紧张地看着自己的上级。
“你们立即到自己所管的那些车间里去,不是去给他们拜年,而是督促他们赶快投入生产。如果哪一个车间今天上午不能恢复生产,就按制度办事,扣罚……”冷占国讲到这儿,突然想到三个月的奖金已经提前预支,早就发下去了,还扣什么呢?他改口说:“你们要盯的重点是:炼钢车间,六十万千瓦汽轮机中压转子的大钢锭;铸造车间,三五〇工程的主机机体;锻压车间,六十万千瓦汽轮机的高压转子;精工车间,两千八百变断面铝板机、六千吨涨力矫直机、一千二百立米高炉……这些产品必须在这个月底交货!”
忽然,楼道里笑语喧哗,热闹异常。总调度室的门被推开了,厂长、党委书记带领着厂部的几个头头给总调度室的干部拜年来了。厂长满脸喜色,高声道喜:“冷主任,老胡,同志们,你们春节过得好哇!你们总调度室的人平时最辛苦了,过年搞团拜是咱们的老传统,我们厂部的几个同志给大家拜年,先到你们总调度室来。”
“不胜荣幸。可是占工作时间拜年,考勤怎么划?算出勤,还是算缺勤?大家客客气气地拜一天年,这一天的产值找谁去要?工资找谁去要?”冷占国说完连看也不看厂部的领导,也不让厂长们进门,又把目光转向他的部下,“我刚才说的听明白了吗?”
调度员们像战士回答首长的问话一样,大声说:“听明白了!”
来拜年的厂部头头们被干晾在门口,进也不好,走也不好。好在他们被冷占国顶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并不太在意。只是当着这么多的一般干部,面子上太尴尬了。厂长刚五十多岁,是个“年轻的老干部”,修养极好,哈哈一笑:“对,冷主任说得对,大家快一点,别占太多的工作时间。好,你们忙吧,我们再到别的科室去看看。”
厂部领导给自己铺个台阶走了。
冷占国向部下一挥手:“听明白了就赶快行动!”
胡万通抢先一步出了门:“负责热线的跟我走。占国,你代表咱们总调度室到各个科室转转,车间你就别管了。”
“他倒指挥起我来了!”冷占国心里烦躁,嘴里没有吭声。
但是,他不去给别人拜年,自己也无法工作。人事科、保卫科、宣传科、组织科……几十个科室的干部陆陆续续都来敲总调度室的门。他们相互拜年,有的是团拜,有的是私人串联,拜谁,不拜谁,这里面很有讲究。有的是拜好朋友;有的专门拜和自己有矛盾的人,借机调和;有的借机感谢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也有的趁拜年发展新的关系。一拨儿又一拨儿地来到了总调度室。冷占国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可以冲着厂长甩冷腔,却不能嘲骂来给他拜年的普通干部。一气之下他也走出了办公室,干脆躲开吧!他最不放心精工车间,这个月全厂产值的重点恰恰又压在这个车间,他要亲自到那里看看。
楼道里闹闹嚷嚷,你到我屋来,我到你屋去,作揖拱手,嘻嘻哈哈,冷占国厌恶地快步走出办公大楼。他刚一踏上厂区的中央大道,立刻感到更不对头,听不见从车间里发出的机器声,没有正常的生产秩序。整个厂区就像庙会的会场,班组与班组之间相互拜年,车间与车间之间相互拜年,一群群,一伙伙,你来我往。看这劲头,今儿个这一天真要泡汤了!可是厂房折旧费、设备折旧费、工资劳保等等,生产不生产,每天要开销十一万元,拜年能拜来这十一万吗?不赚光赔,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还嚷什么“恭喜发财”,这不是叫屁憋的吗?冷占国可受不了啦。
他反身跑回办公大楼,让厂长办公室的秘书立刻通知各车间主任,赶紧到总调度室开紧急生产调度会议。
秘书朝他挤挤眼:“你总是用骑兵急袭式的作风工作,要知道现在不是正面发起进攻的年头,而是迂回调整的时期。”
“少说废话,你赶紧下通知!”
“十几个车间,还有好几个有关科室,我挨个通知到了也就该吃饭了,你想上午开会是无论如何办不到了。”
“他娘的,”冷占国从牙缝间喷出一股怒气,“调度会就定在下午一上班,你通知厂长,我请求他必须参加!”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