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大当婚”——实在是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不信请看漂亮小伙儿关本照，进得家来长乎脸嘟噜成圆乎脸，好像父母、弟妹欠了他一辈子还不清的债。走在大街上则显得两只眼睛不够用似的，天下俊俏姑娘多得很，各有所长，韵味不同。他苦于都不认识，一个也搭不上话。而他认识的姑娘，或是别人为他介绍的对象，一个个全像歪瓜裂枣，为什么他就该这么倒霉？中国人那么多，偏偏让他碰不上中意的姑娘！当婚不婚，头脑发昏，关本照性情越变越乖戾，下了班不回家，长时间在大街上游荡、逛商店，不为买东西，专门看人。借此一饱眼福，解决精神上对恋爱的饥渴。他天天转悠，时时打自己的算盘：什么姻缘天定，什么媒妁之言，他一概不信。他只信千里姻缘自己牵。他不能光等着“千里有缘来相会”，谁来呀？来的人是什么德行？要是来的不爱、爱的不来怎么办？男子汉不能被动地等着爱神的召唤，要主动进攻。烈女怕缠郎，爱情是个铃，不碰不响，不撞不出火花。可往哪儿撞，又怎样去撞呢？当然能够用献殷勤、没话找话的办法去搭讪、结交。关本照又放不下男人的架子，不想做得太过分，以为失了自己的身份就会被对方看不起。再说用流里流气的办法勾搭上的女人也不会是正派姑娘，临时找乐儿、精神上揩点油还可以，正式结婚找老婆，怎么能要那种女人！

　　关本照心比天高，而且不相信自己的命比纸薄。这一天在下班的路上，他又看中了一位姑娘。她头戴白色绒线帽，身穿红呢短大衣，脚蹬红色长筒细高跟暖靴，被马路两边的白雪一衬，就愈惹眼、勾魂。更要命的是，她脸上的那种神韵，甜润、纯洁、目不斜视，又可爱又高傲。关本照身不由己，放慢车速尾随其后。他断定，这个姑娘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现代美人不难求，有现代的美又有传统道德的姑娘可就不好找了。像这样的姑娘即使在有十亿人口的中国，一百年也不一定能碰上一个。关本照决定死跟到底，不跟出个结果不再转移目标。他一直把姑娘送到家，又在姑娘的家门口转悠了半小时，才悻悻然很不情愿地离开。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他又来到姑娘家门口，等到七点二十分，姑娘才推着凤凰车出门。他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护送姑娘进了“通用机械公司”的大门。知道了姑娘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关本照就更主动了。上班送她，下班接她，还不敢让她发觉。这日子虽然很辛苦，但心里踏实，有了跟踪的目标，生活专心，他的脾气也变好了。早出晚归，转眼就是一个多月。他每天都盼着姑娘的自行车出点故障，要不就让她碰上个把坏人，他好借机上前，通过一番侠义壮举，赢得姑娘的好感，然后再跟她搭上话，方是水到渠成。岂料她骑车很小心，上班来，下班走，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关本照白白当了一个多月的暗中保镖，硬是没找到一个跟她说句话的机会，真算窝囊到家了！可也不是一点收获没有，他通过跟踪，发现姑娘从来不跟小伙子一块儿外出，这证明她还没有找对象。老天有眼，给关本照暗示了一种成功的希望。他像中了邪，每天想的只有那姑娘。他要疯，要傻！天无绝人之路，终于让他想出了一条主意……

　　姑娘在上班的路上要爬一个大坡，通过一座桥。这天早晨，关本照没有到姑娘家门口去等，而是提前来到桥上，屁股仍坐在车鞍子上，右脚踩着边道沿儿，一副随时准备冲刺的架势。姑娘出现了，由于天气转暖，她换了装束，紧腰羊毛衫，牛仔裤，更显得俏丽，苗条。她低着头，吃力地蹬车上坡。关本照眼睛贼亮，一咬牙，双脚一使劲儿，自行车像飞一样冲下桥坡，斜刺里插过去，不偏不歪，车的前轱辘正撞在姑娘的左腿上。两辆车子砸在一起，两个人摔在一块儿，姑娘终于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哎哟，你……”

　　警察截了一辆汽车，关本照把姑娘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经医生检查，她的左小腿骨折，其他器官完好无损。特别是那张美得让关本照晕眩的脸，一点皮毛也没碰破。他心里高兴，表面上却装得比她本人还痛苦，不论姑娘怎么埋怨，他都不还嘴，低头认错。除去不能把自己的好腿赔给姑娘以外，对姑娘的其他损失都加倍赔偿。通过办理住院手续他知道姑娘的芳名是叫杨春敏，春敏的母亲是个很厉害的大娘，简直要跟关本照拼命！这也难怪，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硬是被一个愣头青年把腿给撞断了，能不心疼吗？

　　说句公道话，关本照的心里也很疼得慌，杨春敏是他心里的女神，是他的心，是他的爱，伤了他的心和爱，自己能不心疼吗！当医生为春敏接骨上夹板的时候，她疼得满脸流汗，关本照也陪着掉眼泪，在心里咒骂自己是个畜牲，不该缺这么大德。差一点说出真情，跪下求饶。也许正是他的眼泪感动了她，使她相信了他的谎话，他不是成心撞她，而是为准备电视大学的考试，开夜车，睡眠少，骑车走神儿，才误撞了人。姑娘显然已原谅了他，不再埋怨。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就好对付了，关本照先给她三百元钱，作为惊吓赔偿费。她的女儿两三个月内上不了班，工资由他包，而且加倍。虽然春敏的自行车没有撞坏，稍微修理一下就可以骑，关本照仍然答应再买一辆新的凤凰牌车赔她。至于医疗费、营养费更不用说了，全由关本照包干。什么好吃，什么有营养，什么贵重，就给她买什么，尽量还不重样儿。既然钱能通情，用钱能买人心，买爱情，就豁出去拿钱砍，不能心疼。很快，春敏的病房里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高级食品，吃不了就往她家里送，连她的老娘也跟着一块儿吃，再加上关本照的嘴甜，一口一个“伯母”叫着，老太太的脸色越来越开朗，不再成为严重障碍。他集中精力专门进攻杨春敏，黑白守在医院，为春敏盛饭端碗，打水洗脸，端屎倒尿，在姑娘面前他是个仆人，是个罪人。心里却觉得能有机会为姑娘服务是一种幸福。但外表严肃正经，给姑娘干活儿时目不斜视，从不多看她一眼，也不说没分寸的话。一副忠心耿耿、诚恳悔过的样子。当然，关本照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和身份，经常偷空出去洗澡、理发和换衣服，要保持英俊潇洒的男人风度，不能脏乎乎的让姑娘感到讨厌。人心都是肉长的，杨春敏由怨恨变成了感动，由关本照欠她的，变成了她欠关本照的。不知不觉这对男女在病房里还真的磨出了感情，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关本照如果离开了病房，杨春敏就会感到烦闷，心里没着没落的。她对关本照的态度也变得随便和亲近多了，让他帮着自己翻身，扶着自己下地，两人一块儿下棋、聊天。杨春敏的腿伤渐渐好了，而且恢复极好，没有留下一丁点儿毛病。临到快出院的时候，按理说应该高兴，杨春敏反倒表现出一种惆怅，似乎是对医院很留恋，不愿离开。实际是对关本照的依恋，担心出了院就不大容易见着他了。关本照岂能看不出这点意思，可他仍旧一本正经，装得毫无所知，非要逼得女方先开口，事情才好办。一切都按他的预料进行，在杨春敏出院的前一天，她的母亲跟关本照摊牌了——

　　“小关，春敏受伤住院虽是你惹的祸，可这几个月来也叫你花了不少钱，受了不少累……”

　　关本照急忙抢过话头：“伯母，您千万别说见外的话，为了治好春敏的腿，我就是倾家荡产，把命赔上，也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

　　老太太摇头：“话是这么说，腿断了接得再好，总不如原来的腿。别的事都好办，春敏若是为此找不到好对象怎么办？”

　　关本照装着被吓了一跳，神情紧张地说：“伯母，您提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让您满意，唯独这一条不敢打保票。其实，断过腿不会妨碍找对象，运动员、演员断腿断胳膊是常事，什么也不影响。何况春敏人好心好，想找什么样的对象都不犯愁。您提出条件，我就是自己一辈子不结婚，也要托人求友为春敏找一个好对象。”

　　大娘笑了：“小关哪，我看你就不错，心眼儿好，会疼人。春敏的腿又是你给撞坏的，她跟着你以后不会吃亏。”

　　关本照一听这话，心里美得真想给老太太磕个头。可是越到这时候越要沉住气，不可表现得受宠若惊，要装得深感意外，毫无准备。更不能答应得太快，再抻一抻就会更保险：“伯母，春敏肯找我做对象，那是仙女嫁凡人，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因祸而得福。而且我老记着撞腿这件事，总是觉得对不起她，一辈子都会把她供起来。但是，要再等几天才能给您一个确切的答复，我要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

　　以后的事不用说读者也都清楚了。值得再唠叨几句的是，关本照对自己的恋爱经历十分得意，俨然以精通现代恋爱技巧自诩。小伙子们要想请他传授恋爱经验，就得掏钱请他吃饭，当他喝得酒酣耳热之后，才得意洋洋、一板一眼地讲出他的经验：“要想组织一个美满的现代家庭，就要获得现代爱情；要想获得现代爱情，就要掌握先进的恋爱技巧。现代恋爱技巧的核心，就是不能让爱情太平淡，太平淡就不够味儿。找对象要有浪漫故事，一波三折，才有刺激性，夫妻间的感情才会更甜蜜。”

　　了解他底细的小伙子故意逗他：“你老婆也知道你的这些经验和手段吗？”

　　“当然知道，她感到骄傲。男人为了追求她，动用了全部智慧和胆量，忍辱负重，挥金如土，任何现代女性都会引为自豪。”

　　“那你老婆为什么老住在娘家不回来？”

　　“这……你就不懂了，夫妻的感情生活需要不断更新。我们之间新的浪漫故事开始了。”

　　1985年2月26日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