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乔光朴赶回党委办公室,会议桌前已经坐满了人,连郗望北都先他一步来到了会议室,大家显然正在等他。他扫了一眼冀申,冀申谈笑风生,神态中似乎大有得意之色。
石敢看见委员们已经到齐,便冷冷地说:“这个紧急会是冀申同志要求召开的,现在请冀申同志先说吧。”
冀申打开了一个精美的进口记事本,从容不迫地说:“昨天晚上市委王书记把我找去,叫我把李干同志的问题了解一下。这事闹得满城风雨……”
郗望北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请问冀申同志,你是以普通党委委员的身份对这件事发表意见呢,还是以市委王书记特派代表的身份来调查处理这件事?听你刚才的话显然是王书记的特派代表,这个举动本身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市委对电机厂的党委已经信不过了?不然,王书记为什么不通过党组织的正式渠道,向石敢同志布置任务?如果确是信不过这个党委了,开这样的会还有什么实际意义?而且也不应该再由石敢同志主持会议,就请你按市委的意见办吧。”
“对!”立刻有人附和。
郗望北头脑灵活,能言善辩,的确捅到了冀申的疼处,使他很狼狈,一时简直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只好抽着鼻子冷冷一笑,竭力装出对郗望北的插话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组织科的扈科长气呼呼地说:“不要打岔,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们厂出了这么大的事,市委书记当然有权派人来过问,这谈不上对党委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李干的问题不是孤立的,党委也有责任,我们党委太软,在我们厂是政领导党,而不是党领导政,党政工团,应该党领导一切。”
“说得好!”扈科长救了冀申的驾,他借题发挥说,“试想,王书记为什么叫我来呢?如果我不来,石敢同志能处理得了这件事吗?石敢同志当然是个非常好的老同志,但是我们都知道,他是当家不主事。你们在座的有的是车间党总支书记,你们做得了车间主任的主吗?这牵涉到我们厂的办厂方针,究竟是搞一长制,搞家长作风,还是搞民主,厂子的一把手应该是党的领导,还是行政领导?企业的灵魂应该是党,还是利润——也就是钱?李干事件的确不是偶然的,我们要认真总结教训,要彻底扭一扭我们厂的办厂路线。”
冀申的话讲得很巧妙,又富有挑动性,一下子把乔光朴孤立起来,煽起了某些党总支书记心里的那股醋火。自经济体制改革以来,党政分家,车间里权力的重心渐渐由书记的手里转移到车间主任的手里,动钱动物要由主任批条子,书记说话不灵了。当惯了一把手的书记们,非常不适应这种变化,有的人眼看要大权旁落,正憋了一肚子气,冀申真算说到他们心里去了,立刻有几个人发言支持冀申,话里话外不点名地捎带了乔光朴。
乔光朴大吃一惊,冀申整他,王冠雄骂他,他毫不奇怪,甚至不大生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中层干部中会有这么多人不理解他,这些人平时对他是那样尊重,原来心里却在深深地忌恨着他,他有点泄气,有点伤心,一股不可名状的怒气在全身扩张,他一时还无法理解这种现象,是意见分歧?是妒忌?是势利?党委的委员们,怎么会一个人一套心眼儿?平时似乎都还配合得不错,一出了事就翻脸不认人,恨不得把那个倒霉的人一脚踩死。
乔光朴只顾搞他的经营,搞他的改革,他只知道大刀阔斧地行使自己做厂长的权力,而他的党委书记石敢是和他不隔心的战友。他以为别的人也会像石敢那样理解他,怎么可能呢!没有几个人愿意心情舒畅地把权力和荣誉让出来。有些气量狭窄而又自命不凡的人,由于偶然的机缘而高居要职,他们对一切都可以容忍,而决不能容忍别人的才能。仿佛别人的成就就是他们的痛苦,若是承认别人正确,就等于承认自己更渺小、更猥琐、更无能一样,因而或明或暗地引起一些摩擦和斗争。乔光朴正是在这样一场斗争中成了一部分人的靶心。可是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奇怪的是正当会议气氛非常紧张,而会议的主要当事人李干,却突然大笑起来:“哈哈,果不出我所料,你们打我不是目的,而是通过我打乔厂长。现在甚至撇开我,连幌子也不挂了,就直接朝乔厂长开炮了。哈哈哈!”
石敢是精明的,他一直不声不响,默默地注视着这场“混战”,他把每个党委委员的思想状况都看清楚了,他心里有数了,一个班长不摸准自己班子的思想情况,就无法工作。他接着李干的话音说:“厂长要对工厂的经营负全部责任,因此他是工厂的主要负责人。用有些人的习惯用语来说,就叫做一把手。党委书记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有些做党的工作的同志想当一把手,这很好,赶紧钻研业务,参加考核,不是没有希望的。总之,这不是今天会议要讨论的内容。今天要讨论的是李干同志的问题。李干同志,你先讲讲吧。”
李干的神态很坦然,他打开一个大夹子说:“咱厂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差不多每年都要雇用一千名左右的临时工,每年开销一百二十万元。乔厂长来了以后把临时工辞掉了,一年半的时间共节省一百八十万元。按财务制度规定这笔钱不能动,我却拿出十万元做了服务大队的奖钱,拿出五十万元盖幼儿园和宿舍楼。这是去年八月四日干的,当天我就写好检查放起来了,今天我把它交出来。”他把一张纸交给石敢。
郗望北和几个委员禁不住笑了。
组织科扈科长严厉地说:“你既然想到了这一天,为什么还要干?”
李干:“为什么不干?这是大好事嘛!”
扈科长:“你不想想你自己会得个什么结果?”
李干:“撤销职务。”
冀申插嘴说:“你一个人哪有这么大胆子?”
李干笑了:“你是不是想叫我说是乔厂长让我干的?遗憾的是我当初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做的时候就留了后手。我本应该请示乔厂长,可是我故意没那样做。你们可以去查账,查记录。在所有手续上签字的都是我。我和乔厂长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什么要这样开脱他?我觉得电机厂可以没有李干,不能没有他。撸掉一个财务科长无足轻重,撸掉乔厂长,对电机厂的影响太大啦。请党委决定吧。我把该交代的工作都准备好了,谁接替我,可以随时交接。”
冀申嘲弄地说:“真有一股英雄气。那就没有可说的了,按纪律办事吧!”
一提要处分李干,委员们争起来了,大部分人不同意。
乔光朴把话接过来:“既然你们盯的是我,为什么要拿李干做替罪羊?要处分就处分我好了!”
这时,一直保持着冷静的石敢,从桌旁站了起来。他环视四周,委员们都被他冷峻的表情镇住了,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石敢的舌头虽然不好使,但他的话却使人感到一字千钧。他缓缓地说:“李干同志不该受处分!先来讨论一下,这一年多来,我们厂的一系列做法,也就是冀申同志所说的办厂方针,是错了还是对了。如果错了,李干是执行者,该受处分的是我和老乔。如果这一切基本上是对的,而动用那笔款子是错的,那么对这件错事可以批评,但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党委这一年多的工作。至于领导体制,我认为我们坚持的还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分工负责制,这不叫一长制。冀申同志,我顺便问一句,你是不是正式回来了?”
冀申:“算回来了。但是还兼着外贸局的工作。”
乔光朴火冒三丈,他压了又压,挤出一串冷笑:“机电局下属一个工厂的副厂长竟然还兼着外贸局的副局长,真是天下奇闻!不过,老冀,电机厂是国家企业,你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么去当你的副局长,把厂子职务免了;要么回厂上班。在厂里你是分工抓基建的,遇到重大问题要同我商量,有事离厂要向厂党委打招呼。”
冀申也不示弱:“工作安排我还得听市委的。”
党委会不欢而散。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