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陈佩珍回到家里等了一个多月,还不见丈夫把孩子送回来,又急坏了。不放心大人,也不放心孩子。只好又到七一五厂把两个孩子接回来。
一九七五年春天,杜恒已经把“715-2”型歼击机的设计搞完了。由于凌子中已经调走,石铁麟把着七一五厂技术大权,他拒绝投入试制。杜恒就把自己的设计报告复写几份,同时寄给几个大型的飞机制造厂。坐落在大西南的七〇二厂采纳了杜恒的设计,并同时把他也借调到七〇二厂。半年后,“715-2”型歼击机上了天,震动和鼓舞了整个航空工业战线。年底,国务院在上海召开航空工业座谈会,由各大厂技术负责人参加。主管航空工业的部长特别关照,叫七一五厂通知杜恒参加会议,并做关于设计“715-2”型歼击机的技术报告。石铁麟到了上海才给七〇二厂发电报,等杜恒拿着电报赶到上海,会议已经进行好几天了。饭店服务员看着杜恒那一身四季常穿的工作服,有点眼差,没有让他进门,先给大会秘书组打了个电话。石铁麟得到信出来接他。这位七一五厂的代表,脱掉了经常在厂子里穿的工作服,换上了一身考究的纯毛中山装,更显得一表人才。他热情地和杜恒握手,并告诉大会正等着他去发言。而且用异乎寻常的诚恳态度提醒杜恒:“老杜,你可不能旧病复发,三句话不离技术。要讲路线斗争、阶级斗争,从这个高度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训,千万别在这种全国性的会议上出差错。”
秘书组本来是叫石铁麟出来把会议的进展情况向杜恒详细介绍一下,代表们都想及早地听上杜恒的报告,秘书组也希望杜恒稍事休息后就做报告。石铁麟根本没谈这些,反倒先把杜恒吓唬了一顿,并告诉他会议为他已经拖了两天,就等他发言了,也不讲明大会要求杜恒发什么言。杜恒经过四天三夜的旅途劳累,连水也没有喝一口,蒙头转向地跟着石铁麟上了会场。石铁麟和会议主持人小声说了几句,主持人高兴地冲杜恒点点头,立刻宣布:“请七一五厂技术员杜恒同志做报告。”
杜恒坐到讲台前面手足无措,他本来就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现在更没词儿了。路线和技术到底怎么分怎么合,他本来就搞不清。如果叫他从技术角度谈“715-2”的设计过程,他是有话可说的;可是从政治角度、从路线高度总结这件事,他不仅是一筹莫展,甚至还觉得是一种不祥之兆。高度文明本来使人类有多种多样的职业和分工,可是在当时的中国,所有的人只有一种职业,这就是政治。可是杜恒却还不明白政治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呆呆地坐在讲台上,半天不知从哪儿讲好。冷场时间越长,他越紧张,代表们都奇怪地望着他。他着急了,结结巴巴地说:“这种路线斗争,我也搞不清楚……”
他的话没头没脑,会场里引起一片低声的议论。
杜恒越发紧张,再也无法讲下去了。
这时,石铁麟站起来,拿着一个精致的大夹子,迈着自信而有力的步子走上台,在杜恒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杜恒就离开了讲台,石铁麟坐上去。他微笑着,沉着地解释说:“我们本来打算先让杜恒同志讲一讲,因为他是代表我们厂到七〇二厂参加‘715-2’型歼击机试制工作的,可能由于旅途劳累,他没有准备好,现在只好由我把‘715-2’型歼击机的全部设计过程向同志们介绍一下。”
石铁麟打开夹子,有声有色地宣读了自己的论文。里面有设计“715-2”型歼击机的全部理论根据和指导思想。他音调洪亮,充满自信。口气却用的是“我们”,好像有个设计小组,他是代表这个集体在发言,显得非常谦虚。但说到关键处,他语调一快,好像是不自觉地就用了“我”的口气,使人觉得他是无心地泄露了事情的真相:“715-2”型歼击机的设计主要是他搞的。这个所谓的集体设计,不过是和那些集体创作组、写作组一样,只是个徒有其名的赶时髦的形式。石铁麟的论文就给代表们留下了这样一个强烈的印象:真正设计新式歼击机的人,就是今天这篇论文的作者和宣读者。石铁麟的论文也的确写得很精彩,一下子震动了所有参加会的代表。
杜恒在台下也被惊得目瞪口呆。自己花了许多年攻下的成果,这里面还有凌总和两个厂工人的很多心血,现在怎么全成石铁麟的啦?难道真像他在论文里讲的,他在十年前就开始这项研究了?他以前为什么一字不漏,而且反对得那么厉害?
石铁麟成了会议上的明星,这个找他要资料,那个向他请教问题,而杜恒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杜恒尽管不大相信在科研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可是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上,石铁麟找到了杜恒,他尽量用矜持掩盖着内心的极度兴奋,对杜恒说:“老杜,你在七〇二厂把‘715’送上了天,我的论文今天公之于世,这叫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我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是实干家,干具体事还肯用功,但在理论研究上功夫太差。往后我们可以相互配合,你的论文写出来以后,如果不见外的话就交给我,我一定好好替你润饰一下。”
杜恒锲而不舍的目光盯住石铁麟:“你的论文把我研究的东西都包括了,我的论文没有必要再拿出来了。”
“怎么能这样说,各有千秋嘛。”石铁麟是准备好了杜恒会和他大闹一场的。他心里最清楚,杜恒为了这一天,忍辱负重,付出了多大的牺牲。今天眼看到手的荣誉,又被别人夺去。人到这时候是会眼红,是要拼命的。石铁麟突然意识到,在默默无闻的杜恒的身上,有一种潜在力量,这力量一旦爆发出来,就会把他的对手击垮。杜恒现在似乎是不屑于和石铁麟争夺这份荣誉,但是只要他想要,这荣誉什么时候都是属于他的。想到这儿,石铁麟的心里颤抖了一下,脸色也突然阴沉下来,说:“老杜,大会规定每厂只有一个代表。反正咱们厂有我在这儿可以把会议精神带回去。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回咱们厂也行,回七〇二厂也行。”
“不,我要回家看看。”杜恒说。
“那太好了。”石铁麟态度立刻变了,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情热话也热地说,“老杜,我身上就带了这么一点,给你爱人和孩子从上海买点东西带回去。”
杜恒一怔,他没有想到石铁麟会有这一手。石铁麟对他的态度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叫他琢磨不透。他没有接钱,只说了声“谢谢”,提着兜子就走出了饭店大门。
……
几个月以后,那个航空工业座谈会成了“右倾”翻案势力向党进攻的黑会。上海来了两个人,据说其中还有一个是报社记者,来到七一五厂找杜恒。了解那次座谈会的情况,而且口口声声说杜恒路线觉悟很高,在当时就看出了会议大方向有问题,不仅拒绝在会上发言,而且不等会议结束,就愤然退出会场,离开上海。那两个人想了解当时杜恒离开上海的具体情况。记者还带来一篇起草好的批判稿,请杜恒署个名。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把杜恒搞苦了,他的心都有点麻木了。他既不甘心无端遭到这种风雨的摧残,又不想投其所好乘风而上。他态度冷淡,不想署名。石铁麟害怕了,他在那个座谈会上出够了风头,他的论文也以简报的形式在会上打印散发了。而且他最害怕杜恒把他剽窃别人科研成果、逼迫杜恒离开上海的实际情况公开。现在是杜恒的机会来了,只要他几句话就可以将石铁麟置于死地,而杜恒则可以借此翻身,扬眉吐气,两个人的处境立刻可以倒过来。现实的政治斗争就是这样,突然把他推进了深渊;突然又给他一个可以飞黄腾达的机会。
石铁麟几乎是赔着笑脸,围着杜恒团团转了好几天。幸好,杜恒是个天生的不幸者,他搞科研时脑子是发达而健全的,对于这种政治却是愚昧无知。石铁麟的态度使他讨厌和感到莫名其妙。在他眼里,石铁麟其人就像这种政治一样复杂而不可捉摸。他宁愿承担飞机制造上最繁难的研究课题,也不愿稍微动点脑子去想一想石铁麟和政治一类的玩意儿。然而政治却是了解他的。深知他性格的石铁麟,趁机以科长的身份大包大揽,劝得杜恒心烦,为了摆脱纠缠,就同意在那篇文章上署上他的名。石铁麟不仅保住了自己,还赢得了那两个上海人的好感。
又是几个月后,随着“四人帮”这个邪恶的头衔出现在报纸上,杜恒一下子又成了被清查对象。这是石铁麟在设计科的群众大会上宣布的,根据是:杜恒和上海那两个来路不明的人的关系很可疑;杜恒在上海开会期间是不是接受了“四人帮”在上海死党的指示,不然为什么坐到讲台上却不发言,故意扰乱会场,向大会施加压力?
石铁麟却似乎是受迫害的英雄。第一批被批准晋升为工程师,提职提薪。他正满怀信心地等着坐到副总工程师的位子上去,不想凌子中带着工作组回厂了……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