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大年三十，在教工宿舍的大院里除去热烈欢愉的气氛，另有一种人人都能感觉出来的文静淡雅的味道。这就越发显得邝华门前的热闹劲儿和整个大院的风格极不协调，常常惹得教师们侧目而视。

　　“哎！邝老师！”一个头戴油脂麻花的售货员帽、身穿酱色大疙瘩毛衣的小伙子，骑着一辆破旧的公车，前轱辘已顶上了邝华的门，仍不下车，左脚蹬着门槛大声吆喝，引得四邻八舍全探出脑袋。

　　“中民，你进来。”邝华在屋里搭了腔。

　　“你出来，我还有别的事哪！”

　　邝华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咬着两根刚点着的香烟，拔出一根塞在中民的嘴里。此人三十多岁，穿着打扮像教员，眉宇间的神色却像自由市场上的管理员。中民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塞给邝华：“这是猪肝，这是酱肚儿、头肉，这是三根火腿肠。”邝华嘴里啧啧着：“好，够铁的！这些东西市场上早就见不着了。”

　　“你再看这个。”中民从自行车的后衣架上又取下一大蒲包鲜亮亮，白生生，像胖娃娃的手巴掌一样宽厚的鲜带鱼。邝华欢叫了一声：“嘿，太棒了！今年国家供给的带鱼都快臭了。”

　　“那是给教‘快班’的老师吃的！”中民的眼角斜了一下邝华的邻居，那是位四十岁出头的女教师，名叫石隽，文秀端庄，老复旦大学的毕业生，本校教师中的佼佼者。年年教“快班”，她的学生十个有六个能考上高等学校。石隽正低头冲洗刚买回来的带鱼，带鱼黑乎乎又窄又薄，发出一股臭烘烘的腥味儿。她却像在课堂上教书一样，不嫌不厌，认真仔细，脸上带着南方妇女特有的恬静和温柔，仿佛她就应该吃这样的带鱼，能有鱼吃就已经很知足了。

　　“今年国家卡得很死，这些东西你是怎么弄出来的？”邝华不愿让中民伤害自己的邻居，引开了话题。

　　“嘿嘿，说你是傻八儿，你还不服气！”中民忽然一吐舌头正色道，“这可不是走后门，店里卖给自己职工的，我从自己嘴里省出一份给你。怎么样？你这个学生够哥们儿吧！”

　　中民走了，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全是邝华的学生。

　　“邝老师，给你电影票。大年初一的，还是晚场，够意思吧！带着我们师娘去，我也把我们那位领去，让你参谋参谋……臭德行！”

　　“邝华，煤球来了……什么？上个月的煤还没烧完，不想要了？你这个傻小子真不知好歹！这拨儿煤球不是冻的，一个碎的没有，过这村就没这店了，给你倒下了！……哎，把东西准备好，我们哥儿几个初二来，给我们伟大的‘慢班’老师来拜年！”

　　邝华站在家门口，飘飘然一派志得意满的醉意，这个年过得太痛快了，在心里憋了好几年的窝囊气总算放出来了。这些年学校里讲学历，抓升学率，他是下乡青年选调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被人瞧不起，让他教“慢班”。他索性来个顺坡下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把学生当学生，而是当成哥们儿。看电影坐在一起嗑瓜子，学生想抽烟没钱买，他负责供应。“慢班”的学生都升不了学，却分配到了副食店、百货店、煤店、粮店、修理队等社会生活的“要害”部门，在学校个个功课都很差劲，到社会上活动能力却很强。他这个在学校里最被人瞧不起的老师，现在却真正是桃李满天下，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自己搭起的小厨房里堆满了市场上买不到的食品。那位优秀的模范教师石隽，反倒门庭冷落，只好享受那一斤半臭带鱼。想到石隽，邝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这位女老师虽然很有学问，但不傲气，不多事。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从来没说过看不起他邝华的话。邝华盖厨房占了她家的地盘，她也一声不吭，见了面仍然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邝老师”。因为她是“快班”的班主任，“慢班”的学生就特别恨她，用刀子扎了她的自行车带，她也不去告诉校长……这是个真正的好人！邝华仗义地把中民送来的一级带鱼分出一少半，提到了石隽的面前，诚恳地说：“石老师，把那臭带鱼先放在一边，吃这好的！”

　　石隽被吓了一跳，抬起了惊恐的眼睛，她的自行车带被学生拿刀子捅个大口子也没见她这般惊慌过：“不，不，这就挺好……啊，谢谢你，邝老师。”

　　“石老师，你若不要就是看不起我邝华！”他的慷慨是用吵架的方式表达，更把石隽吓坏了，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声音低低地说：“多少钱？”

　　“你这不是寒碜我嘛！别提钱！”

　　“你不要钱我不敢要。”

　　女人要是用蔫主意更不好对付，邝华咂咂牙花子，看了一眼手中的带鱼，估摸顶多有三斤，就说：“三八两块四，你就给两块钱吧！”

　　石隽给了他两块四角钱，借机把闷在心里好长时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说出来了：“邝老师，放学前教研组研究，学校教务处也有这个意见，下学期想请你去教初二的‘生物学’，你的意见怎么样？”

　　邝华心里立刻骂了一句：这个臭娘儿们，刚把好带鱼送给她，她就端出了教研组长的架子，这是明明嫌我教数学教不好，把我赶出了数学教研组。他妈的，今年教地理，明年教数学，后年教生物，到处打补丁，我成了球儿了，被他们来回踢着玩儿！但他还是拿出一副大丈夫气概，满不在乎地说：“行啊，我愿意教‘实用学’！”

　　“啊？”

　　“不，是‘生物学’。”说完生气地回屋去了。

　　石隽对着那堆一级带鱼犯愁了，那鲜亮亮又宽又厚的带鱼当然要比自己买的臭带鱼好吃，她何尝不愿意吃好的呢？何况又是花了钱买的，满可以心安理得。可就是不敢动手收拾它。她眼前的带鱼忽而像蛇一样活动起来，忽而变成了刀子朝着她的自行车捅去，忽而又变作了一个个淘气的学生的脸……

　　天哪，这个年算是过不好啦！

　　1982年2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