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儿子
这决不是高级住宅区,楼房像鸽子窝一样,一幢挤一幢,中间只能走得过一辆送煤球的木板车。楼里黑咕隆咚,楼道里的窗户上不仅没有玻璃,连木棂也被拆走了,不知是当劈柴点了炉子,还是哪家打家具做了凳子腿儿?楼道里摆着煤球筐、土簸箕、炉子、痰盂、拖把、自行车,生人进来不打亮手电或无人引导,很容易碰一身灰尘,甚至会磕个鼻青脸肿。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却能占住一块值钱的地盘。我不占就得被你占,有你的就得有我的,不占白不占。实在没有东西占地方,就放个破纸盒子,里面塞团旧报纸。这样更好,放好东西还怕别人偷呢!楼里成了迷魂阵,这些破烂儿都成了报警器,外人一进来碰得稀里哗啦乱响,不摸门的小偷进不来,谁家丢了东西也不用去找外人。一个单元三间房,住着三户,邻里间要有一个月不怄气拌嘴,那真是创“克己复礼”的最高纪录了。你看,说着说着告状的就来了——
“刘娘,管不管你家的二毛?他揪人家头发!”告状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脑后梳着一个小短辫儿。
“刘娘”是个五十来岁的黄面女人,像个烟鬼,嘴里不是吃东西,就是抽烟,反正不闲着。她拿掉嘴边的烟屁股,应付地说:“我一会儿打他!”
就在这时候二毛回来了,他原来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港裤港衫,长鬓角,蛤蟆镜,一副落地帮子样。可张嘴一说话就露馅儿了,原来是个傻儿子,先天性痴呆。
“小……英,真……好看!”他说着又去抓姑娘的小辫子,还想把姑娘的头往怀里拉。
小姑娘惊叫一声,哭着跑出了屋子。
二毛的母亲从床上抬起头,与其说是生气,还不如说是得意:“二毛,你别逗人家小英。”
傻儿子呵呵一笑,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他娘下了床,给他扫扫身上的土,正正蛤蟆镜,端详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心中十分得意。
傻儿子灌了一通凉茶,抹着嘴角又走了。他娘在后面喊:“二毛,早点回来,一会儿跟我上自由市场,给你买几个大螃蟹煮煮吃。”
二毛嘴里呜呜噜噜,也不知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她又点上一支烟,坐到窗户边,一直望着儿子走出楼洞,站到大街上。许多人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又赶紧躲开了。她开心地咧开了嘴,脸上堆出了笑纹……
每一家子都必须有个真正的主事人。她男人是窝囊废,在印刷厂当了多半辈子勤杂工,在家里什么事也不管,只要老婆给口饭吃就行。家里大事小事全由她做主,她在杂货店里当售货员。老话说:“杂货铺儿的娘儿们不吃亏!”她在这栋楼里可称是一霸,嘴里不带脏字不说话,打起架来三个闺女俩小子一块儿上。人家做饭,她烫尿盆,嘴里有痰专往人家门口吐,没人惹得起。老天有眼,让她生了个傻儿子。二毛这小子什么都傻,连说话都不利索,可有一样不傻,一看见女的就嘻嘻哈哈,口水一流老长,上去捅一把,摸一把。孩子们喊他“媳妇迷”。二毛没有上学,当然也不可能工作。孩子们和半大小子们,一见了他就扔石子,投土块,每天傻儿子的脸上身上都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傻儿子一见了男孩子就像老鼠见了猫,抱住脑袋,咿咿呀呀光挨打。她心疼得了不得,可又没办法。有一次她在大街上摆摊儿卖杂货,碰上两个打扮得港里港气的小流氓寻她的开心,还想找便宜拿点儿炮仗。她本不是吃亏的人,那次却吃了亏,过路的人没人敢管那两个小流氓。她受了别人欺侮憋了一肚子气,晚上回家见到傻儿子突然灵机一动,也给傻儿子买了一身港式打扮,完全按“土玩闹”、“郊区小流氓”的样子把傻儿子武装起来。这样一穿戴,还真是遮住了三分傻相。现在人们讨厌流氓,可又有点儿害怕流氓。她这一招还真灵,傻儿子从此不大再受人欺侮了,人们一见他那副尊容躲之还唯恐不及。傻儿子反倒越来越胆大,开始找别人的便宜。尤其是见了姑娘更邪乎。到她家告状的越来越多,她三言两语把告状的打发走,然后给儿子摊鸡蛋饼吃。心里臭美:看谁还敢说我儿子傻,我儿子从今后再也不受气了!
她抽完那支烟,躺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惊醒,门外站着一个警察。
“这是刘二毛的家吗?”
“是啊。”
“他被抓起来了!”
“啊!为什么?”
“强奸幼女。”
“他是傻子……”
楼道里,楼前,站着一大群左邻右舍的人,脸上都有同一种表情:到底把他养到了这一天!
1984年6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