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轻柔的春风，吹在脸上像被姑娘的发梢抽了一下，有点儿痒，却很舒服。碧绿碧绿的大水坑，连一丝波纹也没有，平静得如同没有云彩的青天。只有那漫天飘飘荡荡的柳絮，像一件甩不掉的破衣服，黏黏糊糊，缠住人不放，让人发懒、发困、发烦……

　　从远处的公路上冲下来一辆草绿色轻便摩托车，车上坐着一位城里人打扮的中年汉子。摩托车后架上绑着一个小板凳和一副十分考究的钓鱼竿，鱼竿下吊着一个盛鱼的竹篓。三合土铺成的林荫道上扬起一阵烟尘，轻骑围着大水坑转了一圈儿。看来这位身份不小、很会摆谱儿的钓鱼人，是想找一块有风水、好放竿的地方。可是水坑边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大牌子，上写：

　　大队养鱼池，不许钓鱼！违者重罚！

　　十三个字用了两个命令号，可见这不是一般通告，而是“严重警告”。但城里来的汉子，连眼角也不愿斜一下那些牌子，来到一棵大柳树下，熄火下车。从车上解下板凳、鱼竿、鱼篓，很熟练地下食，放竿，垂钩。然后坐在小板凳上，伸直两条腿，上身往大柳树上一靠，美哉，悠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刚要打火，突然从树后伸出一只大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他的肩头，指甲好像隔着衣服已经抠到他的肉里。紧跟着背后就响起一个男人粗嗄的声音：“你眼瞎呀？把竿收起来，交十块钱罚金。我早就盯上你了……”

　　钓鱼人不理不睬不吭声，连眼皮也不抬，更不屑于把脸扭过来了。躲在大树后面的那农村汉子，越发恼怒了，他蹿到钓鱼人面前：

　　“你是成心想找倒霉呀？！”

　　钓鱼人瞥了农民一眼，嘴里仍旧没出声。

　　“我看你是眼瞎心瞎外带又聋又哑！”农民弯腰就要抢鱼竿。

　　钓鱼人不慌不忙一摆手：“等等，你是这柳塘大队的吗？”

　　“干什么？”

　　“这养鱼池归你承包了？”

　　“干什么？”

　　“我一条鱼还没钓着，你看要罚多少钱？”

　　农民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没钓着鱼算便宜了你，只罚十块。”

　　“要是钓上来一条呢？”

　　“钓一条多罚十块，钓两条多罚二十！”

　　“不论鱼的大小吗？”

　　“不管大小，有一条算一条！”

　　“你这个土政策还真够厉害。哟，鱼咬钩了——”他猛地一挑竿，一条不足半斤重的鲫鱼活蹦乱跳地被拉出了水面。钓鱼人摇摇头：“太小了，不值十块钱。”

　　他把鱼从钩子上取下来，又扔回水坑里。嘴角挂笑，仰脸看看粗壮的农村汉子，重把鱼钩甩进水里。他这副不慌不忙、莫测高深的样子，还真把这农民给闹蒙了，猜不透他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反正他不是平常的城里人，只为了馋鱼吃，星期天下乡来过鱼瘾，修身养性。此人势头不小，来者不善……农民转念又想：别信他这一套，城里人鬼花活儿多，他也许是个高级一点的流氓，偷点养鱼池的鱼，捞笔外财！不管他是干什么的，眼下养鱼池包给私人了，就是爷娘老子来，也不能含糊！农民忽然胆气壮了，上去一脚踩住了钓鱼竿，吼道：

　　“你再不收竿，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小兄弟，着什么急呀，你不是有规定吗？！一条鱼罚十块，咱就按你的规矩办事。我今天多了没带，只带着一百元，从你的坑里钓九条鱼。太大的我不要，太小的也不要，鲫鱼要一斤左右一条的，鲤鱼要二斤左右一条的。你看怎么样？”

　　这越发叫农民摸不着头脑了，但他硬鼓着气说：“不行，这是养鱼池，不是鱼市，你给一千块也不卖！”

　　“真是死心眼儿，你养鱼不就是为了赚钱吗？”

　　“少废话，你赶快给我走！”

　　“要叫我走也容易，把你们的副大队长李正万找来。”

　　早有孩子把养鱼池边上发生的事情报告了大队的实权派、主管各类副业的头头李正万。他胳膊上还戴着套袖，好像刚从队办工厂里跑出来。看上去他年纪不过四十六七岁，脸上的褶纹却像一棵百年老树的年轮一样，复杂多变。他吆喝看热闹的孩子躲开，一见钓鱼人，脸上的“年轮”变成了笑纹：

　　“哎呀，孙科长，是您呀……”他飞快地向农民使了个眼色，那农民石夯一样的大脚便从鱼竿上抬起来了。

　　“孙科长，您想吃鱼呀？这还不容易，何必亲自跑一趟，捎个信儿来我就派人给您送去啦。走，到我家歇着，您想要多少我叫大宽拿网抓。”李正万必须赶紧把这个爷从养鱼池边请开，不然不得了！每到星期天，城里那些鱼迷们眼睛都红了，老围着养鱼池转，像苍蝇一样，轰都轰不走，刚赶开就又回来了。大宽一眼看不到就被他们捞走几条。现在，城里下来的那些“鱼鹰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拥到了这养鱼池边，正虎视眈眈，等待这场戏怎样收场。倘若柳塘大队破例让孙科长在养鱼池钓，他们就会一拥而上。

　　“李队长，我不为了吃鱼，只为了解闷儿。”孙科长并不顺着李正万的台阶下。

　　“对，只为了解闷儿，不要你的鱼。就是钓上来也再给你扔回去。怎么样？”鱼鹰子们立刻活跃起来，整鱼竿，下鱼食，有的还穿起皮裤，拿出赶网。好像可捞着机会，想大干一场了！

　　李正万只好放下孙科长，去对付那些人，脸上的“年轮”变成了一道道刀刻的伤痕，含着冷峻，喷着怒气：“你们要干什么？想抢养鱼池吗？孙科长是我们大队的关系户，你们能比吗？！”

　　“什么关系户？钓鱼还有关系户！”鱼鹰子们见鱼眼红，不信这一套。

　　“不假，我是他们的关系户，现在人跟人的关系、单位跟单位的关系，就得凭这个——”孙科长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捻开正是十张，像一把小扇子，“这个养鱼池一下钩先罚十块，钓上一条鱼多加十块，我今天要赌这口气，带来一百块钱，非要从这儿钓走九条鱼。你们谁带钱来了，先交钱，然后坐下钓鱼。没带钱来，趁早别栽这个跟头！”

　　他说完把钱递给李正万，李正万一开始不敢接，看看孙科长的眼睛，忽然很痛快地把钱接过，装了起来，随口说：“好吧，公事公办！”

　　“神经病！”鱼鹰子们看傻了：花一百元买九条鱼，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也有人不相信：“不知这小子捣什么鬼！”

　　不管怎么说，反正大家都被唬住了，谁也不敢放竿垂钓。

　　李正万派人搬来一个小炕桌，放在孙科长面前，上面有烟、茶、糖。

　　大宽把李正万拉到一边，气呼呼地说：“我不承包这养鱼池了！”

　　“别胡闹，这位孙科长是咱们村的财神爷，他一翻脸，咱们的工厂就没活儿干了，你媳妇也甭想每月再多拿那五六十。现在咱农民富，城里人生气，该让步就得让点儿。”

　　“你们头头愿意让我不管，我可不受这份窝囊气！我媳妇每月那五六十也不是白拿，她卖了力气，付出了劳动。我要承包一种没有关系户、只靠自己的本事挣钱的活儿！”

　　“傻小子，眼下还没有这种活儿……”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