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这么大的国家里,什么怪事没有呢?市委任命中国第一架战斗机的设计师凌子中,到国防工业办公室担任副主任兼总工程师。当国风大变,科技工作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由第九变成了第一;正值举国上下向“四化”进军的途中,这样的任命意味着什么是十分清楚的。可是这位凌子中却不去上任,提出要改行去搞政治。难道他不知道当前许多专职的政工干部,都提出来要改行去当业务干部吗?奇怪的是市委竟答应了他的请求,由他带着一个三人工作组来到七一五厂。不久,凌子中就生平第一次以政治运动领导人的身份主持了杜恒的说清楚会。
杜恒坐在会议室的一个墙角里,他顶多有四十岁。虽然已经到了夏天,他还穿着发旧的帆布工作服,赤脚穿着厂里发的大头皮鞋。他在夏天穿着这身装束如果走在马路上,很可能被当成是精神病患者。但是在七一五厂的人眼里却早就看惯了,从他身上历来是看不出春夏秋冬四季变化的。他的脸长得不算难看,以前也许是英俊而动人的。现在却像他的装束一样也变形了,像块生铁板一样毫无表情;又高又陡的额角,则像一块竖起的广告牌,告诉所有见过他的人,他的性格是属于那种倔鬼、犟种、半痴半疯类型的。
凌子中旁边坐着一位和杜恒年纪相仿的农村妇女,怀里揽着两个男孩子。凌子中望着杜恒,古井般深湛的眼睛里,突然掀起一阵风暴。他真想大声呼喊出来:“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每当听到外国朋友恭维他是中国的第一流飞机专家,凌子中就认为是一种不可忍受的嘲弄。他的留在国外的同学,有的参与搞出了“协和”、“B-52”、“银河式C-5A”,而他呢,二十多年来毫无成就。是他的天资比他们差吗?不,甚至是更好些。那又是什么原因呢?眼前的杜恒,年富力强,正可以在事业上大有作为,又被吊在政治运动的螺旋桨上难以解脱。作为一个老科学家,没有比看到有希望的人才遇到摧残更痛心的了。
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开口了:“为了把杜恒同志的问题搞得更清楚,使我们对他有个全面的、历史的了解,特地到东北把他的爱人陈佩珍请来了。杜恒可以说,他的亲属可以说,我们大家也都可以说。说清楚会嘛,目的就是要把问题彻底说清。杜恒,你先说吧。”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更没有不清楚的地方,谁说我有问题谁说清楚吧。”一年多以来,开了无数次会,写了无数次材料,杜恒始终就是这么几句话。今天他扔完这几句话又不吭声了。
凌子中朝陈佩珍点点头。陈佩珍眼圈红了,刚要张嘴,杜恒猛地站起来,厉声说:“佩珍,你有什么好说的!”他眼里燃烧着暴怒的、想拼命的火焰,嘴唇颤抖着。一直还没有瞧见爸爸的两个孩子,这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住杜恒的胳膊,睁大眼睛,又惊又怕地望着他的脸,不住声地喊着:“爸爸,爸爸!”
陈佩珍并不理会丈夫的愤怒,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说下去:“我既然打定主意来了,就是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这些年,我们一家老小跟着杜恒受的罪、背的黑锅也太重了,再不说一说真要憋屈死人了。我有个请求,杜恒若是犯了坐牢的罪,就请国家把他逮捕法办;若是他没有犯罪,就请领导答应他退职,让我把他领走……”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