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三

  游过泳之后通体舒泰,早饭吃得又多又香。准时走进办公室,该见的见,该找的找,该说的说,该布置的布置,该回答的回答。坐机关快三十年了,不论被人领导还是领导别人,这上一套下一套早已烂熟于心。上班后也就忙乎一个多小时,诸神安位,各行其事。如果没有非我参加不可的会议,便沏上一杯茶,脑袋往转椅的高靠背上一放,这时候便有一股倦意袭来。闭上眼睡十分钟就解决问题。每天上午这一回笼觉到底能睡多长时间,完全取决于有没有人来打搅以及打搅者在什么时候进来。当然,如果整个上午一个打搅者都没有,我睡一个多小时自己也会醒来。

  如果我再不长肉能对得起谁?

  我身边的几个人已经知道我自从游泳以后增加了这么一个新项目,游泳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是为了更多地了解老干部,是工作需要,谁叫我们是老干部局哪!他们都能理解我的新毛病。

  我对下面的干部也很宽松。在老干部局工作,染上一些老年人的习惯,甚至是坏毛病,不是怪,是可以原谅的。正像一个年轻女人嫁给一个老男人做妻子,那老男人也许会感到自己变得年轻了,那女人肯定会感觉自己老了。把我调到老干部局来,就说明我的官运到此为止了。由一个不再想往上爬的人当领导,是做部下的福气。为离退休的老年人服务,不能紧,不能急,有些事不能不办,不能都办。少做没关系,不可做急了。少说没关系,不可说错了。

  迷迷糊糊,突然又想起早晨的噩梦,应该到岳父家去看一看。咳,我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拖拖拉拉、黏黏糊糊?除去早晨游泳是积极的,还有什么事能调动起我的积极性呢?

  不论心里想什么都不影响上午这一觉,而且睡着了不做梦……

  “局长!”

  舒眉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但愿她不是对我的睡相进行一番认真地观察研究之后才叫醒我的。睡着以后被一个姑娘,尤其是一个漂亮姑娘死盯白瞧,总是有点不对劲儿。

  “您睡得可真香啊,还打呼!”

  “不可能,我这么瘦怎么会打呼呢!”

  “窝着脖子了。”

  她怎么知道我窝着脖子了?赶紧躲开她的陷阱:

  “是我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怎么不长肉?”

  “吃昧心食吃的,或者叫吃气饭吃的。”

  你把自己骂到底,看她还说什么。对付现在这些伶牙俐齿的姑娘,这一招最灵了,你要认真跟她辩论,道理讲不过她。你要跟她过于严肃认真,她说你虚伪、僵硬,用端臭架子掩饰自己的理屈词穷。

  “局长,赵旺达的儿子把他送到我们这里来了。”

  “赵旺达?想干什么?”

  “要房子。”

  “是他自己想来的,还是他儿子把他抬出来当一张硬牌使?”

  “他半身瘫痪自己怎么来得了,是他儿子用三轮车把他拉来的。”

  我突然想起赵旺达是谁了,这件事可有点难缠。从皮椅上站起来,把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立刻精神焕发:

  “赵旺达现在在哪儿?”

  “院里的大树底下。天这么热,到中午的时候说不定会把老头儿晒死。”

  “朱材高呢?”

  “他正在跟赵旺达的儿子讲理,人命关天,他有点压不住阵,叫您快去。”

  这个混蛋,把我拉到第一线可就没有退身步了。当着舒眉这样的部下,却不好说软话,耍滑头:

  “人家已经打上门来,我会亲自处理的。你带上那个小录音机,把我跟赵旺达和他儿子的对话全录下来,如果事情闹大了说不定会用得着。”

  现在办事不留后手不行。

  幸好,这时候我从心理到生理正处于最佳状态。腿脚轻松有力,步子却迈得沉稳缓慢。在这种时候我不会忘记自己是这儿的最高领导,应尽量拖延时间,想出对策再露面。但我们占据的是一栋七十年前盖的小洋楼,一共三层,我的办公室在二楼,越想有对策就越想不出对策,稀里糊涂就来到了楼下。院子东侧唯一的一棵老杨树下围着一群人。老杨树的上半部已经枯死,像人秃了顶一样,只在脑袋的下半部有一些枝叶,这能有多大的荫凉!我当初不愿到老干部局来就跟这棵老杨树有关系,看见它就会想到这所小洋楼的风水已经快完了。我当一所没有风水的房子的主人,还会有好运吗?可是站在政府的角度一想,把这种地方分给老干部局不是正合适吗?

  朱材高在人群里比比画画,像是跟站在他对面的人讲道理,又像是向围观者发表演说。这家伙是我手下一员得力干将,操办喜事丧事,安排追悼会,联系火葬场,喝酒打牌,保媒拉纤,都有一套。处理今天这样的事应该是他的拿手戏。看他的神色,道理讲得比较吃力,站在他对面的想必就是赵旺达的儿子。不像我想的那么年轻,看上去有四十岁上下,这样年纪的人不应该是浑蛮无理、四六不懂的。

  我突然意识到,早晨的梦与岳父母无关,原来是应在赵旺达身上。我这个老干部局长也真够棒的了,把老干部日夜挂在心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年终要当仁不让地申请做个焦裕禄式的好干部。

  大家七嘴八舌,我一露面院子里立刻静了下来,围观者闪开了一条路,我看到了赵旺达。他半卧半靠在一张竹躺椅上,灰色的的确良裤子,说灰不灰说白不白的短袖老头儿衫,灰黄的面孔。最突出的是那长长的颈项,如同拔了毛的鸡脖子。双眼紧闭。

  躺椅的左侧,放着脸盆、痰桶,右侧放着一个暖壶,一个小方凳子。凳子上有一只玻璃杯。看样子是真要在这儿静躺示威了!

  “局长,这位是……”朱材高想把赵旺达的儿子介绍给我,我不睬他,根本就不往那个方向看。这表示了我的蔑视。

  我直接走到了赵旺达的跟前。

  “老赵同志,我是辛宁。您别着急,也别难过,有什么困难,老干部局一定帮助解决。”

  他睁开了眼。还不错,眼皮没有瘫痪。

  嘴唇嚅动却吐不出字来。

  我一时读不懂他的目光。

  他为自己落到今天这种境地感到难堪?是啊,他还活着,却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只能任家人摆布,任外人围观,看热闹的人很多,院子里却弥漫着一种不吉祥的气氛。没有人为他表示气愤,因为不知道该对谁气愤。对老干部局?这又不是老干部局的错。何况这是在老干部局院子里,围观者大部分是本局的职工。对赵旺达的儿子气愤?他正在火头上,像条疯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目光里露出怜悯的就算是很不错了。更多的是冷漠、静观、沉默。还有不少人露出了碰上新鲜事儿的兴奋。这给活得沉闷、无聊的人们带来一点儿小小刺激,在家里的饭桌上,在无所事事的同事之间,又有话题了。

  可怜的老赵。

  我相信这围观者的目光会使一个健康的人从头到脚冷森森的,不瘫也僵。

  他的目光似乎是在呼唤死亡。当一个人已经心力交瘁,连处理自己这副皮囊的能力都丧失了,尝试死亡是最后的聪明。但死亡还不想接纳他。有许多人虽然瘫痪了,但不影响吃,不影响喝,真正过着一种没心没肺的生活,反而活起来没完了。我想赵旺达的儿子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把他抬出来,胡折腾。

  他的目光空洞、呆滞,也许是在过去的经历中搜寻能够支持他再活下去的力量。在现实生活里他已经找不到必须活到明天的理由和希望。

  他不能表达,我只能猜测他的意识。局面僵持着。我不着急,更不怕拖延。

  一缕灼热的阳光透过杨树的树叶炙烧着赵旺达的上半身。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目光中什么意味也没有,只不过是阳光在他眼内闪动。

  他抱着满怀滚烫的阳光,自己变成了以前那个曾经生存过的他的影子,而且这影子越缩越小。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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