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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故事之二

蒋子龙文集.1,蛇神 蒋子龙 14681 2021-04-06 06:21

  福北地区所在地——福北市,是个有八十多万人口的三流城市,历史上可曾有过这般骚动、出过这么大风头?不,没听说过!反正福北县志上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当初这个地方起名叫“福北”的时候,只是星龙河上一个小码头,以后发展成福北县。改名“福北市”,是解放以后的事。历史上一次次改朝换代,这座小小的古城只是随风倒,这里没有摆过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场,更没有爆发过曾改变过历史进程的事件。抗击异族入侵,这里不是“桥头堡”;外国人侵略中国,也不把福北当做一块肥肉。国亡,福北跟着受辱;国兴,福北跟着沾光。即便在解放以后,福北城也像本地的农民一样憨厚、善良、古朴,历来在全国的政治棋盘上不走前也不落后。虽经历过种种轰轰烈烈的运动,却从未拿过“金牌”,出头露脸的事很少轮得上福北人。在经济建设的赛场上,更是成绩平平,从未创造过震惊全国的记录。这样一个闭塞的、勉强能随上大流的城市,有时赶着不走打着倒退,有时进一步退两步,如今何以变得如此红火,像个即将爆炸的火药罐呢?

  坐落在福北市中心的五月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巨型主席台(谁知道呢?也许是检阅台、辩论台、批斗台……),仿照天安门城楼的样式分上下两层,共十三个梯级。面对主席台,挤站着据说有百万之众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大军”。福北市总共只有八十多万人,哪来的“百万大军”呢?福北市地处福北盆地的中心,那百万大军中的很大一部分想必是从四郊八县赶来的农民队伍。这真叫全城空巷!广场上红旗猎猎,人声喧沸。步枪和棍棒林立,像一片掰走棒子、擗掉叶子的玉米地。而用竹竿挑着的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布——则是各个山头的旗帜,活像驱赶和吓唬麻雀的幌子,骄傲地挺立在一块块田头。大军的身上穿着颜色差不多、式样也差不多的棉衣,像玉米地里套种了一片黑豆。而人们头上戴的棉帽子、皮帽子、竹子和柳条编成的安全帽、塑料头盔,则使这片骇人的庄稼地显得不伦不类,增加了一种神秘的恐怖感。

  远处的铁弓岭,莽莽苍苍,云雾层叠。它本是福北城的屏障,如今却铁青着脸,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座要发疯的城市。广场后面的星龙河,则水急如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匆匆而逃。

  苍白的太阳,终于从烂泥般的云块中挣脱出来,抖擞光芒,驱赶着惊惧不安、驻足不敢游动的乌云,抚慰着紧张激动的人群。然而,它的万条金线却像霜雪一样严酷、强烈,没有给人们增加温暖,却像铁钳子一样夹住了人们的皮肉。人们脸上的肌肉仿佛早被寒气冻住了,笑神经失灵。可是大家偏偏想笑,该哭的也笑,该诅咒的也笑,何况还有许多确实该笑的事情。广场上有大笑、狂笑、强笑、苦笑、奸笑、冷笑、假笑,惟独缺少从心里自然流露出来的真诚而和善的微笑。

  人们的神色不是麻木,不是冷漠,更不是迟钝;相反,倒显得过分敏感和机警。人们显然不是在办喜事,可也不像是办丧事,像房子起了火,像有人要跳河,像得到了大地震或龙卷风的预报,像等待一场战争的爆发……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能燃烧起来。人人怀着戒惧之心,惶惶然,愤愤然,强烈的好奇,热切的希望,复仇的快感,无谓的担忧,在每个人心里都凝聚成一种巨大的刺激和震动,外表却又沉静得可怕。人们的身上唤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肆无忌惮的狂烈,却又遮遮掩掩。大家都在等待着,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更没有人能说得清今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笼罩在恐怖和神秘色彩中的等待更激动人心。人群从上午十一点钟就在广场集合,站了整整有三个小时了,大家都盼着那新鲜的、重要的、伟大的、或许是倒霉的时刻,快点到来。

  下午两点钟,一些威风凛凛的人物,陆续地登上了主席台的最高一层,五月广场登时安静下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谁?坐在中间的那个人是谁?哪个是李鹏万?他是“枪林逼造反纵队”的司令啊!

  人们踮起脚跟,扬着脸,往前挤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激情胀满了“造反大军”的胸膛。社会只推崇成功者,谁得势谁就是英雄。善良的老百姓对英雄总是怀着敬畏和好奇心的。不管阿猫、阿狗,一旦成了名人,就不愁没有崇拜者。

  有人对着话筒吹气、试音,从包围着广场的几十个高音喇叭中传出刺耳的“杀杀”声,这声音同时又通过几百个高音喇叭响遍整个福北市,再经过几千个高音喇叭传遍全地区十一个县、近万个村庄的街头巷尾、锅台炕头。声音——是精神大战、灵魂搏斗中最有力的武器。

  这个主持会的人是谁?

  他是京剧团“炮声隆造反队”的头头——黄烈全,演武生的。他们造反队武斗出名,个个身上有功夫,敢打、会打、不怕死……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现在我郑重宣布——”黄烈全声音粗哑,近似呐喊,再加上有强大的电流和高频率扬声器助威,震耳欲聋,“福北地区、福北市工农造反总司令部成立大会,现在开始!”

  突然从主席台的另一侧站起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口号员,带领百万群众振臂高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造反有理!有理,有理,就是有理!”

  ……

  口号声如暴风骤雨,铺天盖地。造反战士被激励得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第一项,高唱《东方红》。”

  闹了半天才开始第一项议程。歌声激荡飘扬,如同溟大气,充塞海天。

  “第二项,请福北工农造反总司令部第一负责人李鹏万同志讲话。”

  “□□□……”黑糊糊的旧闹钟打了十下,像敲击破铜盆,声音是那样难听,让人泄气。

  蔡奇珍忽然哭了起来,又怕吵醒熟睡的孩子,赶忙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女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哭得这般伤心。是因为痛苦?她感到痛苦吗?是的,也许有过感到痛苦的时候,那还是几年前,丈夫正得势,把着运输公司的调度大权。有一天,李鹏万第一次把他新勾搭上的姑娘带到家里来,就在这张床上,当着她的面……

  她先是被吓傻了,继而一种烈火般的妒忌,烧得心肺嗞嗞冒烟,仇恨摧垮了她的理智。她想下床去拿菜刀,要么把奸夫淫妇砍死,要么让他们把自己砍死。其实,她什么事情也做不出来,她的双肩被丈夫紧紧抱住了:“奇珍,别冒傻气,如果我不把你看成是天下无二的好老婆,什么事都不愿瞒着你,能把她带到家里来吗?如果你不让我们在家里干,我只好领她到外面去,万一被人抓住,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把我送进监狱,对你有什么好处?于你脸上又有什么光彩?公司里谁不知道你不光人样子长得漂亮,心也好强,顾头顾脸,你受得了人家的嘲笑吗?如果你自己嚷嚷出去,夫妻翻脸,有现成的女人等着我,你呢?”

  “你骗了我,在你眼里根本不拿我当人看,往后叫我还怎么见人?”

  作为妻子,蔡奇珍蒙受了最大的耻辱,可她不能哭号,也不敢喊叫,说话声是低低的,显得底气不足,生怕惊动了旁边的邻居。她恨自己窝囊,顾前想后,要人要脸要家。丈夫正是摸准了她的脾性,知道她不会张扬开去,才敢这样欺侮她。可心里的冤气又放不出来,她像疯子一样双手撕扯着被角,撕烂自己身上的衣服以及她双手能碰到的一切东西。丈夫伸出一只手来安抚她,她突然用嘴咬住了这只胳膊,越咬越紧,直到嘴里有了咸腥味,仍未松口。丈夫没有躲闪,也不吭一声,仍然是那么有力而又温柔地抱着她,另一只手像哄孩子一样在她身上轻轻地拍打:“人家都说,对付女人说假话比说真话更容易成功。看来我真该骗骗你。要是一切都瞒着你,你也不会这样犯傻。你拍拍良心,冷静地想一想,平时我待你怎么样?咱俩算不算恩爱夫妻?只要你乐意,咱们还可以恩爱一百年。我虽然有时爱跟别的女人玩玩,但那些女人没法跟你比,你是我李鹏万的正牌夫人。过几个月就是我孩子的妈,有些大姑娘对你这个位职可是眼馋得要命。你有什么可没脸见人的,应该昂头挺胸,有人想夺你的男人却夺不走!历史上许多伟人在这方面也不是手脚很干净,人家那些伟大的夫人也没有像你这样闹死闹活。人之常情嘛!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大家不就都可以谅解吗?”

  李鹏万是运输公司的“铁嘴调度”,在部队上当过汽车兵,有一定的文化。文的武的、粗的细的全懂一点,什么场面,对什么人都能应付一通。说话不着急不上火,一套一套的,不论歪理正理,从他嘴里出来就都成了有实用价值的真理。蔡奇珍对他有恨,有爱,也有怕。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原谅他。

  以后她对这种事就一眼睁一眼闭,有时万不得已还故意躲出去给他们提供方便,甚至替他们守门、望风或三人同睡一张床。丈夫感激她,枕席之上对她更加温存恩爱,尽情尽意地让她满足。的确,她也离不开他。每当女司机和女售票员们聚集在更衣室或淋浴间,谈论起自己的丈夫,许多人对房事表现出极大的厌恶和不满意,她心里就暗暗得意,庆幸自己找了个了不起的男人。她不论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或跟丈夫生了闲气,一次床笫之乐就烟消云散。她惟一感到恼恨的就是不能独享自己的丈夫。

  但老天总算有眼,八个月之前,运输公司的四清运动进行到高潮,李鹏万犯了案。他在三年困难时期,倒卖汽车零件,利用公司的汽车拉私货赚钱,再加上男女关系问题,被开除党籍,下放到车队当装卸工。家里的大衣柜、缝纫机、收音机、自行车全被当做赃物让人家拉走了。李鹏万耷拉了脑袋,蔡奇珍却因祸得福,不必再跟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了。他白天累得臭死,下班回到家里连门口也不出,哄孩子做饭,蔡奇珍宁愿这样跟他过一辈子。

  谁知他老实了不到半年,近来又好像旧病复发,每天晚上没有在九点钟之前回来过,有时还一夜不回家……

  蔡奇珍感到孤单,感到委屈,自己哪一点配不上他,为什么就拴不住他的心?她擦擦眼泪,翻出丈夫的香烟,点上一支深吸两口,烟雾压住了肺火,使她情绪稍微平静下来。

  她锁上门,又重新洗了把脸,决定自己先睡,不再等那个死鬼丈夫。他就是回来也不开门,今儿个晚上非要治治他不可!她决心虽下,两只耳朵还支棱着,脱掉外衣正想上床,听到院子外面有汽车的引擎声,慌忙又披上衣服,转身去开大门。然后捅炉子坐锅,把给丈夫留出的饭菜重新加热。

  李鹏万兴冲冲地走进来,劳动布工作服搭在肩上,身上带着一股烟味、油墨味、汗臭和蔡奇珍所熟悉的具有刺激性的男人气味。

  “老板娘,炒俩鸡蛋,你陪着我喝两盅。”

  这是在外边浪够了、玩美了!蔡奇珍心里酸溜溜的,但手脚紧忙乎,一会儿工夫,菜端上来了,酒斟好了。李鹏万还在床头趴着,手指轻轻地在孩子胖脸蛋儿上摸着,眼睛里流露出爱不够、看不够的神色,“傻儿子,你爸爸这辈子是龙是虫,就看今天晚上这一仗了。成了气候,你长大了跟着沾光,要是败了……”他突然神色黯然,站起身愣了一会儿,回到桌边端起酒杯,“奇珍,为了咱儿子长命百岁,福大命大;为了咱两口子时来运转,白头偕老,干杯!”

  丈夫今天晚上有点特别,他眼睛里闪着一种火,这令她激动,令她颤栗,也令她不安。她默默地看着他狼吞虎咽。二两酒下肚,三碟菜也所剩无几。李鹏万满面红光,浑身筋骨舒畅,把刚才的疲劳和紧张驱赶了个精光。妻子给他盛了一满碗米饭,他把三个碟子里的剩菜和汤汁全拨到自己碗里,三下五除二就扒进嘴里。然后抹抹嘴,心满意足地看看妻子,“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慰劳你一下。”

  “你还是留着那点劲儿去打野鸡吧。”蔡奇珍无限幽怨地瞪了丈夫一眼。

  “一会儿就叫你知道我是不是还打野鸡。”李鹏万这次没有发火,平时他是绝不允许老婆揭自己的短,即便含沙射影也不行。

  蔡奇珍浑身上下来了精神,嘴边堆出讨好的、娇嗔的浅笑。她又端来一盆热水,让丈夫洗脸烫脚,自己则急急忙忙去收拾碗筷。李鹏万脱得赤条条的,露出了男子汉令人羡慕的体形,蜂腰蚱臂,肌肉匀称强健,既有力气,又不粗陋难看。他也深知自己这副好身板的魅力,一有机会总要在女人面前显示一下。他痛痛快快地用热毛巾擦洗着全身,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妻子。她实在漂亮,在一块过了三年多,她对他仍然有强大的吸引力,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快乐一下,立刻就能唤起情欲。别人的老婆一结婚、一生孩子,身体走形,没人样儿了。他的奇珍却愈来愈水灵,比当姑娘时更招人爱。她饱尝过爱的快乐和痛苦,战栗、流血、创造。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创造生命更神秘和更美妙的呢?现在孩子已经两岁,她的身体早已复原,像钢丝床一样柔软,曲线丰满,人已成熟,心也成熟了。懂得爱,需要爱,渴求丈夫的爱,这正是女人的黄金季节。他放下毛巾,从后面突然抱住妻子,就要往床上扔——

  “该死的,我还没擦手哪!”

  “往我脸上擦。”

  狂暴的激情像火山爆发,摧毁了她的神经,熔化了她的身体,把她那舒舒服服的灵魂托向高空,在星际里飘荡……蔡奇珍躺在丈夫的怀里睡着了。李鹏万也闭上了眼睛,但他仅仅打了个盹儿,就猛然睁开眼,看看表还不到十二点,松了口气,点上一支烟。他好像有什么心事,需要反复掂量,再三思谋。劣等纸烟抽了一根接一根,又过去半个小时,他抬起身子,侧耳听听街上的动静,福北城像睡死了一样。他果断地跳下床,仍旧穿上那身工作服,然后喊醒妻子。蔡奇珍睡意顿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望望丈夫那威严的充满杀气的脸,慌乱地问:

  “你想干什么?”

  “我要干大事。快穿上衣服,帮我开车。”

  “到底是什么事?”

  “你别问,快走!”

  两个人悄悄地出了房门,蔡奇珍给自己的家门上锁,李鹏万去发动汽车。在院子外面的道边上,停着一辆卡车,李鹏万打开车门,把一桶糨糊、两把扫帚和几捆已经写好的大字报、大标语,搬出驾驶楼,放到车厢上,嘱咐妻子说:“先去五月广场、红楼剧场,然后是地委和市委办公大楼、中山大街、北京道、上海道、一马路。只要是市中心、主要街道和人多显眼的地方,都去转转,我一拍车楼子你就停车。”

  不知是由于秋夜太凉,还是因为精神紧张,蔡奇珍身上一阵阵发抖。俗话说,最不了解丈夫的就是他的妻子。她就从来没有真正吃透过自己的男人。她有时觉得自己嫁了个多情种子,有时又觉得是嫁了个暴君;有时觉得嫁了个英雄,有时又觉得是嫁了个魔鬼。狎玩命运,鬼神难测,不管他是上天还是入地,她都得跟着。她惟一的选择就是服从,而且并不都是不情愿的。

  只用了两个多小时,这夫妻俩就改变了福北市的气氛,立刻使这座古城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儿。在全市主要大街和高大的、重要的建筑物上,贴出了一张又一张醒目的大标语、大字报。其内容富有煽动性、挑战性,危言耸听,气势压人——

  “举国都在造反,福北为什么死水一潭、黑云笼罩?”

  “福北地、市委的当权派不仅是走资派,还是跑资派,跑比走快!”

  “‘修’字号和‘资’字辈的人物上边有,下边有,上边带着下边走。党内有,党外有,党内领着党外走。一老爷在中央,二老爷在省委,三老爷在地委,四老爷在市委,五老爷在县委、公司和局,六老爷在公社、厂矿,七老爷在生产队。我们就要层层揪,揪一层,横着扫,竖着扫,天罗地网一个不漏掉!”

  “不乱不治,要大乱、海乱,乱个痛快,乱个彻底!”

  “……”

  这些大标语或大字报后面的落款儿,都是同一个具有威慑力的名字——“枪林逼造反纵队!”

  贴完最后一张纸,李鹏万看着自己创造的奇迹,得意地笑了。他设想着再过四个小时,当人们缩在被窝里睡了一夜安稳觉之后,睁开眼皮猛地看到这番景象能不打个怔儿吗?福北城一下子就会乱了套,大家都会打听:“枪林逼造反纵队是哪儿来的?司令是谁?好大的气派!一个纵队有多少人?少说也有三个师,一个师三个团,一个团三个营,一个营三个连,每个连一百多人,老天哪,这得有多少人!”

  “枪林逼”——多么凶猛的名字!他没有在“枪林逼”的前面写出这是哪个单位的造反队,就说明这个造反纵队是属于全地区和全市性质,是跨行业的大组织。他的大标语都是站在汽车上贴的,如果有人想撕掉它、覆盖它,可没那么容易……

  李鹏万跳下车厢,钻进驾驶楼,“回家,还可以美美睡上一大觉……”他突然发现蔡奇珍趴在方向盘上,浑身打哆嗦,“奇珍,你怎么啦?”

  “我觉着冷!”

  他叫蔡奇珍挪开,自己坐在司机的位置上,然后脱下工作服裹到妻子身上,让她的脑袋靠着自己的身体,稳稳地开动了汽车。

  蔡奇珍叹口气,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这样干真是疯了。”

  “疯?不错,我是疯了,中央也有人疯了,整个中国不是都在发疯吗?”李鹏万眼睛盯着黑糊糊的街道,凶狠地转动着舵轮,车灯像带火的长剑,把重重夜幕捅开一个大窟窿。“在这个发疯的世界上,疯子是正常的,而正常人才是疯子!”

  “你想过后果吗?”

  “我不这样干,后果也好不了。你难道让我老老实实当一辈子装卸工,葬送自己的前途,而且牵连你跟孩子?”

  “造反就能改变你的前程?”

  “那可说不定,不管怎样也得试试。福北的第一张大字报是我贴的,我是全福北第一个挑起造反大旗的人,现在是‘枪林逼造反纵队’的头头。明天把存在箱底儿的那套军装给我拿出来……”

  他的激情愈涨愈高,连讲话的声音都微微发颤,头颅里的凹形脑床已经膨胀为圆形。但他的另一部分清醒的理智,仍在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他的造反大业真如屁股底下坐的这把椅子一般结实牢靠吗?他的心时时在探测自己存在的高度、深度、广度、密度、知名度、保险度……

  这才几个月的工夫,他由一个谁都瞧不起的“四不清分子”,一跃而成为在福北地区叱咤风云、炙手可热的造反司令,整个福北成了他的天下。他好像被一阵狂风突然推上了社会的高层,他可以卡住任何一个人,只要他高兴就能让这个人身败名裂。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下子掌握了别人的命运,手里操着生杀大权。这是多么惬意呀!是一种吞噬一切令人万念俱灰的快乐!当然,他一时还不完全适应这种地位,内心还有点胆怯。为了遮掩自己的这种心理弱点,他经常在谈话中带出几句粗暴的咒骂,不顾一切后果地使用权威,对敌人无所不用其极地滥施攻击。他的感情有时像暴君,有时又像接客伙计一样摆出讨好所有人的亲热劲。这一切都好像是由不得人的。他已经不能做到时时刻刻都是他自己,任何势力都有追求的人。当他变成了一种被许多人追求的社会势力,面对着一百多万朝着他欢呼的群众,还怎么能要求他会预见自己行动的最后结果呢?

  过去的地委头头们见过这样的场面、享受过这么大的荣耀吗?没有。难怪当他念到“革命方觉北京近,造反更知毛主席亲”时,突然热泪涌上眼眶,嗓子眼儿竟被哽住了。这心血来潮般的表演,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感动了他的听众。人们开始相信他在造反过程中真的受了九死一生的磨难,多亏红司令毛主席搭救了他们这些造反战士。当大家都像黄昏时刻的蝙蝠一样,盲目乱飞乱撞的时候,最容易把一个问路人当成引路人加以拥戴。善良的群众总是喜欢找一种思想来安慰或鼓舞自己,能说的,敢说的和有权力把持话筒的,就有思想。在这个只有呐喊没有说理、只有憎恨没有同情的大会上,他这一点感情的流露被人们当做佳话:“李鹏万讲着讲着哭了……”那些坐在主席台上的造反派战友们,都是各个基层造反队的小头目,对他的态度也不尽一样,有的人佩服,有的人不服气,有的人羡慕,有的人忌恨,这一刻却都在为他叫绝:“这小子真会演戏,有两下子!”

  李鹏万穿一身合体而又整洁的绿军装,戴着军帽,披着绿色棉大衣。他的长相很普通,绝称不上漂亮。但是,那个高大浑圆的鼻头,像农民用的秤砣,还有一双与他的身材不成比例、比他的脸还要长的大手,看上去奇特而有力量。此时他引人注目的不是外表,而是生气勃勃的劲头,他的眼睛因对自己的信心而炯炯有神,成功使人变得英俊和威严。就像毛毛虫变成蝴蝶,这是权力使他升华。他站在总司令的高度,回顾了福北地区造反派的战斗历程,指出了实现各派大联合,成立“福北工农造反总司令部”的迫切性、必要性和深远的历史意义。他还提纲挈领地讲明福北造反派今后的战斗任务,高瞻远瞩地介绍了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大好形势——从阿尔巴尼亚来的战友希斯尼卡博、贝哈尔什图拉,在清华大学戴上了造反派的红袖章,讲到在北京的日本战友,成立了“日本红卫兵”,威风凛凛地杀上了世界政治舞台。这充分证明,中国“文化大革命”在全世界范围内发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中国当之无愧地成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旗手和中心。

  李鹏万正讲到慷慨激昂处,黄烈全递给他一张纸条:“牛鬼蛇神全部押到!”

  好,这又是一个胜利的消息。他早就策划,在今天的大会上不仅自己要在百万人面前亮相,也要叫从前福北地区的头面人物、各式各样的名人和权威,在百万人面前丢丑,站在他的脚下,卑躬屈膝,接受审判,给大会增添气氛,陪衬造反派,主要还是陪衬他李司令。最后他呼了四句口号,做一个有力的手势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大会主持人黄烈全突然把嗓音提高八度宣布:“大会进行第三项,批判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把他们带上来!”

  广场上滚动起一阵风暴。造反派们对同类的兴趣远不如对对手的兴趣大。今天来参加会的人中,恐怕有一多半是为了看看福北的当权派和各行各业的“牛鬼蛇神”。平时老百姓要想看到他们是很困难的,现在则怀着好奇、愤怒、同情、幸灾乐祸、抱打不平等各种各样的感情,看看他们站在被审席上是一副什么样子,会怎样表演。人群像海浪一样向前面拥去,前边的人承受不了这强大的推力,发出阵阵叫喊。在广场的东北角上,突然有人自发地呼喊起“打倒走资派”的口号,几个身背步枪、头戴钢盔、臂缠红纱的壮汉,在人海中开辟出一条小路,“牛鬼蛇神”们经过这条小路走向批判台。这是一种残酷的示众方式。人群中总有一些激进分子,他们爱打便宜人,是不会让“牛鬼蛇神”在他们面前顺利通过的。尤其是大、中学校的红卫兵,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对“资产阶级”拳脚相加的机会。两个造反派押一个“牛鬼蛇神”在“人街”中走。心眼好的押送者,从两边每人架住一条被押者的胳膊,表面上很凶狠,吆五喝六,骂骂咧咧,实际是把被押者保护起来,使群众的拳脚够不到,唾沫吐不着。而有的押送者成心使坏,让被押者走在前面,他们漫不经心地在后边溜达,这个“牛鬼蛇神”走过这条“人街”就会变成烂桃。红了眼的群众,根本用不着辨认谁是谁,就一顿乱打乱骂。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连推带拉地把九十六个“牛鬼蛇神”押上主席台下面的审判台。经过简单的“授勋”仪式,他们面对百万群众不得不弯下腰低下头。因为每个人脖子上都勒着一根细钢丝,钢丝的下面吊着一个沉重的大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每个人的头衔和姓名。谁知他们愈是弯腰低头,那细钢丝就愈像刀片一样往肉里切。

  广场上又排山倒海般地响起“打倒走资派和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毫无生气的太阳,摇摇晃晃坠入西天一片险恶的黑雾之中,天色渐渐暗下来,气温也越来越低。黄烈全又想出新点子,他让“牛鬼蛇神”们挨个自报家门,自己介绍自己的罪行,然后再有重点地进行批判。看这群“牛鬼蛇神”怎样出自己的洋相,正好活跃大会气氛。

  “佟川,你先说!”

  群众的目光像箭一样,集中射向站在“牛鬼蛇神”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人,看不清面目,只见胸前的大牌子分外醒目——

  福北地区最大的走资派

  佟川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这是在挨谁的斗?挨谁的打?你十岁的时候给地主当小扛活的,白天放十二头牛,回到家还要喂猪管狗挡鸡窝,给地主的五个少爷打水倒尿铺被窝。有时在地里偷着打个盹儿,牛吃了庄稼,也要挨一顿死揍。白天太累,夜里尿炕,东家嫌你臊气,不让你在伙计屋里睡觉,把你赶到牛圈里去跟蚊子、牛虻做伴,咬得你浑身都是疮,到年底还不给工钱。最可恨的是那东家儿子‘五虎’,对你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你还要钱?尿炕还没打你呐!’吃饭不让上桌子,谁都讨厌你,‘瞧你这身作料,还想上桌子……’

  “还有谁打过你?日本鬼子的枪子儿。但不敢伤你的要害。第一次枪子儿钻进了你的肚子,竟没有夺走你的小命儿。第二次不值一提,只把你的手掌穿了个眼儿。第三次有点悬,枪子儿从脖子里穿过去,楞没打断你的气管。大伙都说你命大,你自己也觉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且马上应验,伤好以后就在当地白捡了一个媳妇,丈母娘说得还挺干脆:‘嫁鸡随鸡,嫁狗跟狗,嫁根扁担挑着走。’两年后日本投降,你请假回家看媳妇,谁知媳妇早跟别人跑了。乡里民政科长还安慰你,‘她临走的时候我嘱咐她了,人家佟川要找你,你还得回来!’你对准那个民政科长的臭嘴狠揍了一拳:‘你的媳妇跟了别人,还能再要回来?’

  “你抗日战争负过伤,解放战争打胜仗,抗美援朝受过奖。眼下坐在台上的这一帮小丑,还有眼前这黑鸦鸦一大片曾是你治下的群众,有什么资格骂你、打你、批斗你?他们这么快就忘记你是他们的地委第一书记兼福北市的市委书记了?这些人曾掩护过你,为你裹过伤,给你送过水、送过粮,往你的挎包里塞过鸡蛋。如今怎么翻脸无情,把你当成阶下囚?你解放了他们,还领导他们搞合作化、大跃进、反右倾、搞四清,他们反而恩将仇报,把你当成罪人!你在台上的时候,他们也冲你欢呼,为你鼓掌,巴结你。如今用同样的热情巴结你的对手,往你脸上吐唾沫,往你眼里伸拳头。人心哪有肉长的!你被谁出卖了?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什么‘造反总司令部’,什么‘枪林逼’、‘炮声隆’,狗屁!你从来不承认他们这些自封为王的组织。他们几大派商量好,用车轮战法围攻你,你自称围不乱、轰不跑、打不倒。这么大一个地区,这么大一个市委,要是叫一个李鹏万就搞垮了,那就说明你这个班子是豆腐的,应该垮。共产党没有怕过日本鬼子,没有怕过国民党,难道会害怕从自己窝儿里反出来的造反派吗?共产党不管跟谁斗争,都处处打进攻仗、打主动仗,现在大权在握,在自己的天下怎么会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你亲自下令,全地区各百货店不许出售一寸红布、红绸子或红毛料。可是并未阻挡住造反派们戴红袖章,眼前就是一片红色的海洋。红得刺眼,红得让人恼火。一定是有人吃里爬外,胳膊肘向外拐。为了对付愈来愈凶的造反运动,你亲自主持召开全地区三级干部会议,指示你的部下们不放弃权力,不放弃领导,不放弃主动。你还调来李鹏万的档案,万不得已就抓他几个坏头头,杀一儆百。

  “谁知李鹏万带着几百人冲进会场,抢占了礼堂、餐厅、宿舍,搅散了三级干部会议。你每一次想灭火,结果都成了火上浇油。他们得寸进尺,成立了全地区的‘造反总司令部’,并逼着你承认他们这个组织。如果你一承认他们,他们紧跟着就会跟你要权、要钱、要东西、要房子、要人,等等。你自然不会上这个当,抵抗到底。他们围着你呼口号,跟你辩论。你怒不可遏,‘想批判共产党吗?你们没有这个资格。’李鹏万的嘴也不饶人,‘你是死心塌地的走资派,我们不光批判你,还要把你打倒!’你说:‘上级把我派来,你打我我就倒了?你说我不行,我就不行了?我这个人也不是泥捏的,共产党是打不倒、打不瘫、打不跑的。那时你心里有底,地委和市委的权力都在你手上,没有中央和省委的命令,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可是,昨天夜里造反派突然包围了你的住宅。你给省委打电话求救,根本找不到负责人,他们大概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省委值班室的一个不知什么人跟你打官腔,叫你掌握大方向,正确对待群众运动,保护群众的积极性。扯蛋!人家打的就是共产党,共产党还要保护他们的积极性?谁来保护共产党的干部?你想给中央打电话,却不知打给哪个部门。最后逼急了要直接跟毛主席通话。电话员以为你疯了,干脆把电话挂断了。你派兵没有兵,调将没有将,叫天不应,呼地不灵,磨蹭了十几个小时,还是乖乖地被掏了老窝,让造反派推上了大卡车。

  “天下乱套了,共产党乱套了,现在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老佟,你也不能一味地穷横。别说是你,就是国家领导人和那些元帅、将军们又该如何?昨天在报纸上还露了一下名字,今天在名字上就被打了个叉;上个月还在天安门城楼上露面,这个月就出事了。让你销声匿迹,在人们的记忆里把你彻底抹掉,这是消灭一个人最现代化的方法,是这场有七亿人参加的灵魂大搏斗的新武器。中外战争史上可曾有过这样的记录?当之无愧是‘史无前例’!名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实际灵魂太少,肉体太多,弄不好你就有可能被眼前这群肉体砸成粉末。他们不一定都是坏人,好人办坏事更可怕,‘通向地狱的路往往是以善良的心愿铺成的’——这是哪出戏里的唱词儿?你要想个主意,今天可不是闹着玩。毛主席亲自发动并指挥着这场内战,七亿人一哄而起,有些外国人也跟着凑热闹,可能有他们的道理。你不能光凭个人感情用事,只根据本地区的情况给这场运动下定义。共产党要没有错误,你要没有错误,老百姓会对你有这么大仇恨?会这么不要命地反对你吗?光是几个李鹏万作不了这么大的妖!

  “看来还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不管你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放下远的说近的,你应该替自己眼前的处境想想。你不承认‘走资本主义’、‘搞修正主义’可以,这是政治问题、路线问题,你历来都把它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人家提的另外那一些问题呢?‘生活特殊化,道德品质堕落腐化’有没有……

  “你生来爱看戏,年轻的时候爱看武生戏、花脸戏,当官以后专门喜欢坤角儿。市京剧团的年轻女演员三天两头儿往你家里跑,有时坐在你腿上,有时躺在你怀里,你当别人不知道?方月萱、柳淑娘,这些名角儿跟你的关系干净吗?演员有几个是铁嘴钢牙,叫造反派一打一吓唬,什么都会吐露出来了。为了洗清她们自己,说不定还会添油加醋、编笆造模,把脏水都往你头上泼。当然,你要不倒台,还在马上,她们就不敢……咳,这算什么事?顶多算生活作风不检点,小事一段儿。不,这次是群众运动,群众对这种事最敏感、最好奇、最愤怒,在中国拿这种事情搞臭一个人最容易,何况你在这方面还有前愆。前愆!

  “你忘了?不,你别装傻,也用不着自己糊弄自己。那件事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没有不透风的墙,造反派肯定也闻到了一点腥味,要不怎么会给你贴出那样的大字报?这都怪你那个倒霉老婆,守着你这头公牛不用,却勾搭上了你的警卫员。谁叫你非要找个美人当老婆?而且还要能说会唱的‘响美人’。你忘了祖宗遗训:过日子三宗宝——丑妻、近地、破棉袄。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或者吃哑巴亏,不声不响,要不就去打老婆。吃哑巴亏——你不干,你不是那种人,血顶脑门,怎甘心当王八头。打老婆——你不敢,你指挥部队,老婆指挥你,她冲你一笑一闹,你就一点能耐也没有了。所以你才想出那个馊主意,假意把警卫员的母亲从农村接到你家过年,好吃好喝好待承。瞅准机会你在自己房间里把警卫员捆起来,然后又把他母亲叫来,插上门。那位农村大嫂一见儿子被五花大绑,立刻吓傻了,你却像凶神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扒光了大嫂的衣服,威胁她的儿子:‘兔崽子,你看见了吗,我今天本应报仇,当着你的面把你妈给干了!咱先记下这笔账,今后你再敢勾搭我老婆,我就糟践你妈!’娘俩双双给你下跪。而后大嫂领着儿子一去没有回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没有人味儿!它在你自己的心里不也成了一块心病吗?隔了这么多年,这块病不仅没有消失,一有运动你就心里嘀嘀咕咕、坐卧不安。其实你已经受了惩罚,那件事发生以后不久,你就被送到北京上学。这本来是好事,领导跟你讲好毕业后还可以高升。可是两年之后形势发生了变化,部队整编,地方需要干部,你转业来到福北地委。实际是命运报复你,要是还留在部队上不仅官高位显,哪还会有今天这些麻烦?

  “如此看来,宁肯承认犯了路线错误,也不能吐露一点个人生活作风和思想品质方面的问题。路线方面的错误又在哪儿呢?路线、路线,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听得最多、讲得最多的就是这俩字,听了快三十年,也没真弄明白它的含义。中国革命岔道太多,有时两股,有时三股、五股。就说眼下吧,谁的路线是对的?你的、还是造反派的?被敌人踹一脚,没关系。叫人最伤心、最下不了台的是你一贯紧跟党中央,老抱着党的粗腿,如今却被党狠狠地踹了一脚!共产党是搞群众运动起家的,如今你站在了群众的对立面,嘴上说不怕,心里也发慌。但是,福北的造反运动不是共产党发动起来的吗?这里的共产党究竟是你,还是四不清分子李鹏万?你不明白有什么用?现在他们掌握着群众,把持着话筒,用对付国民党、对付罪犯的办法对待你,还说他们‘革命大方向始终没有错’,你还有什么好讲的?这种时候你发脾气没有人会听的,只会招致群众的愤怒。不过,再怎么着也不能让老百姓看出你这个第一书记是熊包。

  “你不是有脑动脉血管硬化、糖尿病、关节炎等好几种病吗?又精神高度紧张地挣扎了一夜和一上午,刚才被揪上汽车的时候,你还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这种肉体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摧残,也许会突然昏倒在汽车上或批判台上,闹不好就会蹬腿儿闭眼。但过去了几个小时,你身上的病好像也被吓跑了。现在要是真的死在这个台子上,算你烧高香了——逃脱了这场灾难,洗刷了你一辈子经受到的最大的耻辱。证明你还有囊气!日后党和群众会承认你是烈士、是英雄。你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一个小放牛的,却波澜壮阔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该干的都干了,大事和小事,正经事和闲事,好事和坏事。说得再实在一点,该吃的吃了,该看的看了,该享受的差不多也都享受过了。比起那些早就变成黄土的战友,你已经赚得太多了……” 蒋子龙文集.1,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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