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萧墙埋祸
家里又来信催,说新医院已经建成,正在进行内部装修,等着他们回去搬家。
既然自己的医院建好了,就应该赶快搬进去。从老医院里早搬出去一天,就少缴一天的房租。焦安国和卓欣运商量了辞职的日期,然后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向朋友们告别。中国人本来就爱管闲事,越是朋友就越觉得有责任管你的事,对你的事管得越多才越证明是好朋友。矿上的哪一个朋友,似乎都比他们自己对这件事情想得更周全,翻过来掉过去地给他们陈明利害。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解释,说到最后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闹得车间的人都知道了,在矿上也成了新闻,可焦安国还没去办辞职手续。
卓欣运每催一次,他都说就去就去,可“就去”却不去。卓欣运再催,他还是说就去就去,最终却还是没去。催了四次都没有效,卓欣运知道这里边有故事了。倒好像是她非要逼着他辞职回家一样……姑娘有那么几天没有再答理焦安国。
焦安国却磨磨唧唧地来找她来了,卓欣运跟没事人似的见面就问:“手续都办好啦?”
“啊……就去就去。”
姑娘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听别人的闲话听得太多,想打退堂鼓了?”
“哪能呢?”焦安国嘴上还挺硬,可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
卓欣运不解:“那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我自己发憷,怕见那些干部。他们什么都问,特别是最后要到厂部去盖章,如果他们借机刁难,万一再碰上孙矿长,哎呀……”焦安国嘬着牙花子着头皮。
卓欣运忍俊不禁:“真的就是这个原因?”
“你说还能有什么原因?这事是不能变的啦!”
“那好吧,我去替你办手续。”
“不行,你去办这样的事别人的闲话会更多,这是我的事。”
“什么你的我的!”姑娘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连你这个人都是我的,你发憷的事可不就得由我去办呗!”
焦安国面有愧色,心里却美得连骨头都有点发酥。
卓欣运继续调侃他:“你母亲说你是犟头,从小脾气就格外拧,我还以为没有能让你怯阵的事了呢!”
“行啦行啦,打人别打脸,说话别揭短,我找你来是还有件更头痛的事要商量……”卓欣运收敛笑容,凝神看着他。
安国说:“最红怎么办?她知道咱们要走了,好几天了光哭不说话。”
“那是啊,咱们一走她在矿上就更孤单了。”
“可眼下她正是最较劲的时候,要复习功课准备考高中,不可能跟我们一块儿走。”
“可我们也不可能不管她。”卓欣运性情机敏,开始以一个好嫂子的身份在想这件事,“这样吧,我先去办手续,你到山脚把晾干的药捆起来,下午我们到最红的养父家里去看看,你也先别着急,到时候会有办法的。”
卓欣运真是每临大事有静气,这让焦安国心里像吹过一阵清凉的夏风,无比舒坦。其实,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天起,几件最让人挠头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人家姑娘自己不声不响地就决断了……
焦安国很乐意遵照卓欣运的分派,骑车去了他的晒药场。路过矿区北门的时候他停下来,想跟守门的老崔头告个别,感谢他这些年来关照自己的晒药场。推开传达室的门,却见里面坐着一位生脸的,他问:“崔师傅上什么班哪?”
“他坏了,上不了啦。”
“坏了是什么意思?”
“脑栓塞,人算废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蹬腿儿了!”
“哟,我上个星期还看见他了!”
“就是前天的事。”
焦安国低着头退了出来,脑子里轰然又冒出了在庙里看到的那两句让他似懂非懂的话:“了了有何不了,生生还是无生。”——崔干臣,瞧这个名字就不是当老百姓的主儿,当年也确实耀武扬威过,最终却还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看门人,还不到六十岁,就要油干灯灭了……
他心不在焉地出了北门,来到自己的药场,将晒干的和尚未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地收集起来,只取下有用的部分,再用刀切碎,装进他带来的尼龙袋子里,一袋袋地驮回宿舍。
卓欣运属于多血质类型,善于感知别人的情绪反应,有很强的社会协调能力,所以不怕见人,事情逼到头上也不憷阵。焦安国磨蹭了好多天不愿意去办的辞职手续,人家姑娘只用了半天时间,从车间到矿区总部,全部手续都拿到手了,然后来找焦安国一块儿去看最红。
焦安国按捺不住好奇心,很想知道辞职都有哪些手续,愣把自己难了这么多天。他打开一个大纸袋子,里面有一沓子各种各样的介绍信,每样都是两份:“户口迁移证明、粮食证明、工资证明……最底下还有结婚证明。
卓欣运的脸腾一下红了,眼里含羞,娇妍无比,为不让安国乱想乱猜,又不能不解释:“在厂部转户口关系的时候人家告诉我,如果我们两个没有结婚,到了运城我就上不了户口,因为无法证明我跟你们焦家的关系。”
焦安国发出赞叹:“哦,想得太周到了!”
卓欣运渐渐恢复了自然:“他们是为我好,怕你一到运城就把我给甩了。有了这一纸证明,你再想不要我可要费点事了,还得到法院里费一番口舌。”
焦安国一脸严肃,上前扶住卓欣运的双肩,让她站好,而后自己后退三步,冲着自己的姑娘(哦,现在应该叫妻子了)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欣运大叫:“你出什么洋相?”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没有你,这些手续我绝对拿不到手。我不懂,厂部的人也不会提醒我。更重要的是感谢你的大智大勇,当机立断,愿意跟我结婚。”
欣运也不再笑,变得严肃了:“但我有个条件你得答应,这个证明只作为回运城上户口用,用完之后就放在我手里存个纪念,绝不可让父母知道这件事。万一你真的变心了,我也绝不会拿这张纸要挟你。”焦安国像宣誓一样举起右手:“苍天在上,神灵在上,我焦安国和卓欣运自由恋爱,自愿结婚,我发誓要跟她双栖双飞,白头偕老。倘若我对她不忠,愿天打五雷轰……”
开始卓欣运以为他在开玩笑,听他真的在起誓,脸一下子白了,赶紧拿掉他的手:“誓可不能乱发呀!”
“谁说我是乱发?”
“好啦好啦,我们快去看最红吧!”卓欣运把全部证明放回纸袋,装进自己的包里,纵身先坐到永久牌自行车的后架子上。焦安国没有马上骗腿儿上车,而是推着车走,卓欣运用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这样两个人说话更方便些。
他问:“你去办手续的时候他们没有刁难你?”
“刁难倒谈不上,就是提的问题太多,你不听他们把话说完,就甭想拿到你要的证明信。”
“都是什么问题?”
“想好了没有,将来后悔不后悔,后悔可也回不来啦……全是这类的话,多着哪!”
“有没有说你傻的?”
“谁好意思当面说你傻呀?他们都说我胆子大,不知深浅就敢跟着人家往下跳。”
“你怎么说?”
“我给他们上了一课,我说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中条山一年大变四次,小变天天有。人也一样,身上的细胞每分每秒都在生生死死,活着就是变化,万物都是通过变化才能存在,只有变才是永远不变的。我如果待在矿上,看看我父亲就知道我自己这一辈子是什么样了。不知深浅地跟上一个坏小子跑到运城去,会发生什么事,打死我也想不出来。变化就是要有点风险,不冒险就会不敢动。天下并不只有一种生活方式,大家的标准也不一样。我自己喜欢冒险,你们干吗替我害怕呀?”
“太精彩了,他们还说什么?”
“他们都一个劲儿地叹气,为我惋惜。”卓欣运忽然放粗嗓子,学着男人的腔调说:“坏啦坏啦,一个挺好的丫头叫焦安国那小子给带坏啦!”
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用手掌一拍安国的后肩:“快骑上吧,太晚了到人家,要正赶上饭口可怪不好意思的。”
“从现在起我就算得了气管炎(妻管严)啦!”焦安国说是说,左脚踩着车镫子,推起车子快走几步,身子一纵,右脚往怀里一掏,越过大梁落到另一只车镫子上,自行车居然不摇不晃地就提高了速度。他用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弯到后面拍拍欣运的腰,这是提醒她他有话要说:“最近我发现你有一个了不起的优点,正好是我和爸妈身上所缺少的。”
欣运的两手在抱着他的腰,只好用头磕磕他的背:“别走神儿,好好骑车。”
“我说的是真的。”焦安国还不想被打断,“焦家的医术分两块,一块是临床诊断,一块是制药。我们回去后,父母想让我偏重学临床治病,让你掌握制药。有机会我会向父母建议,你的特长是外交,是跟人打交道,应该多参与医院的管理。”
“别想那么多了,还是想想眼前怎么跟最红谈吧。”
他们来到矿上的宿舍区,在最先盖起的一片平房里找到了王恩奎的家。正式的房子只有一间,将对面的小厨房改大变成一间小南房,在南房的窗户根底下用石棉瓦搭了个小棚子放炉子,权当厨房。王妈正做饭,见了他们一打招呼,王妈的大儿子从小南屋里走出来。焦安国自小的时候就叫他九哥,九哥便将他们让进大屋子。王恩奎在床上躺着,看上去身体很虚弱,也急坐了起来。最红正趴在一张小炕桌上写作业。
屋子里光线灰暗,还有一种带着主人饮食习惯的味道。好像平时来串门的客人不多,主人现找凳子,现刷茶杯,这些都被焦安国止住了:“我们坐不住,千万别忙乎。”
他们两个挤着坐在床沿上。
王师傅和他的儿子都不怎么说话,话都叫王妈一个人说了。老人性格开通,上来先夸赞了一通焦安国和卓欣运,说他们多么般配,看着多么叫人眼馋……话题由焦家的人多么有本事一下子又转到命运对王家的不公正,又抱怨房子太旧太潮,害得两个老人的全身关节都不好。老的退了,小的又没有大本事,也甭指望矿上再给调换好一点的房子了。可没有好房子,九儿又怎么能谈得上恋爱呢?一环咬一环,一步赶一步,一步没赶上就会步步赶不上……
焦安国抓到一个插嘴的空儿赶紧顺势安慰说:“别着急,九哥还年轻,找对象是没有问题的。”
“还年轻啊?他比你婵姐还大两岁呢!”
“没关系,现在提倡晚婚晚育。”焦安国说完忽然又觉得不够真诚,赶忙再补上几句自嘲的话:“王妈不能光看我们俩,我们俩是早婚早恋,违反了政策。”
话虽这样说,可他心里也明白,在矿上像九哥这么大的人还没有对象的可数不出几个来了,会成为邻里以及同事们背后议论、取笑的对象。九哥模样长得不算难看,是他不找呢,还是找不上?为了不让他难堪,焦安国不敢在九哥的问题上再乱搭腔,就找个机会向王妈说明了来意:“我们两个要辞职回家了,我父亲母亲嘱咐一定要告诉您二老一声,向你们辞行。”
“辞职?放着这么好的工作真的不要了?”
焦安国原来以为他们多少会听到一点消息了,可从王师傅和王妈的神态上来看,他们真的是什么都还不知道。这个年头,敢双双辞职不干可是件大事,自建矿以来他们也许还是头一份儿。王九哥就在矿里上班,怎么可能会听不到一点风声呢?至少最红也会告诉他们……这真是个奇怪的家庭,难道他们一家人聚在一块儿会相互不说话?
王妈一个劲儿地惋惜:“真不知你爸妈是怎么想的,有能耐的人就跟咱想的不一样,老也不安分……”
王师傅打断了老伴的话:“行啦,又不是叫你辞职,唠叨个啥呀!”
焦安国也不想多解释,赶忙把话引入正题:“我父亲让我征求一下您二老的意见,当初我父亲曾经向最红许过愿,让她到运城上中学,前两年她太小,您二老不放心没有让她去。我想问问她今年考高中能不能考到运城去,全部费用都由我们家出。”
一直没有吭声的王九哥突然把话头接过去:“我妹妹叫王永红,怎么能让你们家供她上高中呢?我们再穷,供她在原田县城上完中学还是没有问题的。”
焦安国知道自己刚才说话不得体,赶紧更正:“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妈抓住最红的手:“小红是我从小拉扯大的,我一直把她当成亲闺女,现在老了,一会儿见不到她就想得慌,可舍不得让她离开我。”
焦安国明白了。当初并不是王家抢了焦家的闺女,而是你焦家生活困难,养不了自己的亲生闺女主动要送给人家。现在人家把你的闺女养大了,也相依为命有了感情,你的条件好了又想把闺女要回去,这不是有点欺负人吗?
焦安国站起身:“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最红永远都是你们王家的女儿,我父亲母亲也一直感谢您二老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们的照顾。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能不能让最红去帮着我收拾收拾东西?”
王师傅在床上抢着说:“快去吧,要不要让九儿也跟着去搭把手?”
“不用了,您二老多保重,得空的时候我们还会来看你们。”焦安国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卓欣运拉着最红紧随其后。
王师傅没有下床,只说了声:“我就不送啦。”
王妈却一直送出了老远。焦安国直到走出平房区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看到卓欣运一只胳膊搂着最红的肩膀,另一只胳膊也甩动着做扩胸的运动,就取笑道:“我刚夸完你遇事不憷头,有公关才能,在王家为什么一言不发?”
欣运笑了:“这种场合我哪有资格插话?”
“你是最红的嫂子,怎么又没有资格了?”
欣运不再笑了:“好吧,我就以嫂子的身份给最红一个保证,将来我在哪儿生活,就给最红在哪儿找工作。现在可以不让她到运城上高中,以后上大学呢?即使不上大学也要参加工作呀,总不能老叫她守在这个家里吧?这个家里倒都是好人,但太压抑了,难怪最红小小年纪性格却那么孤僻……”
焦安国深有同感,却跟欣运交换了一下眼色,制止住她的话头。她也就没有再往深里说,只是把最红搂得更紧了。人就是这么奇怪,当初焦家觉得王恩奎两口子为人好,才敢把闺女送给他们,王家觉得焦家的人也不错,才愿意要焦家的女儿,现在闺女长成大姑娘了,再若叫这两家人像以前那么要好,恐怕是不可能了。你防备着我,我怀疑你,最红夹在这中间精神怎么能好得了?焦最红又是王永红,王永红又是焦最红,真难为了这个小丫头!最可怕的还是那个九哥老找不上媳妇,他跟最红又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在小说和电影里,这样的兄妹被强往一块儿拉的故事可太多了……
焦安国推着自行车在矿区饭店的门口停下来,向里面张望。走在后面的最红问欣运:“哥不是让我帮收拾行李吗?”
欣运说:“傻丫头,他有什么行李还用得着你帮着收拾?就想拉你出来吃顿饭,说说话……”
不知从哪里传出一股风,说焦起周新建的医院风水好。因为是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金角(十字路口的东南角称金角,西南角为银角,东北角是铜角,西北角叫铁角),医院门诊楼坐西朝东,正好把住了运城一条东西走向的交通要道。东西皆水,南北皆火,水是生命之源,火乃兴旺态势,大门向东开,图的就是东西畅通、南来北往,才好财源茂盛。如果冲南边再开个旁门就更好了,为的是让东家有解难(南)之处……
医院上上下下似乎都听到这种传说了,医院的风水好大家就都跟着沾光,医院职工自不必说,就是病人不也会好得快嘛!所以搬家的时候大家劲头儿格外高,喜气洋洋,笑语喧哗。
郝武长的高兴劲儿似乎还要再加上一个“更”字,俨然一副迁院总指挥的架势,叫这个干这个,让那个干那个,指指点点,比比画画,包括对刚回来的院长的儿子及其对象,都绷着脸毫不客气地给指派任务。他理直气壮,认为这个新医院是他给建起来的,风水越好,他的功劳就越大。
搬家的人将焦家的私人物品暂时都放到医院后面的那栋两层小楼里,于是,人们嘻嘻哈哈地就把那栋小楼称为“焦家楼”。焦家有了自己的楼,焦家人也觉得挺受用,便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焦家楼”的名称随着搬家人的嘴立刻传开了。
当焦起周宣布了房子分配方案后,郝武长当即泄气了,他和焦最婵在职工区里有一间属于他们的房子,“焦家楼”里却没有他的份儿!
他立刻摔耙子不干了,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小楼:“好啊,这是拿我当傻小子耍呀,白给费劲盖起了‘焦家楼’,焦起周却还是不把我当焦家人!那你闺女姓不姓焦?连那个就回来待几天帮着搬家的卓欣运,都可以住在‘焦家楼’里,我这个卖了大命的女婿怎么就这么不是人?”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卓欣运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如果知道了还会更气。
他越想越气,走到院子里才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个装药液的大玻璃瓶子。这样的大瓶子得要百十块钱才能买一个,他抓住瓶口,抡起来就向着水泥路面摔下去。留在医院帮工的杨希托着一大摞病历碰巧赶上,嘭的一声,一块碎玻璃片崩伤了她的腿,身子一侧歪,病历撒了一地。姑娘哎哟一声,随口说了一句:“你要死啊!”
郝武长的邪火立即冲着姑娘来了:“哟嗬,你自己不长眼这能怪谁呀?你算什么玩意儿,也敢张口就骂人!你以为穿上大褂就是护士了?会给武桂兰舔眼子溜沟子就能留在医院里啦?”
黄福根一边喊着一边跑过来:“姓郝的,你欺负人家女的算什么能耐?”
“行啊,来了充大尾巴鹰的啦,那我就先让你再去拉稀!”郝武长捏着拳头迎了上去,他正好要借打架骂街把一肚子怨恨输出给别人。
幸好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一齐帮着把他们拉开了。
郝武长不再管医院搬迁的事,也不去看分给自己的那间房子,径自走出医院,到附近那个熟悉的小馆子喝酒去了。直到过午,他才装着一肚子闷酒回到医院,没进“焦家楼”,直接到自己的屋子。门上却挂着锁。医院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找到焦最婵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但他懒得去找,捡起块砖头愣敲愣砸地把锁头给弄开了,进屋看见床已经铺好,倒头便睡。
不知过了多久,焦最婵腆着大肚子回来才把他喊醒。盖医院的这些日子郝武长表现不错,焦最婵跟他的话也就多了。要在过去,随他睡到什么时候她都不会管的。她说:“这是什么日子,医院搬家这么忙,你怎么好意思躺在屋里睡懒觉?”
“活该,医院有我的啥?我为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力气,你爸妈又是怎么对待我的?连‘焦家楼’都不让咱进,我看连你都不被当成是焦家的人啦!”
“我当然不是焦家的人啦,嫁给了你郝武长就是郝家的人嘛!”焦最婵对住不住“焦家楼”好似全不在意,“再说安国不也没有住‘焦家楼’吗?”
“那不一样,他才在家待几天?这是做戏给我看哪,你以为我像小孩子那么好糊弄?”
“这对你不是更好吗?我的父母家教严,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你受得了吗?”
“谁还愿意跟他们住一块儿?我争的是这个理,不吃馒头要蒸(争)口气。”
“你还讲理呀?刚才奶奶和三叔走,你为什么都不去送一送?”
“他们走了?”
“老家该麦收了,奶奶要回去给看家,三叔等收完麦子再回来。”
郝武长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亮光:“那钱和账交给谁管?”
“临时先叫安国管起来。”
“他不回矿上了?”
“他跟对象都辞职了。”
郝武长勃然变色:“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呀,他们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焦最婵深知丈夫的狗性,说翻脸就翻脸,赶忙息事宁人,“谁瞒你了?前天晚上他们两个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家,第二天大家就都操持医院搬迁的事,谁还顾得上说这件事?现在你知道了还算晚吗?”
郝武长眼睛通红,气得在屋子里转磨磨:“这俩老不死的成心想把我晾起来,放着现成的女婿不用,把儿子媳妇从矿上叫回来接班。他们什么力都没出,却要来夺现成的,想得倒美!”
“你不是自称基建科长吗?爸说还让你管基建,房子哪儿出了毛病,管子漏水了,修修补补的,往后事也少不了。”焦最婵本来想给郝武长泄火,谁想反倒更激怒了他。他朝着焦最婵回手就是一巴掌:“臭娘儿们,你也敢挖苦我?”
焦最婵一个趔趄摔到床上,苍白的左脸颊上出现了一个暗红的手掌印。
她没有抚摩自己发烫的脸颊,却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肚子,满眼哀怨,苦涩涩的一颗心往下沉落,声音木木地说:“打得好,你有种就把我打死,那就一了百了啦!”
“看美得你呀,你死了我怎么跟你爹妈算账?”郝武长的嘴角含讽带刺,眼睛盯着最婵高高隆起的肚子,突然喉头发紧,下体刺痒,使他产生了一种压倒一切的破坏欲。
男人对女人的破坏就是占有,最大的破坏就是最大的占有!他向最婵俯下了脏兮兮的身子,汗渍斑斑的的确良衬衫混合着他呼吸中那股烟酒从肠胃里挥发出来的臭气,让她又一次闻到了一种灾难般的味道。
她冷冷地说:“我快到日子了,肚子里可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想还留点德吗?”
“德?男人的全部德性都在鸡巴上了!”他邪里邪气地笑着,但挺起了身子,怀孕女人的大肚子妨碍了他。他直起腰,不慌不忙地扒掉了最婵的衣服,连屋门都不锁,自己站在床边架起了妻子的两条腿……
一个被仇恨鼓荡起来的家伙,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顾惜他所憎恨的对象。
焦最婵不求他,也不再吭声,她知道越是那样他就越上劲。不管遇到什么威胁,她唯一的防线就是沉默。她也不用打闹表示自己的反抗,越跟他争斗他就越发来兴。对付郝武长还算有点效的办法就是淡着他,别拿他当人。今天自己就是太大意了,看他这几个月确实出了力气就又拿他当人了,跟他说话一多,他紧跟着就蹬鼻子上脸……
她闭上眼,浑身死死的:“你不就是要身子吗?给你就是啦!”
郝武长的情欲变成了一种罪孽。无论他生气,他高兴,他憎恨,都要拿焦最婵的身子发泄,一边干还要一边数落:“你还承认是我郝武长的人就行,我啥时候想干就得干,我干的是焦起周的大闺女,干死你看看哪个狗日的心疼!”
他身下的肉体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他就必须不停地跟自己说话,以刺激自己的兴奋点。他随着下身冲撞的节律拍打着妻子的肚皮:“嗨,儿子,你妈说快到你出来的日子了,就先让我喂喂你吧,这可是你爸爸的精华,比你妈妈的奶还有营养。等你出来以后可要跟爸爸一条心,共同对付焦家的人!”
肉体是难以形容的,更何况是燃烧着被邪恶和报复所灼热所鼓荡起来的情欲的肉体。郝武长的胡说八道又引爆了他自己的歇斯底里,身体疯狂得失去了控制。焦最婵的下体开始出血,他却以为是女人有了反应,仰着脸越发地不要命了……
焦最婵起初是强忍着痛楚,以麻木表达自己的厌恶和蔑视,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混乱却越来越强烈,后来真的没有痛苦,没有任何感觉了,脑海里像冒出许多气泡,她实实在在地失去了知觉……
经过一番抢救,三天后焦最婵在医院里生下一个女儿,母女竟还都活了下来。
当她看到自己女儿的时候没有笑,却抑制不住地哭了,泪水毫无准备地突然倾泻出来。旁边的医护人员都以为她是因高兴而哭,可高兴的眼泪不会有这么多,她脸上一片模糊,脸下一片模糊,身体剧烈抽搐。她越想止住就哭得越凶,她不愿意张扬得让别人看见,就哭得更痛,且痛在心里。
几天来她命如游丝,在她清醒地能感知到自己的痛苦和危险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甚至没有过呻吟或喊叫,那张被善良和懦弱蛀坏了的面孔,显得呆板、迟钝,失去了生气。负责抢救的医生相信她是下了求死的心,而不想求生。
在抱着自己的女儿大哭过一通之后,她才算真正活转过来。她不再一个人孤苦地面对自己的命运,今后要和女儿相依为命了,女儿将成为她的依靠和希望。在她对郝武长最绝望的时候,曾几次想打掉这个孩子,自己对未来的生活都没有信心,怎么能再牵累肚子里无辜的孩子?要不是她软弱、犹豫和拖沓的性格,也许早就付诸行动了。现在她见到了自己的女儿,立刻便爱上了她,焦最婵身上的母性苏醒了,她很庆幸当初没有打掉孩子。
她当即给女儿取名“姣静”。
她的父亲焦起周对给孩子起名字是非常讲究的。按平陆县老家的风俗,小孩的名字一般都请隔辈人给起,比如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最婵却根本没有征求自己父母的意见,郝武长更不值得答理,她也不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给女儿起这个名字的理由。
她长这么大,也许是第一次独立决断一件并非无足轻重的事。这是不是预示着她今后在许多事情上要自己替自己拿主意了?
由于是在刚搬迁到新医院的喜庆气氛中,郝武长的恶行被忽略了,反而把添丁进口当做是新医院风水好的见证。郝武长恰好是忘性大记性小,他无论做了什么坏事都绝不会有真正的自责或内疚。以前他喜欢写检讨书,并不是为了改过,而是为了能够再犯。等焦最婵从医院一回到家,他就哪儿疼往哪儿戳:“等小丫头一过满月,就把她送人算啦!”
焦最婵知道他嘴里没有人话,懒得答理他。
郝武长却像逮住了理一样:“你听到了没有?把丫头送了人才好要第二胎,我得要个能继承郝家香火的儿子!”
自回得家来,焦最婵还没拿正眼看过他,便仍旧待理不理地说:“郝家的香火有什么可值得继承的?即使有个儿子,你又能让他继承什么?”
郝武长被噎得一瞪眼,但他很快就又歪了一个词儿:“这也是跟你爸爸学的,你们焦家就是重男轻女。如果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兴许你爸爸也能对我们好一点。”
焦最婵心里暗想,无赖,我就是生个儿子也不会让他姓郝,即便焦家真是重男轻女,也犯不上去看重别人的儿子!再说,你本身不也是男的吗?爸爸为什么不喜欢你?焦家人不喜欢你,还指望会喜欢你的儿子吗?自己也知道不是东西了,又寄希望生个儿子……要说郝武长也够可怜的。
别看郝武长表面上像要杀七个宰八个的,对谁也不在乎,心里却藏着一种深深的自卑。只要有焦家的人来看望焦最婵,他能躲就一准躲出去,尽量回避跟焦家人在一个屋里待着。就是武桂兰下死命令让焦家子女必须上的课,他也一次没有去过。自医院搬到新址之后,大家心气都很高,武桂兰定下制度,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在“焦家楼”下面的一间大屋子里上课。由武桂兰主讲,有些科目也请焦起周和黄鹿野讲。焦安国、卓欣运、最婵、最霞不听课是绝对不行的,甚至连一心想当护士的外姓人杨希,也每天晚上都去凑热闹。唯有他郝武长,一次没去过,但也没有人找他。这就是说,人家根本就没有打他的牌,有他五八,没他四十。
他在医院的地位就变得有些尴尬了。人家真要把他跟焦家子女一样要求,他受不了;人家不拿他当棵菜,他又有失落感,觉得自己被蔑视、被排斥……
郝武长最气的还是焦安国和卓欣运。焦安国不回来,这个医院将来就是焦最婵的,他耐着性子等下去还有希望。焦安国这一回来,可真是冲了他的肺管子。更别提卓欣运,她跟他一样同是外姓人,且对医院寸功未建,哪像他这样为焦家出过力、卖过命!可焦起周和武桂兰显然是另眼看待那个臭丫头,晚上跟武桂兰睡在一个床上,这不明明是给卓欣运吃小灶吗?还让她白天在药库里参与配药、制药,无疑是要将焦家的制药秘方传给她呀!更让郝武长感到不是滋味的,是他帮着焦起周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建起这个新医院,果真就好事不断,而这些好事却没有他的份儿!他暗憋暗气,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一个北京人受国家抗痨中心主任尚德堂所托,给焦起周捎来一个日本患者的感谢信和六十万日元的现金,郝武长终于忍不住了……他并不知道六十万日元折合成人民币是多少钱,只是觉得六十万不是个小数目。
如果他在别处负责建一个像医院这样的工程,光是包工队给他的好处费就不会是小数,即使他不拿回扣,工程完成后单位也会奖励给他一笔钱。这可倒好,焦起周对他连个屁都没有放,乌漆麻黑地就过去了。这个老财迷,得了六十万的外快,也不说论功行赏给下边人分一分,竟是吃独份儿的,让他儿子全都存进了银行。看来这个世道上没有公平可讲,强人强马吃抢草,社会上的钱财为强者所霸占,为强者所享受,也可以被强者剥夺。
一阵急火攻心,郝武长闯进了焦起周的办公室,正是上午病人最多的时候。他知道焦起周好面子,有坏事也想捂着盖着,要闹就往大里闹,丢他的大丑,逼得他没有办法,想不想答应都得答应他!他进屋后先点上了一支烟,主要是让脸和手都有点事可做,就像时下许多蹩脚的演员一样,不会演戏就抽烟,以缓解心里的紧张。然后他走到焦起周的桌子跟前,相当克制地说:“爸,我想跟你商量点事。”
焦起周把脸扭过来:“什么事?”
“医院工资太低,我不想在这儿干了,想跟你说点以后的打算。”
当着这么多病人,这家伙倒是单刀直入。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郝武长称呼焦起周和武桂兰不再用“您老”啦。无论是当人对众,还是私下里,要么就什么都不称呼,“哎哎”地乱喊,要么就是“你你”地像跟平辈人说话一样。眼下这些鸡毛蒜皮已经计较不过来了,难得他自己想离开医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焦起周站起身子,说:“来,到里间屋谈。”
里间屋也摆着两张桌子,桌子上堆着当天收到的信件。焦安国看完每一个来信者叙述的病情之后,写出处理意见,让父亲或母亲审查过后再给患者回信并寄药。郝武长一见焦安国和他的工作,心里的火又撞上脑门子了。
焦安国举着一个漂亮的大纸袋子在端详,上面印着英文,纸袋子非常结实,好像是防雨防潮的。他用裁纸刀割开,从里面掏出病历和肺部片子。
焦起周在儿子对面坐下来,语调很和气:“武长你说吧。”
郝武长也尽量想说得心平气和:“我们一家三口离开医院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焦起周感到了郝武长的来意不善,却还是和颜悦色:“什么条件?”
郝武长吊下了长脸不再含糊:“我这个汉子没有啥大本事,但我一家三口也得活命不是吗?要么你将‘回生灵’秘方交给我,要么将家产分一半儿给我!”
连焦安国都从对面抬起了头。
焦起周仍压着性子:“为什么?”
“为什么?就为我是你闺女的爷们儿,就为这个医院是我盖起来的,至少有我一半儿!”
焦起周气得两眼发黑,在不由自主地反射中爆发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一次次地保证,一回回地发誓,可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郝武长也全无顾及了,一拳砸到桌子上:“焦起周,我姓郝的也告诉你,只要你不答应我的条件,就没有你焦家的好果子吃!”
焦安国蓦地站起来暴喝:“郝武长,你还是人不是人?一个晚辈怎么这样跟爸说话?”
“哟嗬,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个你?”郝武长一把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向焦安国逼过去,“我看先灭了你这个焦家的独苗儿,以后就省事啦!”
焦安国急忙后退,弯腰抄起墙角立着的扫把,挡住了郝武长劈过来的刀子。焦起周打开屋门大喊:“快来人!”
黄鹿野和几个病人家属冲进来,但郝武长手里有刀子,仍旧乱砍乱捅地往前蹿,谁也不敢靠得太近。还是黄鹿野可着嗓子大喝一声,让郝武长胆怯了:“你再不放下刀子我要给派出所打电话了,你光天化日持刀行凶,至少拘留你半个月!”
这么多人一进来,郝武长就知道伤不着焦安国了。正在他迟疑着想找台阶下的时候,被刚刚冲进来的黄福根从后面抱住了腰。焦安国上前夺下他手里的刀子,把刀刃架到他的脖子上:“郝武长,大家都看见你持刀杀人,我现在就是杀了你,或者把你弄残废,也叫‘正当防卫’。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你捆起来送到公安局去!”
焦起周却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传扬出去对医院的声誉也会有损害,于是对焦安国说:“放开他,让他走吧。郝武长,从现在起你离开医院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焦起周又转身对屋里屋外的人说:“谢谢大家,没事了,都散了吧。” 蒋子龙文集.4,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