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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爱的自然本性

蒋子龙文集.4,空洞 蒋子龙 19556 2021-04-06 06:21

  最难的还是焦最婵,刚生完孩子不到半个月,按农村的习惯还不能下床呢,听到了丈夫跟父亲和兄弟打架的事,就不能不找到“焦家楼”劝慰父亲和兄弟。安国不在,父亲和母亲似乎也正在商量她和郝武长的事,面色阴沉……

  她因大出血和早产,身体还十分虚弱,脸色苍白,神色哀怨。

  焦起周看着也心疼。最婵是无辜的,可要治郝武长却又不能不伤害到她。事情是怎么一错再错地弄到了今天这一步呢?一不该收留他——收留他还可以赶走他;二不该把女儿嫁给他——嫁给他还可以离开他;三不该跟他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再离婚就难了,那会在这场错误中又多了一个受害者……但郝武长已发展成焦家医院里的一个大毒瘤了,不下断臂疗毒的狠心,就难以医好这已然入髓的沉疴。

  焦起周沉吟良久,狠狠心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愧疚,以当断则断的口吻对女儿说话了:“婵儿,新医院开张后事情这么多,我真对付不了郝武长这个杂种了。今天要不是正赶上有人拉架,咱们家就得出血祸,我和你弟弟准有一个会伤在他手里。这个人心黑手辣,野心又大,张口就要咱一半儿的医院,还想着咱焦家的秘方。他对咱焦家人和医院的威胁太大了!你看怎么办呢?能想个法子带着他离开医院吗?”

  焦最婵一时没有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实际上她站在焦家和郝武长之间已经无能为力了。刹那间心灵空寂,现出一种幽幽的落寞——真正的苦痛就是说不出的这种。

  看到女儿的样子,武桂兰眼圈红了。女儿嫁个好男人,当父母的就多了一个儿子;女儿嫁错了人,他们等于失去了女儿。她拉过女儿的手,心里充满内疚:“把你嫁给这样一个恶棍,是我跟你爸的责任。刚才你爸说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并不是在气头上冒出来的主意。我们想了好长时间了,要不怎么办呢?叫你离婚吧,他毕竟是你孩子的父亲,难道真的就让孩子一生下来没有爹?我们也怕逼急了这个畜生狗急跳墙,对你们母子下狠手。不离婚吧,咱们医院再兴旺也经不住他这个败家子搅啊!想来想去就只有让他先离开医院,你带着他离开以后自己再慢慢地回来……”

  焦最婵心里的滋味没法提了,既然父母也承认选择了郝武长并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还要让她一个人承担全部后果呢?可她生来就不是一个会埋怨父母的女儿,她现在唯一能埋怨的就只有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抗婚呢?弟弟最初在婚姻问题上受到的压力比自己还要大,为什么就能顶住呢?千错万错是自己的错,这种事情上的错误,无论责任在谁,倒霉的只能是自己,谁也代替不了。在她的婚姻里,好像饱和着一个女人全部的和最后的不幸。

  此刻她心里苦得如毒蛇咬心,却当即就答应父母,会很快搬出医院去单过。

  答应父母很容易,可搬到哪里去呢?在运城那么容易就能找得到房子吗?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女儿正在哭,她一边给女儿喂奶,一边打量屋里的东西。哪些是属于自己的?哪些能够带走?打量了半天才发觉,并没有多少东西可带,她不禁悲从中来。就要离开娘家自己单立门户过日子了,可她有过自己的家吗?哪里又将是她的家呢?

  没有,她根本没有家。这许多年来,她和焦家的人都是把医院当家的,现在要离开医院了,她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孩子。因为有了孩子,看起来似乎有个家了,她也不得不尽力装得像有个家的样子。

  下午,郝武长回来了,进门就嚷:“快收拾东西,车在外面等着啦。既然你爸卸磨杀驴要赶咱们走,咱也就不必再赖在这里了。”

  在他们眼里还算能值点钱的东西,就是床上铺的盖的和几件衣服,由于天气暖和了,太厚的东西用不着带,先放在医院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父亲要赶他们走,却未必会绝情到连他们的东西也一块儿给扔出去。于是,最婵就只把眼下用得着的零七八碎的东西敛吧敛吧,装进一个大提包里;把褥子、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捆成一个铺盖卷,让郝武长先拿着走了。

  丈夫一离开房子,焦最婵就哭了。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和委屈,自己何罪之有,却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有一种被父母抛弃和驱逐的感觉,没有人来送行,也没有人来挽留,更没有人问问她打算去哪里,今后以何为生。也许医院里没有人知道她会这么快就离开,更不会相信郝武长没有达到目的就能这么轻易地离开医院。连焦最婵也没有想到郝武长居然还有这份囊气,说走就走,这又让她暗自庆幸。如果他跟父亲犟上了劲,你叫我走我就偏不走,跟你赖上了,不答应我的条件就搅得你鸡犬不宁,谁又能把他怎样?所以,焦最婵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既然自己已经被遗弃了,就像个被遗弃的样子,灰溜溜地悄悄地离开就算了……

  这有点逃难的意思,最可怜的还是婴儿,刚出世十几天就尝受颠沛流离之苦。她把孩子包裹得很严实,也把自己的脸用纱巾遮盖起来,不是怕受风,而是怕让别人看见自己哭……她怕碰见人,又希望能碰见人,让人能对她的处境有所理解,能说上几句公正的或知疼知热的挽留话,让她离开得不要这么孤单,这么凄惨。她失望了,亲的热的没有看见她,看见了她的没有格外注意她。她很轻易地就出了医院的大门,上了郝武长找来的出租车。

  这是她父母开的医院,她也在医院里为许多人看过病,护理过他们。现在轮上她需要同情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愿意认真地看看她,想认出她。人在热闹的时候似乎觉得有许多亲人和朋友,其实只是一种错觉。到你真正需要关怀的时候才会发现,你谁也靠不上,只有孤身一人在世上行走。

  出租车开到运城的郊区,停在离一条土路不远的一排小房子前,郝武长下车拿着东西,让最婵付了车费。他打开了其中一间小屋的门,带头先钻了进去,然后招呼最婵:“进来吧,你别看它破,总也比王宝钏的寒窑强多了。王宝钏在寒窑里一住十八年才熬出头,你也在这里边慢慢地熬着吧!”

  焦最婵抱着孩子走进屋子,黑糊糊有一股呛鼻子的霉味儿,她反身推开了小窗户,才看清迎面是一铺土炕。炕上却没有席子,炕下面放着一条板凳,一张一溜歪斜的旧桌子。焦最婵真正有了落难的感觉,小时候跟父母在矿上住过的菜棚子都比这个强。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她浑身疼痛,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这样的屋子不收拾一下又怎么能住人呢?她只好把孩子交给郝武长,自己先打开铺盖卷,把裹在外面的塑料布垫在炕上,然后再在上面铺褥子……将炕收拾好就可以上去歇一会儿了。

  她浑身酸疼,接过孩子就上了炕,然后问郝武长:“这里有水吗?”

  “有,别看在运城的边儿上,还是自来水哪。做饭在对过那间小屋子里,里面有煤炉子。”郝武长对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房子似乎很是得意,“你可别小瞧这个地方,来这儿租房住的什么人都有,有结婚没有房的,有私奔的、同居的,有钱的学生谈恋爱没地方去,也在这儿租间房子,有在城里干活儿的外地人,还有打野食、开窑子的……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可不能乱开门,别让哪个野男人钻进来占了你的便宜……”

  焦最婵听得恶心:“你怎么找了个这种地方?”

  “你想住啥地方?以咱的经济条件,租得起城里的好房子吗?”郝武长斜睨着眼睛歪撇着嘴角,“我找这个地方还有一个打算,等时机成熟了,就要在这儿开个展览会,或者是记者招待会,把以前跟你爸做过对的人都请来,让全运城的人都来看一看,你爸妈开医院发了财,却把给自己盖医院的女婿,在医院当大夫的亲女儿赶到这种地方来住。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不把你焦家搞臭了就不是人!让你爸开不成医院,也当不成正人君子。除非他来求咱搬回去,嘿嘿,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焦最婵毛骨悚然,如见鬼魅。眼前站着的郝武长,眼神邪恶,性情歹毒,他根本就不是人。所以他从来就不懂得爱别人,也不怕别人,肚子里装着的都是恨!而恨,永远都比爱强烈,感觉更深。

  其实,郝武长租这儿的房子还有一层打算,焦最婵不可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条件,时间一长她自会去跟她的父母理论。只要她跟父母闹翻了,他的机会也就来了。他相信焦最婵行医这么多年,既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焦家的秘方肯定也知道。只要她肯单立门户跟她老子对着干,照样能发财,至少也可以逼得她父母让步……

  只凭刚才一番话,不就把她吓得不敢吭声了?她肯定也会把这番话转告给她父母的。郝武长把一只手伸到焦最婵眼前:“拿来。”

  最婵一愣:“什么?”

  “钱哪!还能是啥?”

  “什么钱?我哪儿来的钱?”

  “甭蒙我,我们离开医院,你爸妈再没有良心也不能不给你点钱!”

  “你没看见,我们走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知道啊!”

  “那还有我呢,为你们家干了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小工儿不干了,也得给辞职费呀!”

  “你算什么辞职?你是被开除!”

  郝武长突然扑过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脖领子,生生地把她从炕上揪了起来:“告诉你,从今往后跟我说话要客气点,再在我面前替你那该死的爸妈说话,说一句我就打一顿。在这个地方就是打死你也不会有人知道,前后都是菜地,挖个坑儿就把你给埋了,人不知鬼不晓!”

  他说完用力往前一推,焦最婵狠狠地摔在炕上,险些没有砸到孩子。

  她经历这样的打骂已经习以为常了,既不挣扎反抗,也不对他的暴虐和残忍表示出特别的惧怕,甚至连痛苦的感觉都麻木了。

  郝武长又叮了一句:“你拿不拿?”

  “你要钱干什么?”

  “谋生啊,我要去学开汽车,将来跑运输,能挣大钱!”

  焦最婵这时候才撩起眼皮看看丈夫:“是真的?”

  “不是真的我们一家三口往后吃什么?”

  焦最婵多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一家三口住到这样一个鬼地方,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作为一个女人,不靠丈夫还能靠谁呢?不管他多么不是东西,只要今后一家三口能相依为命地过上安生日子,也算是烧高香了。她问:“你要多少?”

  “报名费七百。”

  焦最婵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一张的票子,数出三张留给自己,其余的都给了郝武长。他立刻面露喜色,数了数装进口袋:“这才是我的好老婆!”

  说着,便俯下身子,鼓弄着嘴唇向最婵的脸凑过来。她赶紧转过身,用后背对着他,伸手抱紧孩子。郝武长的手却从后面伸到她的胸前:“你有了孩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这两个奶子更撩人了,来,让我吃口奶吧!”

  孩子哭了,最婵把奶头送进孩子的嘴里。

  “好好,不让吃就不吃,谁叫我今天高兴呢!”郝武长说着就往门口走,“我去报名了。”

  焦最婵真想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嘱咐他早点回来,刚住到这样一个地方,她害怕,特别是怕晚上就剩下她和孩子。但她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她不想让郝武长知道她需要他,有求于他。待他走后,她下炕从里面锁好了门和窗户,心里塞着满心满腹的忧愁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她不想吃饭,更不想做饭,可为了能让孩子有奶吃,又不能不强迫自己吃点东西。最婵就起来点着炉子烧了一壶开水,给自己冲了一碗奶粉喝下去,然后又关好窗户和门,忍受着房子里的潮湿和闷热,上到炕里躺着。白天的时候她胆子大些,还能睡得着,真到了夜晚,她神经紧张,睡意全无,听着窗外的动静。

  树叶吟风,夏虫泣露,自己的心也如荒弃的村落,哪里能找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个洁净牢靠的窝呢?真还不如外面的一只小虫子。不知怎么她竟想起了小时候常哼的一首歌谣,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三月里风摆杨柳梢

  女儿出门似杨柳摇

  杨柳摇,摇杨柳

  村外摇来了大花轿

  里边哭,外边笑

  从此再不见女儿的杨柳腰

  ……

  郝武长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然后就一觉睡到日头偏西,起来后让最婵给做点吃的,划拉完抹抹嘴就又走了。

  以后他几乎是天天如此。焦最婵也不问他学驾驶学得怎么样,因为一招惹他就准没有好。

  几天后家里人终于找到了最婵住的地方,就常来看她,给她捎来吃的用的。等她出了满月,身体能撑得住了,就让她带着孩子回医院上班,晚上不想回来还可以住在医院里。郝武长找到医院闹过几次。只要他去闹,最蝉就跟着他回来,要打要骂要上床随他折腾,反正他就是这几招儿。何况他并没有去学开汽车,而是染上了赌瘾,需要焦最婵在医院上班挣钱,好供给着他去赌……

  而她呢,太弱了,也太老实了,随他怎么摆布都行。你打总有累的时候吧,你骂总有让自己也觉得没趣的时候吧,你喜怒无常像头种猪一样爱炫耀自己的性能力,但你总有泄的时候吧,一泄还不立刻就完蛋了,强又能强在哪里去,硬又能又硬多久!

  焦最婵渐渐变成一种没有思想和感情的物体,因此也就减少了痛苦和遗憾。也许不这样,她就不可能跟郝武长这样一个人还能凑合到今天。她能凑合下来,就证明她才是更强大的。她的弱就是她的强,她的软正是她的硬。当初父母说服她嫁给郝武长的理由之一,是女人应该找个跟自己肩膀头一般高的,不用眼睛老往上瞅。现在她根本就用不着瞅他,大多数时候是抹搭着眼皮,或索性把眼睛闭上。

  郝武长也觉出来了,焦最婵从来就没有需要过他,包括他甚为得意的身体。一个男人如果不被自己的女人所需要,那也是一种致命的损伤,甚至比单纯地戴顶绿帽子还要难受。而郝武长清楚地知道,焦最蝉的心里就从未真正接纳过他。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根本不能摧毁焦最婵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也恰恰正是这种东西保护了她,成为他永远不可逾越的障碍。他时刻都能感觉到她的服从和忍让不过是一种蔑视、一种仇恨,绵里藏针。他也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虽然娶了一个女大夫,却仍然是原来的那个无赖和可怜虫,并没有真正获得过什么,也没有破坏了人家什么……

  郝武长意识到了这一点,可真让他丧气!

  也就是说,把焦最婵母女给弄出来,并没有达到他原来想要达到的目的。他还动过要办展览或召开记者招待会的脑筋,那些大话吓唬吓唬焦最婵还可以,真要实行起来可太难了。哪个记者会买他的账?他身份太低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他拿什么给人家记者。城里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人家记者凭什么要相信他,要帮他的忙?

  郝武长确实不是笨人,他又想出了一条道儿,就对最婵说:“我从电视上看到有人包荒山也致富了,我老家撂荒的沟沟坡坡有的是,我拿准主意咱们也回老家包块荒山。就凭我这身力气,不信离开你焦家就发不了财!”

  这之前,对于焦最婵来说,只要你郝武长是求上进,她就没有不答应的。而今听了这话,却半天没有吭声——她对郝武长的任何话都不能相信了。

  郝武长表现得特别友善:“不着急,你先想一想,回家也跟你父母商量一下,明天给我个准信儿,我一个人先做着准备。”

  有什么可准备的?他什么也不用做,只是盘算一下这回能从焦起周那里敲出多少钱就行了。他们两口子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他们不信任的穷小子回洛南的穷山沟,焦最婵也不可能放着大城市里的大夫不当,跟着他回家当农民。要是这样,他们干吗还从平陆老家出来?何况平陆还比洛南强得多。既然老婆不愿意去,老丈人和丈母娘不让去,那么就拿钱来,我回家包荒山是得用钱去承包呀!他们正恨不得我离开,应该是愿意破财免灾的。他正考虑该要多少,开价五万呢,还是两万?

  焦最婵开口了:“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难得你想干正事,我正求之不得,你说什么时候走都行。”

  郝武长愕然,显得有些发急:“不跟你爸妈商量一下?”

  “这是咱们的事,跟他们商量什么?”

  “哎,你是他们的亲闺女,要是心疼舍不得你走呢?”

  “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心疼又怎样?”

  “我老家可苦啊!”

  “再苦还能有这儿苦吗?”焦最婵说的是真心话,住在这样一个城市不城市农村不农村的狗窝里,自己挣钱却养着丈夫成天去耍钱,一个女人还能有比这更苦的日子吗?到了郝武长的老家,理所当然就得以他为主了,生活再苦,自己的精神上也可以放松一点了。再说郝武长的存在一直是焦家医院一种潜在的危险,能借这个机会把这个祸害引回他老家,也算是去了父母的一大块心病。以前几次想赶他走,他偏不走,现在趁着他好不容易自己提出来要走,还不赶快成全他!

  郝武长又想起了一个理由:“你能舍得不当大夫了?”

  “既然嫁给了你,就得跟你走,别的事舍得舍不得都得舍。”焦最婵确曾喜欢过医院里的工作,现在则心灰意冷,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她反问郝武长:“你到底是真想回家包荒山,还是又玩儿什么花活?为什么我答应了,你倒又推三阻四的?”

  郝武长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好认头:“好,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打道回府。你去跟家里人告别,我再最后看一眼运城,好好玩儿一把,赢了钱正好当包荒山的本儿。”

  他嬉皮笑脸地又向焦最婵伸出了手。

  焦最婵问:“要是输了呢?”

  “那就少下一点注,最后一个晚上了,怎么也得跟我那些朋友们打声招呼。”

  焦最婵把口袋里仅有的四十块钱摔给了他。

  郝武长一走,她也抱着孩子回到医院,对父母说了这件事。

  焦起周的第一反应是不同意:“不行,那样你不是掉进狼窝里了吗?离我们又那么远,出了事也够不着啊!”

  焦最婵却异乎寻常地冷静:“我自从嫁给郝武长,就算掉进狼嘴里了,还在乎狼窝吗?”

  焦起周竟没有接上话,愣愣地看着女儿。从小就习惯于依赖父母,对父母百依百顺的女儿,让他感到了陌生和某种不安。

  武桂兰哭了,如果说最婵嫁错了人仅仅是毁了她的感情生活,那么跟着一个恶棍钻进秦岭腹地的洛南山区,就是毁了她的事业和一生!在这样的关头,独自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最婵的态度让她感到震惊和害怕,只有下了某种狠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镇定和从容。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都从未向父母说过一句抱怨的话……越是这样,武桂兰的心就越疼,哭了好一阵子才能说得出话来:“婵儿,妈知道你心里苦啊,走这一步也是万般无奈,可妈怎么放得下心?”

  焦起周也哽咽着说:“你太善良,到陕南远离父母,没了靠山,千万别让郝武长几句好话就哄去了秘方。这不全是钱的事,好人得秘方会救人,坏人得秘方会祸害人!”

  焦起周忽然从最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幽怨,他立即后悔了。他不该再给满腹委屈的女儿施加压力,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关心的竟然还是他的秘方,而不是女儿的死活!

  焦最婵没有埋怨他们,反而扑通一声跪下了:“请爸爸放心,‘回生灵’的秘方已经在女儿的心里烂了,我就是叫他逼死,也不会说出秘方。请爸妈多保重,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就先磕头谢罪,恕我不能在跟前尽孝了!”

  武桂兰吓得慌忙拉起女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要这样说,我就不让你跟他走!”

  焦最婵站起身,不愿意再见其他人,抱起女儿就离开了医院。

  武桂兰拿了一沓钱追出来,把钱塞进女儿的口袋,又千叮咛万嘱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往绝处想,活着就有出路,要常给家里写信来,若实在过不下去就快点回来!”

  话好说,真看到女儿抱着孩子消失在黑暗里,武桂兰突然被一种不祥的恐惧和揪心撕肺的不安攫住了,她怀疑今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最婵了。母亲的心本质上是孤独的,除了孩子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支撑她,她挣了多半辈子图个啥?已经丢了个最红,难道再眼看着把最婵也丢了?她急奔回医院,冲着丈夫就喊了起来:“不能让最婵跟着那姓郝的走!”

  焦起周呆呆的,一语不发。武桂兰更急了:“快呀,你得去把她拦回来!”

  焦起周说话了:“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来得有点突然和蹊跷,你说郝武长真的会离开运城?当初他赖着不走是为什么?后来把最婵骗到手又是为什么?他要的是咱这个医院,想讹一笔大钱,他目的没有达到,怎么会乖乖地自己提出来回去呢?没准儿这又是个花招儿,就等着咱们不让最婵走,他好提条件。”

  武桂兰觉得焦起周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立刻冷静了许多,但心里总是不踏实,就叫来安国和欣运,向他们大致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要他们陪着去看看最婵,当面向郝武长问个明白。

  他们都去过最婵落脚的小屋,很快就找到了那里,屋里亮着灯,却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安国轻轻推开门,他们看见最婵一个人坐在炕上抱着孩子愣神儿,屋里没做任何准备,根本不像明天就要远行的样子。武桂兰暗暗松了一口气,顺口问最婵:“武长干什么去了?”

  最婵说:“他还能干什么?去耍钱呗!”

  武桂兰坐到炕边上:“这就好,如果他真想明天回洛南,今儿个晚上就不可能还有心思去玩儿钱,看这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明天怎么走得了呢?刚才可真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你真要跟他走了哪!”

  最婵心里苦涩,倒好像是自己在吓唬母亲,便淡淡地说:“我把车票都买好了,明天是一准得走了。”

  母亲急了:“为什么?你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们走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咳,真要到那个穷地方去,不多准备点吃的用的还行!”

  最婵苦笑着不想再说什么。安国反应激烈:“姐,你绝不能跟他走!”

  最婵却异常平静:“郝武长就盼着你们不让我走哪,那他就有话说了,就可以要条件。”

  “他要什么条件都答应,但咱也有条件,他得同意离婚!”安国忽然顿了一下,“姐,这话不该我说,可我在心里憋了好几年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姐,不能叫这小子给毁了一辈子!”

  最婵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如果能离我还会等到这时候吗?你们不知道这个人有多歹毒,如果我硬要提出离婚,他不闹出人命也会把咱爸妈的医院搅散,他的条件是咱答应不了的……”

  安国不服:“我就不信治不了这样一个无赖,顶不济还有公安局、法院管着嘛!”

  “不出事,人家公安局、法院管不着,真出了事又晚了!一出乱子,至少是闹得爸妈脸上无光,也会影响医院的声誉。”最婵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下炕,让弟弟和欣运赶快陪着母亲回家,万一让郝武长回来看见,他就更长脸了。

  武桂兰抓着最婵的手眼泪就又掉了下来,直到最婵答应明天先不走,她才离开女儿的小屋。

  第二天最婵没有到医院里来,武桂兰叫安国去看,小屋子已经空了,她的心立刻又揪到了嗓子眼。派人去追已经晚了,到洛南去找也不现实,最婵在运城的时候都没有拦住,到洛南还能再把她劝回来吗?直至收到最婵从洛南寄来的平安信,才算定住了神。

  人要烦一个人,就如同被鬼魅纠缠一样,即使在一段时间里没有被纠缠,他的心也不能彻底地放松。直到郝武长真的离开了运城,焦起周的心才实实在在地放下来,他自己也才意识到郝武长的存在不单是让他厌恶,而且令他恐惧。

  这恐惧的解除却未免代价太大了,搭上了自己的一个女儿。由于对最婵的惦念,焦起周和武桂兰的生活中感到了一种冷清,这冷清中还包含着无法说出来的自责。所以,医院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在他们面前都回避提到焦最婵和郝武长,这种回避更加重了他们心里的冷清和自责。

  唯一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医院办得顺风顺水,不夸张地说,在运城已经稳稳地站住了脚跟。焦起周跟妻子商量,借这个机会把安国和欣运的喜事给办了。焦家需要添人进口,也需要热闹一下,填补因最婵离开所造成的冷清。武桂兰提醒丈夫,再不要大包大揽了,婚事到底怎么办,得跟两个当事人商量一下。

  卓欣运脸红红的,低着头不吭声,一切听凭家里的安排。这种事让一个没过门实际又早已进了焦家门的姑娘能说什么呢?

  她心里想说的很多,却不能说。这几个月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类似预备党员转正前的考验期,又像是在上医学研究生班……按中国的老习惯,婆婆和儿媳妇是一对“天敌”,何况她还是未来的儿媳妇,竟让她跟婆婆睡在一个床上。单单是跟婆婆在一个床上睡觉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武桂兰不知什么时候会冷不丁向她提出什么问题。那可不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不是可答可不答或马马虎虎能够应付一下的问题,而是医学上的问题,是有意要考她的问题,她是必须得回答的!因此,她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生吞活剥地强记硬背医书中那些玄妙的章句。如:《黄帝内经》、《验方新编》、《中药学》、《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有时做着饭都在背书,于是便闹出了一个小小的“面条事件”。

  焦起周和武桂兰都爱吃手擀的面条,有了儿媳妇,武桂兰自然就不用自己下手了。可卓欣运一边擀着面条一边背书,那面条时常擀得宽窄不等厚薄不匀。焦起周第一次吃卓欣运擀的面条时,挑起来一看,有粗有细,有硬有软,一根一个样,一碗里不带重样的。他禁不住哈哈笑了,刚想问这面条是谁擀的,武桂兰急忙在下边用筷子捅他,这番动作和眉眼却让焦家的人都看到了。

  私下里武桂兰问丈夫:“你是想要个会擀面条的儿媳妇,还是想要个懂医懂药又有事业心的儿媳妇?”

  焦起周在吃上不是个挑剔的人,却不同意媳妇的观点:“你懂医懂药,事业心也不赖,可面条擀得也不错嘛!”

  武桂兰却很知足:“行啦行啦,你就凑合着吃吧,现在的年轻人,能像欣运这样就很难得了!”

  卓欣运自来到了焦家,反而没有跟焦安国说话的机会了。工作时间,焦安国顶治疗,在门诊部和住院部间来回跑,而她则在焦起周指导下负责验药、碎药、配药、熬药。焦起周常常要应付全院的事情,制药的事基本就压在她的肩上。最婵离开医院后,焦家的三顿饭也要以她为主来做,武桂兰变成打下手的;她打着下手还最爱向欣运发问,搞得欣运脑子不敢全放在做饭上,手里忙活着脑子里却想着怎样回答婆婆的问题。她每天只有吃饭和晚上上课的时候才能看到焦安国,为了不让人说闲话,两个人也不能相互多看几眼或多说几句话,只能目语传情。武桂兰有令,每天晚上不到十点半不得休息,休息也是和婆婆睡在一块儿。想想吧,这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什么时候才是这一对恋人独处的时间呢?他们再也没有矿上的那种自由了,回到自己家里,他们的恋情反倒转入了地下。

  但偶尔说上几句悄悄话的机会还是有的。发生“面条事件”的那天晚上,在上课前安国小声对欣运说:“你擀面条的时候能不能专心点?”

  欣运咧咧嘴:“谁不想把面条擀好,可那么多书,不下死工夫哪背得下来呀!”

  没错,焦安国知道这个滋味,就笑着安慰说:“有点兴趣了没有?”

  实话说,要不是婆婆当导师,她肯定会耍滑偷懒,而被婆婆这样一逼,读得下去得读,读不下去也得读。她还真的读出了点兴趣,即便对医书中那些生僻的专用名词很难理解,但开始认识到一个奇妙的世界,特别是《内经》中对人体内脏功能的叙述,对病因病理的分析,《验方新编》中分门别类地记载下那么多闻所未闻的千奇百怪的疾病,真是大开眼界……

  第二天中午,焦安国抓空上了趟街,转了好几家商店,终于买到了家庭用的手摇轧面机。这下可帮了欣运的大忙,又省时间又省力,轧出的面条要粗有粗要细有细,薄厚均匀,长短一致。

  安国还在欣运耳朵边吹大话:“我不会见死不救的,一定要帮你进行一场厨房革命,慢慢地再给你买台微波炉、洗碗机、消毒柜,一点一点地把你从做饭的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一个年轻轻的城里姑娘,业务上的压力已经是那么大了,每天还要为这么一大家子人做饭,卓欣运总算挺过来了。她没有被累得中途跑回娘家去,全靠她在娘家自小就管家打下的底子。

  她对业务也越来越熟悉了,一熟悉就不感到那么累了。公公婆婆又提出让她和安国结婚,结婚后跟丈夫住在一起,至少在精神上不会像跟婆婆睡一张床那么紧张,遇到什么事情也好跟丈夫商量,两个人的日子肯定会轻松些。

  焦安国在自己的父母前不像欣运那么拘谨,就先问父母有什么打算。

  焦起周先讲出自己的想法:“前两年给你姐姐办喜事的时候,正赶上咱们家倒霉,再加上郝武长也不是个能摆得出去的人,就没有心思大办,凑凑合合地就算是举行了个婚礼。现在咱家有这个条件了,我想把你们的婚礼办得体面些。这是你们一辈子的大事,人家欣运为到咱焦家来,辞掉了矿上的铁饭碗,咱得对得起欣运。把亲家母和亲戚们也都请来,临汾离这儿也不远,趁这个机会大家见个面,好好热闹一下。”

  焦起周说完自己的打算,又转头征求武桂兰的意见:“你说呢?”

  武桂兰不吭声,眼睛只管看着欣运。

  卓欣运一脸窘迫,不知该如何表态,抑或该不该表态。

  焦安国为她解围:“欣运,听爸的口气,之所以要大操大办咱俩的婚礼,主要是让你的脸面好看。按一般的习俗,女人的虚荣心就体现在婚礼上,婚礼越排场,自己在面子上就越光彩。所以,你得表个态,趁着爸妈都在这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欣运抬起眼睛,觉得安国的话里有股怪味儿,知道他心里一定另有主意。她可不想叫人觉得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好看而让公婆大肆铺张,就说:“我无所谓,为这件事太破费了可不值得,最好能怎么省事就怎么办。”

  “有你这个话就好办了。”焦安国接着她的话音做自己的文章,“爸,这种事办到多大算体面?你觉着自己够热闹的了,人家真正有钱有势的一弄几十辆汽车,几百人的宴席,光是贺礼就收个十几万,排场是够大了,挨骂也挨大了!咱要真折腾起来,也会有不少的人给送红包,可何必要欠那个人情?欠了人家的情是要还的。办喜事到底是图自己心里舒服,还是为了让别人看着热闹?”

  武桂兰低头抿着嘴笑,焦起周却不耐烦:“你就别绕脖子了,痛痛快快地说你的打算吧!”

  “我的打算,就是不想在自己结婚大喜的日子让闹房的人当猴子耍,唯一能逃避这种花钱找罪受的办法就是旅行结婚。”焦安国眼睛看着卓欣运,“国外叫度蜜月,从教堂一出来两个人就走了,客人们谁想吃饭自己回家吃去,谁想看热闹到别处看去。”

  武桂兰笑出了声:“你这个小子,总是要跟别人不一样,你想好了要去哪儿呢?”

  “北京,顺便看望一下尚德堂老先生,了解一下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结核病医院的情况。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在临汾下车,把欣运的母亲、弟弟和亲戚们接到运城来,再把最亲近的朋友们请来,一起吃顿饭,给大家发点喜糖,又省事又省钱,皆大欢喜。也许有的亲友会埋怨,为什么没有提前给个信儿,也好表示表示——那是得便宜卖乖,不必当真的。”

  焦起周沉思不语。

  武桂兰的笑容已经表明她的态度了,但她还是要把欣运的态度问凿实了:“你别光图自己省事,还要跟欣运好好商议一下,办得这么简单是不是太委屈欣运了?欣运给家里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征求一下你母亲的意见。”

  “不用了,不用了,安国的主意挺好的!”卓欣运赶忙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听焦安国一讲就明白了,两个人都被憋闷了这么长时间,借着旅行结婚这样一个机会,到外边散散心,好好放松一下,何其快哉,安有不同意之理!

  十月秋熟,是北京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焦安国带着新婚的妻子卓欣运,清晨在北京站下了火车。两个人商量,应该先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放下带着的东西,然后再去逛街。北京能住的地方很多,豪华宾馆他们住不起,低档旅店又对不起他们的蜜月,能有个既干净舒适又让他们负担得起的地方最好了,那就得转悠着自己去寻找。

  北京这么大,从哪儿转起呢?

  当然是王府井啦!不到王府井就不能算到了北京,买东西方便,参观北京的景点也方便。可焦安国却提出要奔北京的大西北角,听说那一带有条电子一条街很出名。只要是丈夫提出来,卓欣运就没有不同意的。于是,两个人乘地铁,换汽车,辗转找到了中关村。

  这个地方叫村,实际也到北京的边上了,给人的感觉却似乎更洋、更杂。大街上涌动着的人流中以年轻人居多,外国人也不少,什么长相什么肤色什么装扮的都有。在他们的前面有个黑人青年,穿着一件雪白的文化衫,后心印着赤红的一物,像半截活蛇,又似一条灵动的鳝鱼。卓欣运看得心里一悸,悄悄捅捅安国:“咋驮着这么个东西?”

  “你是搞药的,还不认识这玩意儿?”焦安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有的民族喜欢猪,他们认为猪鞭的穿透力最强,没有东西比得了。所以男人要在胸前文上一条猪鞭,显示自己雄性的威猛,还可以当护身符。”

  “真的?你可别蒙我!”

  焦安国将嘴凑到欣运的耳朵上:“谁蒙你就是一根猪鞭!”

  欣运笑得百媚俱生,在丈夫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此时他们正巧路过一个帽子商店,橱窗里各式各样的女式帽子吸引了焦安国,他端详端详妻子,再看看帽子,然后拉着她走进去,选了一顶具有欧洲风格的宽边淑女帽,给欣运戴上,然后把她推到镜子跟前,让她自己感觉一下。

  连常给领导写材料的人都知道“穿鞋戴帽”的重要性,只要帽子戴好了,脚底下跟帽子呼应好,中间的内容差一点也能糊弄得过去。女人一旦被帽子遮住一部分脸,立刻就会魅力大增,显得高贵而神秘,或者娇媚而俏皮。欣运的眼睛里露出惊奇,想不到一顶帽子居然能这么快、这么大幅度地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焦安国问:“怎么样?”

  欣运点点头,显出孩子般纯洁迷茫的神情。

  焦安国干脆利落地付了款,不要盒子,不要包装,就让妻子戴着帽子出了商店,果然吸引了许多街上人都回头看她。欣运有点不好意思,焦安国却颇为得意,用快乐灵动的眼神看着欣运小声说:“我觉得,帽檐儿的宽窄能体现一个女人的精神风度;帽檐儿很宽,这位女士就显得雍容大度,一准懂得疼丈夫。”

  欣运乜斜他一眼:“看美的你!”

  更美的还在后面。他们进入了电子一条街,焦安国不再想着找旅馆的事,却拉着妻子钻进了一家电脑商店。倏忽间他变得异常兴奋而贪婪,这里有他真正钟情的世界。他似乎很明白自己确实已经有所追求,然而事实上,他在医院里的追求不过是父母希望他追求的东西,而电子,却是他自己从小就喜欢的东西。他的脚上像生了钉子,凡是看到他以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不问个底儿掉,自信自己真正弄明白了就不离开。在商品的汪洋大海中,现代人的个性、创造力以及人的独立价值,无不体现在对物质产品的敏感和对其品质的判断上。

  卓欣运对那些神秘古怪的电脑产品不懂,也没有兴趣,唯一能吸引她留在电脑商店里的是她的丈夫。焦安国专心地看电脑,她则看着焦安国。只要两心相悦,就能处处关情。她完全没有注意商店里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只有自己的丈夫,带着许多美好的幻想望着他,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

  人在爱着的时候总是富于幻想。他既不高大,也不威猛,在别人的眼里是再普通不过了。只有她才知道他的优势在哪儿,那是骨子里的一种诙谐和多智,她就喜欢他身上那种隐蔽的顽强的男性魅力。

  焦安国充分利用了新娘子的耐性,或者说干脆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他对电子产品一种一种地看过,一家一家地比较,把电子一条街逛下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他们还是昨天下午上火车前在家里吃的饭,怕火车上的饭不够卫生,说下了火车再吃早饭,可下车后急于找宾馆就把吃早饭的事给忘了,一到中关村干脆把午饭也给忘了,他就是这样带着新娘子度蜜月的。人家都说男人怕跟着女人出来逛商店,女人若跟着焦安国这样的男人逛商店就更够戗!

  卓欣运却始终笑眯眯地跟着他、看着他,为他拿着随身带来的东西,只要他高兴,她就高兴。她甚至还被丈夫所感动,想不到一个男人对自己喜欢的东西竟会如此专注。

  焦安国终于走出了最后一家商店,欣运心疼地问:“你饿不饿呀?”

  “不饿。”安国又停下了脚,盯着妻子的眼睛里跳动着火花,“欣运,咱俩结婚你是不是得送给我点礼物?”

  欣运抿着嘴角:“我是要送的,看这意思你已经等不及了,想张口跟我要?”

  “嘿嘿,有点这个意思。”

  “想要台电脑?”

  “哎呀,真是我的好老婆,猜到我心里去了!”焦安国在这个国际村里也变得胆子大了,抽冷子在欣运腮边吻了一下,“目前咱也用不着太好的,只买台286,不要品牌机,我按着自己的意思让他们当场组装,再要一台打印机,有五千七百块就足够了。”

  “这么贵呀?”卓欣运这回可不是装的了,“花这么多钱,爸妈能答应吗?”

  “钱给了你就是你的了,跟爸妈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买电脑可不是只为了自己玩儿,以后医院里所有的表格、材料、病历档案之类的,就不用再到外边花钱了,全由咱自己出。”

  还能说什么?那就买吧。

  买完电脑和打印机,他们的手上又增加了两个大纸箱子,即使再想转悠也转悠不动了。欣运掏出手绢递给安国,他一边擦着脑门儿上的汗,一边伸手拦了一辆面包出租车。上车后安国向司机提出了自己的住宿条件,司机答应着只穿过了两条街,就把他们拉到一家叫“航天宾馆”的地方。

  焦安国喜欢这个名字,给人以尖端而牢靠的感觉。

  在服务台登记的时候,女服务员老盯着卓欣运看,不知是欣赏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帽子。焦安国出示了结婚证,女服务员主动建议他们住单人间。

  安国不解:“我们两个是一起的,为什么要住单人间呢?”

  服务员笑着解释:“双人间里只有两张单人床,单人间里反而有一张大的双人床,应该更适合你们。”

  卓欣运在一旁听得脸都红了。

  在服务员的帮助下,他们把大箱小包的东西搬进了自己房间。屋子确实是小了一点,但那张双人床太好了,洞房花烛夜,关键就要有一张能折腾得开的大床。等服务员一走,焦安国反身就抱起了欣运:“哈哈,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啦!”

  欣运假意挣扎着,双手撩拨般地捶打着他的前胸:“先得去洗一洗,身上都和泥了。”焦安国说:“好的,我就去给你放水。”他像听到命令一样跑进卫生间,把淋浴器的水温调好,再出来扶着欣运稳稳地站到浴盆里。

  两个人相互打着肥皂,你抚摩我我揉搓你,你为我冲洗我给你撩水,越洗越洗不够,越摸他们带电的身体就越相互吸引。焦安国眼睛烧得通红,两只手也越来越不老实,下面则越贴越紧。他不再讲什么修养,也不再克制,在水龙头下竟满身洋溢着野性气息。两个人吻着扭着,他下身挺着的硬东西突然顶到了欣运的下体,让她全身倏地一麻,双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着:“看急的你,就不能再等一会儿……”

  “我是想等,可有个家伙等不及了……”安国断断续续地说着浑话,声音里带着一种肉感。他的吻像扑了油的火,掠过她的眉、眼、精致的鼻梁、肉润润的耳郭……随即点燃了她的身子,两具年轻的躯体在相互燃烧,彼此熔解。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欲念,就是要把自己整个身体都给了他,渴望他粗暴地碾轧,把她揉碎。她也想把他吞掉,揉进自己的体内,那样两个人就永远不再分开!

  他急不可耐,又毛手毛脚,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了。她下身一阵刺痛,狠命搂紧安国才没让自己瘫倒在浴盆里,欲望却越发地汹涌澎湃。下面胀胀疼疼,颤得不能自已,突然嗡的一声,脑袋像被轰出了一个洞,精神大爽,全身由重变轻,压抑皆无,整个身体都瘫在对方的身上。焦安国也欢叫一声,下身用上死力,想把整个身子都揉搓进她的体内,嘴里似哭似叫:“啊呀,我的好欣欣,我爱死你了……”

  他的吻带着水带着汗,也许还有眼泪,湿漉漉整片地向她的脸泼洒下来。

  安国这种急风暴雨式的爱,像花朵开放,像闪电、彩虹,有一种能使她熔化般的炽热。此时她真想化作水化作泥,化作烟化作气,和他完全融在一起。底下还有一股股热浪般的涌流,火烧火燎。她用手抚摩着丈夫的头和背,轻轻地在他耳边说着:“亲爱的,我也爱你。”

  安国在一点点地平息下来,一手搂抱着她,一手又为她冲洗身体。然后给她披上大毛巾,半扶半抱地把她送到床上,自己又跑进卫生间再洗一遍。待他擦干身子出来,房间里弥漫着面霜抑或是发乳的香气,似云烟氤氲。

  欣运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漆黑柔亮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面色红润娇妍,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光彩。他禁不住又凑上去亲了她一下,心里洋溢着无限的柔情:“怎么又躺下了,不是说好去吃饭吗?”

  欣运睁开眼,一双眸子无比温柔而幽深,轻柔地娇嗔道:“太累了,我要睡觉……”

  “那好,我到下面去买点吃的上来,你先别睡呀!”

  安国匆匆走了。

  欣运觉得从内到外通身上下无比惬意,两个人的世界真好。愿意吃饭就吃饭,不愿意吃就不吃,想什么时候睡觉就睡,愿意想什么心事就想什么心事,想笑想闹想干自己想干的事,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没有人会说你、管你。这才是自由,真正地享受自己——这就是结婚,结婚真美!

  她心里笑悠悠地睡着了。

  等到她睡了一觉醒来,听到一种奇怪的极其轻微的嗒嗒嗒的声音,身上一激灵,睡意顿消,立即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伸出胳膊到旁边一摸,安国不在。她睁开眼,房子里漆黑,旁边的写字台上却闪烁着一点蓝光。

  是安国在摆弄电脑。

  她扭开床头的灯,安国转过脸来:“你醒啦?”

  “几点啦?”

  “两点。”

  “天哪,你不要命啦!”

  欣运翻身下床,从后面搂住丈夫的脖子:“回到家慢慢地玩儿呗,明天不是还要去看望尚先生吗,你就不累呀?”

  “我的好太太,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还累?是你我的新婚大喜!”

  焦安国关了电脑,打开房间的大灯。把电脑搬到地上,腾出写字台,摆上蛋糕,点着蜡烛,还有火腿、香肠和几样小菜。他怕欣运光吃甜的嫌腻,又用开水泡了两碗方便面,开了一瓶红葡萄酒:“来吧,我亲爱的新娘子,让我们好好地庆祝一番!”

  欣运欢叫一声,扑上来两个人抱在一起…… 蒋子龙文集.4,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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