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九
年高德劭的高其南医生,可算是中华医院的胸外科权威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逐字逐句地审核关于宫开宇的手术方案。这个方案完全是照他的要求制定的,但他仍然不放心,重新考虑每一个技术细节。他曾做过无数次大的手术,其中也包括给一些很有名望的人动刀,严格地讲宫开宇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名人。可是高其南仍然感到这次手术情况特殊,他的手术刀仿佛搅到一场权力斗争和家庭纠纷的官司里去了。他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在自己的良心上又不得不承担过分沉重的道德责任,不能不使他感到紧张和犹豫。但对宫开宇来说,这的确又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季节最好,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而且这次手术主要的操刀者是美国专家组组长艾伦·修斯特。前年,高其南曾作为中国心脏专家小组的成员,在美国工作了三个月,这次艾伦·修斯特来华是作为回访,同样也在中国几个大城市里协助工作三个月。他已经向高其南详细了解了宫开宇的病历,下周一的上午,他将为本市四家医院里的五个心脏病人做手术。修斯特是美国一流的心脏专家,按理说用不着怀疑他的外科技术,但高其南不可能事先有把握地判断别人的行为,特别还是个外国人。作为外科医生更不可能全面考虑到隐藏在病人身体内的许多偶然因素。不论科学技术多么发达,终究是隔皮看瓤,胸腔打开以后不知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胖胖的护士长黄玉秋,身上带着一股风推门进来,她的动作一点也不笨,像她说话一样干脆利落,把宫开宇的手术报告单往老医生的办公桌上一放:“高主任,他老婆不签字!”
“噢,为什么?”高其南抬起吃惊的眼睛,“她说出什么理由吗?”
“她能有什么正道的理由?!还不是又把宫部长数落一顿,话说得可难听了。她说既然宫开宇提出离婚,就是恩断义绝,不承认家庭,不承认她是他的妻子,现在死也好活也好,还找她签什么字?叫他的情妇给签字嘛!”
“这像什么话?太过分了。他们不是没有离成吗?”
“沈清不同意离,她不需要宫开宇这个人,可是需要部长级的小楼、工资和一切物质待遇,她怎么能同意离婚呢?她说宫开宇作风有问题,宫开宇说她不正派,而且提出离婚,肖初白又告沈清诬告。罗圈官司,一年半载打不完,谁知会拖到什么时候!”
“既然没有办手续离婚,在法律上说还是夫妻嘛,理应签字。”高其南推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显出一筹莫展的神色。法院都断不清的案子,叫他这个外科医生有什么办法?他的刀再快,能除痛祛病,却斩不断生活的乱麻,解除不了社会上的种种弊端。黄玉秋是他们住院部最能办交涉的人物,她拿不来沈清的签字,还有什么办法呢?又问:“即使这个沈清不通情理,难道她对老宫也没有一点夫妻情分了吗?他们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嘛。”
黄玉秋愤愤地说:“这个女人没情没义没良心,宫部长住了半年多的医院,前几个月还经常闹死闹活,她就不来看一眼。您还看不出她够多狠心!”
“怎么办?要不请她的领导出面,帮助做做工作。”
“我去过了,找到了那位代部长富胜康,他哼哼叽叽跟我打官腔,说这是私事,组织不好出面干涉。这些当头儿的太滑了,他以前对宫部长还不错,顶了人家的位置反而翻脸不认人了!法院对宫开宇的事都没有做结论,他却以群众有反映为理由,主持部党组开会,建议取消宫开宇人民代表的资格和参加全国党代表大会的代表资格,这不是欺侮人吗?!”
这位护士长在业务上很能干,可就是知道的事情太多,操心的事太多,她管的闲事也太多,常常使高其南感到不安:“他们部里的事情咱就不管了,你没跟富胜康同志讲,这次机会难得,是老宫自己要求的……”
“我的老主任,越讲这个,富胜康就会越不同意。”
“为什么?”
“您想想看,宫部长不做手术,今后就丧失了工作的能力,永远不会到部里去上班了,对富胜康也就构不成威胁了。如果宫部长做了手术,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手术失败了,人也就完了;也许手术成功了,宫部长又能工作了,他富胜康还往哪儿摆?”
“噢……那就没办法了。”高其南摘掉眼镜揉揉眼窝,“这就不是我们的力量所能解决的了!”
他重新戴上眼镜,盯住他的玻璃板下一个新做的书签。老医生娴诗词,善书画,喜欢用各种不同的字体书写一些名人的警句,自制成一个个别致的书签,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书签有时也会不翼而飞,那是医生护士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各取所需。书签被别人拿走了,高其南还会再做一些新的放在玻璃板下。上个月他制作的一个十分精致的书签,至今尚未被别人拿走,人们大概是不喜欢写在上面的那句话,况且又不是真正的名人所言。那上面写的是:
悲剧比没有剧好。
——宫开宇
是啊,有一次宫开宇的一位老朋友来看望他,称他是个悲剧人物,宫开宇随口说出这句话作为回答。恰巧被检查病房的高其南听到,他心里一动。宫开宇确实就是这样认为,还是自慰?或者是自嘲?他是个悲剧人物,这一点倒是说对了。
近几个月来,他的病势趋于稳定,虽然不是明显地好转,但暂时不会再威胁到生命,并可以在病房里做一些少量的轻微的活动。于是,他仿佛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像安排后事一样,拼命工作起来,把病房变成了办公室,他的病房俨然成了中国管理学会的总部。各大学研究经济理论和工业管理的讲师、教授们,在工业系统各部门从事管理工作的干部和科技人员,还有一些学者和在基层工作的人,川流不息地拥到他的病房里来,议论经济问题,讨论管理办法。宫开宇给这些人出谋划策,为他们的书写序言,并联系出版社出版。他的病房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料以及中文和外文的书报杂志,他的住院生活变得紧张而又热烈了。好像他离开了部里那个是非纷纭的环境,摆脱了繁琐的日常事务,用不着时时刻刻再为复杂的人事关系伤脑筋。他陷在一种自己喜欢的学术气氛里,可以见自己想见的人,说自己想说的话,写自己愿意写的文章。光有一个天才的头脑还不行,必须要有相应的地位和权力。宫开宇是个住医院的副部长,并不是被免职的副部长,仅是这一点,就可以对那些只有个聪明头脑而没有多少权力的专家学者们,提供很多帮助了。权力可以使人沉沦,也可以使人升华。对有的人,权力就如同模特儿穿的时髦的外衣,脱去这漂亮的外衣,什么也没有了,里面空空如也。对于宫开宇不是这样,没有权力他是一把钢锥,有了权力,顶多在钢锥上加了个木把。
一开始,高其南对宫开宇的这种精神状态表示惊讶,他是病态的反常的表现,还是神经过分坚强,自我克制到残酷的地步,或者是过分健忘?大概任何痛苦和烦恼都是暂时的,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只有没有生命的东西才不会死。宫开宇的毅力及其坚强而又充实的生命力使他的医生感到惊叹,这个瘦小枯干,从外表看甚至是过分病弱的躯体里,还蕴藏着相当可观的能量。也许是逍遥的住院生活滋补了他的灵性,使他的精神更豁达了。他成天忙碌而愉快,病势并未加重,在几乎丢掉了部长的权力之后,却又被那些学者们选为中国管理学会的副会长,他正积极筹备想成立一个管理学院。谁能说得清这是可喜,还是可悲?对这位宫开宇任何人都很难保持中庸态度,要么佩服他,要么忌恨他。他的部里的同事,比如那位富胜康同志,也许是持后一种态度,认为他住在医院里还不老实。奇怪的倒是住院部的医护人员,却大都对他怀好感,对他那些明显违犯住院规定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甚至还为他提供种种方便……
高其南站起身,把宫开宇的手术报告单装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又从玻璃板底下抽出那个上面写有宫开宇语录的书签,走出了办公室。
一〇
高其南走进宫开宇的病房,见这位特殊的病人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旁边放着一大摞刚写好的信件。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笔。这是病房,没有先敲门后进屋的规定,反正进来的不是医生便是护士,他们只要认为有必要,任何时候都可以闯进来。人只要一住进医院,就如同一条鱼养在试验室的玻璃缸内,一切活动都在别人的观察之下,没有任何隐秘可言了。而医生在病人的眼里,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寓意无穷,含着许多不能告诉病人的秘密。在精神上这是多么不平等啊!
“老宫同志,还在忙哪。”
“噢,高大夫,失敬了,快请坐。”宫开宇赶忙放下笔,抬起身子让坐。
“别动,用不着这样客气。”高其南在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扫一眼桌上那一堆墨迹刚干的信封,说:“一次写这么多信?”
“平时欠账太多,接到人家的信件应该及时写回信而没有写,现在是到了彻底清还债务的时候了。”宫开宇脸上的气色比半年前白了,也稍微胖了一点,也许是虚肿吧。目光还是像以前那样开朗和坚定,盯在老医生的脸上进行心理钻探和感情扫描,他担心下周的手术会节外生枝。
高其南不知是由于生性过于严正,还是医生的职业造成的,神色总是铁板一块,对任何人从来都不机械地装做和蔼。他的心里却并不是一块铁板,他躲开了宫开宇的目光:“来,把胳膊伸过来,我看看您的脉。”
他摸着宫开宇的脉,实际是想准备好自己的措辞,他还没有想好怎样跟宫开宇谈。隐瞒已经瞒不下去了,把实情摊开,病人受得了受不了?……
“再把那只胳膊给我……怎么样,您的精神上对这次手术做好准备了吗?”
宫开宇笑而不答。他知道只有自己表现得更能沉得住气,没有丝毫的好奇心,才能逼得医生们说出他们想说的话。高其南心里一定是有事的,很可能和下周的手术有关……
老医生放开了宫开宇的胳膊,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书签,放到宫开宇面前:“那天无意中听到您说了这句很有意思的话,做成了书签,给您留个纪念吧。”
“谢谢。”宫开宇仔细端详着书签,玩味这其中的含意:“好字,名不虚传,功力不浅。可惜,我的这句话太平平常常了,真有点不配用这么好的笔墨把它书写出来。”
“怎么,您不喜欢自己的这句话?”高其南叮了一句。
“真话往往是并不讨人喜欢的。”宫开宇还在绕圈子,引逗老大夫说出他难于开口的话。
“老宫同志,关于手术问题您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高其南终于把谈话绕到正题上来了。
“高大夫,您还看不出来吗?”宫开宇拍拍桌上的那一摞信封,“我差不多把自己的后事快料理完了。”
他说得很轻松,神情安然。可是他话里包含的那种决心,就像雷雨时放出的电流一样,能动摇一切,却不被别的东西所动摇。使别人害怕他,躲避他,他却不必害怕别人,躲避别人。仿佛“死”——对他施展不出半点权威。高其南根据自己在多年行医中的观察,一般人越到老年越怕死,越接近死亡的人对死亡的恐怖越强烈。宫开宇貌不惊人,难道独有一颗特殊的灵魂?还是故作镇静,一切都是装给医生看的?也许是由于在个人的生活上一生都不大得意,对世间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不,倘如此,他又何必抓紧一切时间在病房里办公、著书立论呢?在医生眼里,任何一条生命都是宝贵的,高其南则尤其为宫开宇感到可惜。平时他听到自己手下的医护人员讲了不少关于宫开宇的事情,有权力有地位的人他也见过一些。但是,像宫开宇这样有学者的气质和风度的掌权人,其学识和地位是相统一的、其气度和魄力同权力是相统一的人并不是很多。他不该在这时候就走到了这一步,医生们都为之慨然惋惜,他自己就一点不感到遗憾?
“老宫同志,我不想吓唬您,也不能用空话安慰您。我只想实事求是地提醒您,手术后确实会有两种结果,根据您的身体状况,可以说要担很大的风险。可是,如果不动手术,就像现在这种局面,我担保还可以维持相当一段时间。至于以后嘛,那当然还要看病情的发展以及您的精神和身体状况而定……”老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似乎把心里想表达的意思说出来了。
“高大夫,出了什么事情?这个方案最早是由您提出来的,您自己怎么又动摇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嘛!”高其南想用一句笑话遮掩自己的窘态。
宫开宇没有笑:“高大夫,我不需要照眼前这种局面再继续维持下去,这不叫活着,叫苟延残喘。几个月来是靠药物,靠你们的抢救,靠我自己心里那口气支撑着。现在该说的说了,能办的办了,同社会的各种瓜葛也将全部斩断了,剩下的只有一条路——手术。失败了,毫不可惜,我已铁心破釜沉舟,还可为你们今后医治这种类型的心脏病提供一点经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至少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吧?倘侥幸成功,我还可以重新工作,或者像现在这样,坐在屋子里动脑、动嘴、动笔。如果不动手术,连这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只有慢慢等死。我是不会当那种只会喘气的死人!高大夫,您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但决心不能变,除去手术没有其他选择。”
医生在宫开宇这样的病人面前是不好隐瞒什么的,他对自己病情的了解,并不比医生知道的少。几个月来,他所以能把病房变成了办公室,做出了其他这类心脏病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是由于中华医院同部里的特殊关系,他得到了医护人员许多特殊的照顾,以现代的医学技术,要想在某一个病人身上创造出短时间的奇迹,并不是不可能的,何况他自己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前些日子还不想就那样死去。许多医护人员保他,有政治上的原因,希望他有朝一日重回部里主持工作。也有感情上的原因,敬佩他做人的力量,同情他带有悲剧色彩的生活经历。一切都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如果不做手术,只能活一段时间,却不可能过一种像他这种人不可或缺的精神生活。
“可是,您的家属却不同意冒这样的风险,不肯在手术报告单上签字。”高其南在心里赞成宫开宇的想法,像他这种人不会同意好死不如赖活着的。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她不签字恐怕并不是像您说的出于对我的关心……非得要有她的签字吗?”
高其南点点头。
宫开宇脸上现出一种愤怒的表情,在医生面前他又竭力想用自嘲掩饰胸中的怒气,脸都有些变形了:“真是滑稽,我的命运倒掌握在一个对我毫不关心的人手里。”
老医生也无可奈何:“没办法,这是必不可少的手续,非得要获得直系亲属的同意并签字,我们才能为病人实施手术。”
宫开宇沉吟了一会儿,很有把握地说:“好吧,这件事让我来想办法。但恳请您不要再对做手术三心二意了,主任动摇,您手下的医生就会失去应有的信心。”
老医生颇感惭愧:“我也希望能不错过这次机会,护士长找了沈清同志,也找了部领导,都碰了钉子。您有把握吗?”
宫开宇笑了:“您放心,不会让医院作难的。正副部长是内阁成员,我请总理或者一位副总理为我的手术签字,总该行了吧?同时,我还可以请我的律师去找沈清,她若同意离婚,当然就用不着她签字了,我会请别的直系亲属签字。如果她仍然不同意离婚,就得签字。总之,我们不应该因这些手续问题,而影响手术的正常进行。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高其南困难地说:“不履行必要的手续,一旦发生意外,医院将担负不起法律责任。”
“您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办周全的。”
“那好,那好!”老医生站起身,叮嘱说,“这几天不要见客,不要看书写作,保持充分的休息和心情平静。如果您不能控制自己,我将派护士采取强制措施。希望您能配合我们。”
“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办。”宫开宇送走高其南,叫护士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叫他立刻到医院来。
一一
每周一、三、五是做手术的日子,急诊例外。心脏病动刀,大都要开膛破胸,可以说多是大手术。然而今天手术室内外的气氛,同往常做大手术可不一样。
往日,病人一被推进手术室,能活着出来,还是死的出来,就很难逆料了,等在手术室外面的女性亲属,总禁不住暗暗抽泣,有的甚至毫不掩饰地放逐眼泪。亲属们相互劝慰,相对而泣。但不管家属们多么担惊受怕,多么伤心,都不会影响整个医院森然肃静的气氛。不论手术大小,成功或失败,都不会动摇整个医院,医院的人照旧不动声色,安之若素。
今天,却恰恰相反。病人似乎没有女性亲属守候在手术室外,也没见有什么男性亲属,因而也就没有人为手术室里那位吉凶莫测、生死难卜的先生流泪哭泣。但是,今天的手术却惊动了整个医院,医院失去了固有的平静和谐调,气氛显得紧张和躁动不安。医生、护士们的神情不再是莫测高深或冷若冰霜了,他们显得急切而又心不在焉,失去了往日的镇定。老在手术室周围团团转,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一阵。手术室里出来一个人,或者有人要进去,他们总要围上去打听几句什么,如果有人传出一句话,说手术室里需要什么东西,他们便会不请自到,积极去办。
手术室旁边还有一间电视室,坐在这里可以了解手术室里所发生的一切。但一般医护人员是不能坐在这间房子里的,副院长和本院一些优秀的医生坐在电视屏幕前,他们和手术室的医生可以通话,必要时会提醒在手术室操刀的医生应该注意什么事情,有点像机场的指挥塔。今天他们主要是想观摩艾伦·修斯特是怎样为这种心脏病人做手术的。
手术室外面的一溜长椅子上坐着十几位病人的朋友,亲属不多,朋友不少,这也够稀罕的。其中多是老者,也许比病人的年纪还要大,他们是经济学界的教授、专家和国务院其他部委的干部。看上去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举止深沉,心里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如果有个外人打这儿过,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躺在里面手术台上的是个什么人物。按民间的常规,似乎是地位低的守候地位高的,年轻的守候年长的(儿童病人除外),下级守候上级……这套规矩在这儿全不适用。今天守候在手术室外面的人,不论是讲身份、地位和级别,还是讲年龄,有的比病人高,有的比病人低,甚至相差十分悬殊。
今天早晨六点钟就来到医院的黄玉秋,按理说把宫开宇送进手术室,就没有她的事了,可以休息几个小时。她却心绪不宁,没有目的地从这间屋子跑进那间屋子,在那间屋子里还没站住脚就又走了出来。一看到等在手术室外面的这些人,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瞧瞧这些老先生的样子,就跟来参加追悼会一样!
“护士长,”一位老者叫住了黄玉秋,这些人都来医院看望过宫开宇,当然也就认识她这位泼辣能干的护士长,“手术进展得还顺利吧?”
“我只管病房,管不着手术室,怎么能知道手术进展的情况?”黄玉秋说话没好气,把老头子们给噎住了。
她看到有些老先生还想说什么,一瞧她的脸色又把话咽回去了。黄玉秋心里觉得不合适,不该往他们头上撒气,这些老头儿都是好人,不然也不会到这儿来坐着。她放缓了口气说:“高主任和两位主治医生操刀,我们院的权威们都坐在电视室里盯着,有意外的情况可以随时商量,帮助手术室的大夫出主意。胸腔已经打开,到目前还算顺利,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修斯特没有来?”
黄玉秋看看手腕上的表说:“他十点钟来,宫部长排在第三个,他做完就走,后边还有两个。”
“这叫什么办法?像演员赶场一样,出点差错就是人命关天!”听这口气,说话者好像也是个领导干部。
黄玉秋解释说:“美国人只管做主要部位的手术,就是治病的那关键的几刀。其余的大量工作,开胸,缝合,止血等等,都是我们自己的大夫做。”
“架子不小!”
“协议上就是这样规定的。”黄玉秋突然看见富胜康从楼梯口上来了,也向这边走过来。她可真没有想到他还会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想演一出诸葛亮吊孝?
富胜康神情庄重,向他认识的人点头打过招呼,问了几句关于手术的情况,别人把刚才黄玉秋讲的内容简单跟他重复了几句。这位代部长气色红润,身体还是那么好,在老练沉稳中也偶尔露出掩藏不严的卑俗的气质。他找个位子坐下来,和身边的人轻声交谈。叫这些人一比,富胜康的言谈举止就显得既缺乏风雅,又全无气度,然而这些并不妨碍他官运亨通。他的到来,使长椅上这支等待看宫开宇手术结果的队伍,变得成分更复杂了。几位学者像老和尚打坐一样,闭上了眼睛。
黄玉秋也一直侧身而站,装做没有看见她丈夫的顶头上司。有个干部轻声问她:“最后究竟是谁为老宫的手术签了字?”
黄玉秋:“国务院负责同志给签的字,那位沈清同志也来了一趟,不但给签了字,还哭天抹泪地挺伤心。”
“这还不错嘛,好。”
副院长和两名医生走出电视室,到楼下去等那个美国人。
“时间快到了!”护士长轻声说了一句,也跟下楼去。
还差几分钟不到十点,艾伦·修斯特就在副院长的陪同下走出了电梯,他只有中等身材,却大步流星,一句话不说,边走边解上衣的纽扣,还没进手术室上衣已经脱掉了。
手术室外面的气氛也立刻紧张起来,有人已经坐不住屁股了,低着头在楼道里走来走去。
有好几个护士站在电视室门边,她们看不到手术室里的情景,却想听到偶尔从手术室里传出的只言片语,好判断手术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值班室的电话响个不断,都是来询问宫开宇的手术情况。黄玉秋自己也不知道实情,心里又急又烦。每逢铃声一响,她抄起话筒喊一句:“成功了!”也不管对方听懂没听懂,就把话筒又扔下了。
按计划,应该在十点半钟送修斯特走,那就是说手术中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可是现在已经十点三十八分了,修斯特还没有出来,出了什么事?黄玉秋实在闷得受不住了,她也挤进了电视室。
手术显然是碰到了意外的情况,修斯特还在忙活着,白大褂的前胸和袖子上似乎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高其南问他:“这些细血管为什么不缝合?”
修斯特没有反应,老医生忽然意识到自己精力过度集中,忽略对方是个外国人了。他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修斯特摇摇头,咿里哇啦咕哝了一阵。坐在屏幕前的一个医生向副院长翻译说:“修斯特说没有必要,细血管里的血流一会儿能自动止住的,自己会长好。”
高其南向要离开手术台的修斯特表示了谢意,然后决断地用汉语向两个助手下了命令:
“凡能找到的血管,不论大小,尽量全部缝合。给美国人做手术是不管毛细血管的,他们白人的血小板中凝血致活素和我们不完全相同。”
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老医生的这两句话,他的经验和谨慎,救了宫开宇一条命。当天修斯特为五个病人做了手术,死了三个,原因就是没有处理小血管。修斯特为许多美国人做过同样的手术,也都是这样干的,病人的小血管会很快自己凝住,从未因此而造成死亡。这是后话,宫开宇出院后还有一段热闹哪!
先说眼下,手术室里和电视室里的气氛也像被止血钳夹住了一样,紧张而又沉重,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副院长起身要去送修斯特,挤在门口的黄玉秋和其他护士只好先退出来。守在外面的老先生们,没有一个还在椅子上坐着,站在手术室和电视室门前,焦急地等待从里边传出消息。一见黄玉秋出来,立刻围上她:“怎么样?”
护士长脸色发黄,紧张得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摆摆手,嘴里吐出两个含意不清的中文字——“没事!”
1983年4月17日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