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犯人·准监狱
我头一次感到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城市竟然这么大,这么乱,这么挤,没有一条正路,像个巨大的蚂蚁窝!
吉普车像一只小甲虫,艰难地爬过闹市区。人是这样的多,神色是这样的悠闲自在,这样的幸灾乐祸,这样的冷漠可憎。在这蚁群般的人流里什么角色没有:丑的、恶的、坏的、毒的、阴的……不论什么人物,都活得很逍遥,为什么偏偏让我赶上这倒霉事?
吉普车朝着东北角方向的郊区驶去。他们要拉我到哪儿去?看来这次谈话不同寻常,我正好把肚里的火气全抖搂出来,包括严茂顺、朱刚、刘青萍这些人的老底儿。我盯着坐在前面座位上的雷彪,看不见他的脸色,但我能猜得出,此刻他的神色一定流露出那特有的冷峻和轻蔑的笑意。这家伙总是那么自信,那么霸道,那么居高临下。他又要审问你,又不容你辩解和说真话;他一口一个代表政府,自称他办的案子,一万年也翻不了。那口气就好像他不是工商管理局的干部,而是中国最高法院的院长。他身体前倾,双手抓住扶把,昂头盯住窗外,连背影都像一头猛兽,透出逼人的凶气!他那身工商局的灰制服也令我讨厌。坐在我旁边的警察则穿着绿制服,一副冷冰冰的目光不看车外却专盯着我,好像我是犯人,时刻防备我会跳车逃跑。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工商局姓雷的找我谈话,为什么要拉上派出所的警察做保镖?开车的也穿着一身警服。莫非要送我进监狱?
我心里没病,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我知道本城的监狱在城西,不在这个方向。再说他们要真的送我进监狱,无论如何也得先给我看看逮捕证,只能让我坐警车,而不是这种北京吉普。眼下是八十年代,不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了,报纸上不是天天都在讲“法制”吗?
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心里觉得坦然多了。我扭过头去,无所畏惧地用同样轻蔑的眼光盯着身边的警察。不行,在这种无声的精神较量中,我没有占上风,警察的目光透出一种无声的压力,我把身子坐正了,可他那冰冷的目光还在我心里扩展。也许是他那身警服帮他占了上风。如今各式各样的官服太多,法院是铁灰色,检察院是浅灰色,海关是黑色,交通警察是白色……近几个月来,穿官服的人对我刺激太深了,眼前一有官服晃动,心里就不免产生戒惧。连做梦都是一套套绿色的、灰色的、蓝色的官服跟我纠缠不休。哪怕是个稻草人,只要穿上一身警服,也足以吓我一跳。我突然明白了,我怕的不是雷彪和各色各样的警察,我怕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这衣服代表权力,代表强大,代表陷阱……
一头大黑猫猛然蹿上马路,吉普车紧急刹车,司机骂了一句脏话。
黑猫像虎崽子一样壮硕肥大,它跑到马路中央忽然停住了,掉头盯着我们的吉普车,目光闪闪如贼,通身漆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
我心里咯噔一下,黑猫挡车,是吉?是凶?
“轧死它!”雷彪恶狠狠地催促司机。
“等等,看。”
从楼房底下的垃圾箱里钻出十几只大老鼠,大摇大摆地横穿马路。
“看到了吧?耗子搬家,猫给开道。”
司机开心地摁响了喇叭,为这支猫鼠大队奏乐。马路两旁的行人也都停止脚步,指指画画,大呼小叫,观看耗子示威。
这是一群耗子精,黑猫率领着它们穿过马路,向河沿走去,所到之处,行人纷纷躲避,毛发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见一片老鼠的海洋,它们个个身长半尺,毛呈黄褐色,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刹那工夫它们把吉普车的帆布篷子、轮胎、车下的橡皮管子啃得精光。
雷彪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浑身筛糠,蜷缩在座位上。我们四个人眼看就要变做老鼠口中的美餐。
谁料,满山遍野的老鼠突然扔下我们,向河边拥去,像没长眼睛一样纷纷跳进激流。前面的被浪涛卷走了,后面的没有任何游移,照旧往下跳!吱吱呀呀,争先恐后,倒也悲壮!
我的意识忽然化作一缕轻云,飞出窗外,飘得老远老远,是任何警察和雷彪之流根本达不到的地方。如果我的身体也像意识一样自由该多好,变作一股愤怒的烟团,直冲霄汉,躲开人间这个蚂蚁窝,哪儿清静到哪儿去。……
或者,我的意识变作怒涛,吞没世间的一切。我的身体则变成一叶小舟,漂荡在自己意识的浪潮上。
马路刷上颜色,路两旁的旧楼房涂上五颜六色的油漆,内部几近腐朽,外表却焕然一新。然而最会刷色的还要数太阳,它给万物都镀了一层金。
边道上摆满个体户的货摊儿,高空挂着无奇不有的服装,如同扯着万国旗。低空是无奇不有的货架子,表面上看起来很热闹,其实并没有多少好东西,这个摊、那个摊,摊摊大同小异。我给大儿子买了一双旅游鞋,样子很好看,看上去也挺结实,只穿了一个月就破了。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地上摆着鸡、鸭、鱼、肉和各种青菜,对虾大概涨到二十块钱一斤了,按说应该给陶波买点吃的。真吃不起呀!
吉普车忽然减速,钻进了一幢奇怪的建筑物。外表像一座学校或是机关,但高墙上有铁丝网,门口有持枪的警卫,唯独没有招牌,我感到气氛不对。
怎么,难道这真是一座秘密监狱?要不就是劳动教养所之类的地方。今天如果能够平安回去,真应该吃对虾。
我的意识突然呈现一片空虚状态。
我应该急忙想出自己的对策。他们把我骗了,这样秘密逮捕我是非法的,是侵犯人权、违背宪法的。可是,我什么主意也想不出,什么也来不及想。
吉普车停住了,警察先跳下车,然后冲着我一声断喝:“下来!”
他这是在对我下命令吗?如同吆喝一只狗,一只猫,声色俱厉又带着明显的厌恶。雷彪那张脸也变了,带着不想掩饰的恶的快感。在一个小时前他们可是笑脸对我:“工厂里谈话不方便,我们找个地方谈谈。”我也真混呀!当时就应该问问他们要到哪里去谈,为什么旁边还站着一个警察?为什么全厂的职工都拥出来看我?我不该糊里糊涂地就爬上吉普车,还莫名其妙地向围在大门口的职工笑着挥挥手……
我陈公琦真的要坐大牢?
“喂,陈公琦,你发什么怔?跟我走!”警察又是一声吆喝,他已不想遮掩从心底暴露出来的虚伪和冷淡。看来我今后得让自己习惯这种腔调。
雷彪和警察把我带进正面的那座楼房。进门就是一个小前厅,后面对着楼梯,左右连着一楼的走道,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公安警察,旁边放着两条长板凳。押送我的警察让我坐在板凳上等着,他进去大概是替我办什么坐牢的手续了,留下雷彪看守我。
“陈公琦,到了这个地方你可要老实点,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彻底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
雷彪那阴沉沉的声音像烧红的铁块,突然烫伤了我的灵魂。愤怒使我的情绪镇定下来,刚才还像一片空白似的意识渐渐凝聚,像锥子一样开始探测眼前的处境。
这简直是儿戏,他们有什么法律依据敢逮捕我,我相信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我贪污受贿了三万元!也许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雷彪想吓唬吓唬我,公安局可不同于工商局,也不同于我那个倒霉的工厂,他们一弄清真相就会把我送回家的。
从左边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一阵女人的叫骂声:“你们这些王八蛋,一块儿上吧,姑奶奶□等着!”
声音不高,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比的愤怒和蔑视。
雷彪那异常险恶的目光瞟了我一眼:“怎么样,要不要带你去见识一下?”
我想是他自己抑制不住暴戾的冲动,领我来到一间屋门口。他介绍说:“这叫‘红号子’,专门教训犯人的地方!”
我禁不住走近屋门口,透过观望窗看见四个男人在折磨一个姑娘。姑娘是个冷面美人,一双眼睛灼灼如野兽,头的两侧和两条赤裸的胳膊上捅着四根电棍。她摇摇晃晃,最后终于站稳了,丝丝地说:
“还有吗?再上,姑奶奶经得住!”
雷彪那阴毒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来:“看见了吧,你要不老实,也得尝尝这电棍的滋味。”
一阵寒战掠过我的脊梁。
但是,最后胆怯的不是那姑娘,而是那四个男人:“得了,黄荣,算你骨头硬。我们是帮忙的,只要你别捣乱,别再逃跑,我们犯不上跟你过不去。”
姑娘愤愤地唾了一口痰:“哼,我算什么,惹急了姑奶奶,我把什么都捅出去。”
“得得,姑奶奶,你回号子好好待着去吧。”
姑娘骂骂咧咧地走出“红号子”。
雷彪甚感扫兴,好像是他在我面前丢了脸。等那四个汉子走出“红号子”,他凑上去很不服气地说:“你们也太废物了,怎么连个女流氓也治不服?”
前三个人瞪他一眼没吭声,走在最后的汉子没好气地说:“你懂个屁!你有能耐来试试。这些人都是亡命徒,有朝一日他们从监狱里出去,要是找我们算账怎么办?你家里没有老小?他们以不值钱的命换你一家人的命,你干吗?你不想留点退身步?”
我心里涌起一阵快意,原来警察的心里也怕犯人。这回该轮上雷彪脊背发凉了……
我为自己的立场变化得这么快感到惊奇。到目前为止,我在心里还不承认自己犯罪,只相信自己是个国家干部,也许还算得上是奉公守法的公民。怎么一进了监狱大门,感情不自觉地就偏向了犯人一边,同警察以及警察所代表的强大力量产生了一种无名的对立情绪。
难道我把自己当成犯人啦?
“陈公琦,进来!”
押送我来的警察把我推进一间紧靠前厅的屋子,他随手又从外面把门关上了。屋子里坐着几个警察,个个表情严酷,心里似乎藏着腾腾杀气。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带任何感情,好像我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我心里一凉,这不是玩笑,也不是误会。心里仅存的一线希望破灭了,我出不去了,真的要蹲大牢!
“你听不懂中国话吗?把衣服脱下来!”
我浑身发僵,连心脏也仿佛被绝望冻住了。
“快点,都脱光!”
我被扒得一丝不挂,陡然暴露了自己的软弱性,慌忙蹲下身子,用双手和膝盖护住自己的生殖器。屈辱把我的灵魂撕裂了。
警察对我的生殖器和灵魂毫无兴趣,只关心我的衣服和口袋,把钥匙、零钱、钢笔、纸片等所有东西都没收了,然后才让我穿上经过精心搜查的衣服。
“你进十三号。”
好个吉利的房号!
十三号牢房在二楼,走上二楼我又被大牢头摸身搜查了一遍。我走过一间间号子,大号子里关着四五十个犯人,小号子里只关着十几个。十三号虽然是个不吉祥的数字,却是一间小号子。十几个相貌古怪的犯人,像老和尚一样盘腿坐在通铺上。本来是面朝墙壁,听见看守开锁的声音全都扭过脸来,且死人一般冷漠的目光盯着我。他们全都胡子拉碴,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密,有的稀,有的黑,有的黄,身上的衣服各式各样,但全都够脏的,一个个像野人。我想起自己的两度被搜身,明白他们不是有意要留胡子,而是没有工具收拾自己的脸面。他们没人说话,没人动弹,我却觉得四周伏卧着一群穷凶极恶的毒蛇猛兽。而自己只不过是个落入猛兽之口的倒霉的小动物。
看守问:“哪儿还有空地方?”
没人搭腔。我闻到了停尸房的味道。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悲哀,几乎要使我窒息。到现在我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成了犯人。今后就要生活在这个兽笼里。
看守指指靠近门口的有块门板大的地方:“你就睡在这儿吧。”
看守出去了。犯人们开始移动,向我逼近。我眼前晃动着狼的牙齿,虎的眼睛,还有蛇的咝咝声。
“嘛案?”
“经济案。”
“多少?”
“……三万。”我咬牙报出了别人给我定的罪名。
“嘿,你可捞足了!”
“有前科吗?”
“没有。”
冷不防我的尾巴骨上挨了重重地一击,分不清是皮鞋、拳头还是脸盆,整个脊椎一阵剧痛,身不由己地瘫在地上。
他们是那样默契,似乎早就商量好了对付我这个新犯人的办法,打了我,又不让我看清是谁下的令,谁动的手。他们抖开一块臭烘烘的破被单子往我头上一蒙,立刻扒去了我的上衣和裤子。我双手紧紧拉住短裤弯起身子,护住最脆弱的部位,把脑袋和后背就豁出去卖给了他们。
他们并不急于痛打我,像野兽戏弄到手的猎物一样,用手捏捏我的胳膊,用脚踢踢我的屁股、踩踩我的脑袋……
“这老小子,身上一点油水没有。”
“白捞了那么多钱,吃闷心食不长肉。”
“……”
我全身都在颤栗,自尊心被彻底打碎了,做人的全部尊严只剩下双手紧紧拉住的那条破短裤。仅仅是皮肉受苦还不算什么,一种万事皆空的绝望撕裂了我的心!
“‘帽花’来了。”有人喊了一句,犯人们停了手,纷纷爬回床上盘腿坐好。
是送饭来的警察救了我。我记住了一句黑话:犯人们管警察叫“帽花”,大概是根据警察的帽徽想出来的。
看来“帽花”什么都知道,却又装做什么也没看见,不问我为什么赤身裸体地躺在水泥地上,更不看我身上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我懂了,这里有自己的法律,这法律并且获得了警方的认可。他们对我的这顿苦揍,是警告我必须要遵守这里的法律。这意味着我是双重的犯人,既是警察手里的犯人,又是老囚徒治下的犯人。
我立刻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野兽,而且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如果谁再敢碰我,我也会扑上去乱撕、乱咬。什么人格的尊严,人类的文明,在这里狗屁不值!我忍着周身的酸痛,爬起来慢慢地穿好衣服,坐到通铺上属于自己的那块门板大的领地上。
犯人们不再盯着我。那饥饿的目光贪婪地望着地上那一篮子玉米面窝头和半桶清汤寡水的菜汤。但是谁也不敢动手,一个脖子精细老长、浑身脏兮兮的犯人,小心翼翼地先把菜汤表面那几滴可怜的油花撇到一个碗里,再用勺子海底捞月,把桶里仅有的几片菠菜叶捞到同一个碗里。然后拿了三个窝头,规规矩矩地送到一个黄脸犯人面前。那黄脸汉子不用问是这间号子里的首领,只有他一个人不看窝头却看着我,神情阴鸷而狡诈,眼珠像被毒药浸泡过的弹头,似乎在等着我过去给他叩头称臣。我憎恨这个人,他比警察对我有更大的威胁,我在心里紧张地戒备着……
其他犯人一拥而上,每人拿上两个窝头盛了一碗菜汤。我数了数,算上我,全号共有十八个犯人。
最后还剩下细长脖和我没有吃,篮子里只有三个窝头,地上放着两碗菜汤。细长脖子又毫不客气地拿走两个窝头和一碗菜汤,得意地看了我一眼:“不管饱不饱的,你就凑合点吧。”
我看看那个被许多人都捏过、已经发黑的也是篮子里最小的窝头,一阵恶心。眼下我如同坐火箭使身体失重一样,不过不是上天,而是下地狱。脑袋晕晕乎乎的,五脏六腑都像放错了位置,根本不想吃什么东西,更不会啃这别人的剩物!我算见识了监狱的伙食,估摸现在连十点钟还不到,他们吃的这是早饭,还是午饭?我在硬邦邦的通铺边上铺好自己的床单,垫好枕头,躺下去,闭上眼睛。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吃饭,而是冷静下来认真想想,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后怎么办?
“嘿,这小子穷性还挺大!”
“‘鹰头’,他不吃这个窝头,归我吧?”
叫“鹰头”的人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够活几天。“车到山前必有路”——是一句骗人的鬼话,我现在就是车到山前没有路,命运的形成是身不由己的,仿佛有恶魔推赶着,恍恍惚惚如堕入一个凄惶悲怆的梦境。这要真的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周围一片冰冷,无尽的寒意堆积心头,我就这么引颈待毙吗?
球球刚五岁的时候,我带他去逛动物园。在路上他磨着我猜谜语:“一物坐也坐,站也坐,走也坐,睡也坐。打一动物。”
一下子还真把我难住了,好像我的儿子是个天才,心里惊诧而又得意:“这个谜语出得不错,谁教给你的?”
他那滚圆的小脑袋一歪——他一出生脑袋就像个透明的肉球:“幼儿园的老师教的,你猜不着吧?”
“我猜着了,是青蛙。”
“我再给你出一个,一物坐也卧,站也卧,走也卧,睡也卧。再打一个动物。”
我假装猜不着,儿子高兴地开导我:“这是蛇,专吃青蛙。”
“球球真聪明,爸爸这就带你去看蛇。”
动物园里很清静,饲养员正把一袋子青蛙投进蛇笼。球球不解:“爸爸,为什么要把青蛙放进蛇笼子?”
“蛇肚子饿了,青蛙是它的食物。”
“老师说青蛙是益虫,不应该害死它。”
“蛇也是益虫……”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蛇笼里发生了暴乱,看样子蛇不太饿,样子懒洋洋的。青蛙则饿得很,大概是被捉住好几天了。它们身处险境,先镇定了一下情绪,一只大个儿的青蛙先朝一条小蛇下了手,一蹦一咬,三甩两甩,像卷面条一样把小蛇吃下去了。一条粗大的花蛇爬出窝,十几只饿极的青蛙对着蛇头撒尿。花蛇被蛙尿刺激得晕头转向,它们乘机一拥而上,卡住花蛇的脖子,边抓边咬。虽然有一只青蛙被花蛇叼住了大腿,花蛇的身上也受了伤,被憋得半死不活。
“哎,你是不是想绝食?”
我睁开眼,又是那个细长脖,像鸱枭一样俯视着我,脸上流露出一股顽劣的恶意。我惊魂未定,不敢招惹他,翻个身又闭上眼睛。
“呀,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鸟屁’,别搭理他,饿他三天就老实了。”
那个细长脖叫“鸟屁”,黄脸汉子想必就是“鹰头”了。这是他们的外号,还是监狱里的黑话?
我不愿说话,这里没有我能够与之对话的人。周围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这有多难受!人不交往,心不交流,就如同生命失去了维生素。精神的饥饿,人群中的孤独,才是我的致命伤。伤在灵魂上。家里知道我被抓到这个地方来了吗?我憋闷得眼珠发胀,孤独得像黑沙大漠里的一只野狼。我克制着不去咬别人,也躲避着别人的撕咬,惶悚、紧张、狼狈。想麻痹自己的理想和情感,我得接受现实,让自己学会当一个犯人。
不,我不承认这现实,我不是犯人!体内残存的热量在凝聚,想抵御这无边无沿的寒冷。要知道外面正是春天,莫非我在发高烧?
有人揪住我的头发,狠命往上一提,我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痛得我眼冒金星。
“你倒舒服,你以为这是养老院了,可以吃饱了睡大觉。”
是那个黄脸汉子。眼光粗暴而又阴森,通身到下带着一种混沌的疯狂。我被他的神色震住了,嚅嚅地说:“你还想干什么?”
“叫你懂点规矩。我是这个号子的号长,告诉你,除去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可以活动一下腿脚,其余时间必须冲着墙盘脚坐好,不许乱动!”
我打不过他,骂不过他,想拼命拼不过他,在他面前只能采取一种低姿态,按他的要求规规矩矩坐好。我看看其他人,却东倒西歪,什么德性都有。这里确实是一片荒漠,文明人类的法则在这里不适用,弱肉强食,人性荡然无存!
黄脸号长想在我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突然大吼一声:“都给我坐好了!”
犯人们赶紧挺直腰板,盘好腿脚。
他仍不肯放过我:“你叫什么名字?”
“陈公琦。”
“以前是干什么的?”
“除去没当过犯人,什么都干过。”
“也当过头头?”
“当过南郊农机厂的厂长,当过轻工机械厂的生产科长。”
“太棒了,就应该叫你们这道号的来蹲监狱!”他对我凝视着,仿佛要把我吸到他的眼睛里去。
他那张透着一股邪气的脸让我憎恶,使我受不了。我控制不住突然爆发的怨恨情绪,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坐监狱?我没有罪,他们抓错了,我很快就会被放出去!”
黄脸号长阴毒地笑了,他发笑比他发怒更让人发瘆:“你没有罪,谁他妈的有罪?真正有罪的不到这个地方来!”
我不能老是叫他问我,也主动地反问他:“请问号长,这里是什么监狱?”
他像野兽一样瞪着我:“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这里不是监狱。”
我心里一惊:“什么,这里不是监狱?那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嘲笑像镣铐一样沉重:“你是哭了半天还不知坟头在哪儿。这里过去叫‘盲流收审站’,现在叫‘双打收审站’。知道什么叫双打吧?”
“打击经济犯罪和刑事犯罪。”
“运动一来监狱爆满,收审站一下子增加了好几百个犯人,这样多热闹!打击犯罪,就是增加罪犯;增加监狱,就是增加犯人。”
“我们算犯人吗?”
“不是犯人比犯人更倒霉。这里名义不叫监狱实际比监狱还坏,每天一个人发给八两窝头、两碗菜汤,还不如文明养猪场的伙食好……”
“收审站?”我眼下对伙食好坏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这个地方的名称和性质,“这么说,我并没有被正式逮捕?”
“进这儿来的人都叫收留审查,查清以后无罪的释放,有罪的正式逮捕法办。”
有股希望的火苗重又在我体内燃烧起来,驱赶着胸中的寒气。这里不是监狱,我没有坐监狱。只要一提审就好办了,我会把问题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收审站的警察跟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们会公正地对待我的问题,会通情达理地放我出去。
我盼着快点提审,也许下午,也许明天……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