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中篇

  五

  部属一厂厂长呼从简在食堂里吃晚饭的时候,碰见了总工程师杨观,两人边吃边谈,饭吃光了,话未谈完,杨观又拉着呼从简来到自己的家里。直到听见有人在外面高兴地叫喊:“下雪了,可盼到下雪了!”呼从简才披上大衣,告别杨观,兴冲冲地走出“高知楼”。

  好雪!羞羞答答的前奏已经过去,刚进入高潮,势头正猛。雪花大如棉桃,小似柳絮,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世间没有一点风丝儿,雪花从天上垂直落下,快似流弹,落地却又轻似云雾。只听得周围一片轻微的刷刷的响声,世界显得是这样肃静,这样庄严。呼从简贪婪地吸了两口冰凉而又清新的空气,他那沉重有力的脚步有滋有味地踩着雪花,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里入冬三个多月,没看见一朵雪花,这在往年是很少有的现象。别的不用讲,人就受不了啦!气候干燥,冷热无常,疾病流行,家属城里常常是一家子一家子地得感冒,大人小孩一个不漏。近一个月甚至使职工出勤率下降了百分之十五。这就是呼从简为什么看见下雪会如此兴高采烈的原因。这场雪憋得时间久,一旦老天撕破了脸,也不同寻常。一会儿工夫,地白了,路白了,一幢幢排列整齐的大楼变成了一座座覆盖着白雪的山脉,楼前新栽的小树也像枝头挂满了雪白的梨花。断断续续传来小孩子追逐嬉闹的喊叫声,还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陡然加浓了新春的气氛,已经闻到年味儿了。呼从简走出家属城,进入厂区,忽然看见篮球场上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他笑了,康玄终于等到了一场好雪。这位颇有名气的电影导演,带着摄制组在这儿蹲了两个月了,就为了拍几场雪景中的重头戏。今年北国少雪,可把他害苦了,大队人马,吃和住的开销相当可观,其中有几位名演员是花高价雇请来的,老不下雪就等于加大了影片的成本。康玄一见到呼从简就叫苦连天,想从老牛身上拔根毛,对老牛来说无关疼痒,对他来说可就解了大围。呼从简见他可怜,就给他出了个主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演员就吃自己嘛。呼从简叫演员们给职工演几场小节目,即兴表演,什么节目都行,实在没有节目叫大家看看演员的脸蛋子嘛,看看这些明星的风度嘛。条件是工厂招待所不向摄制组收住宿费,拍电影时免费供应水电。摄制组做道具布景需要木材、机器设备、汽车等,一律免费提供方便,如果拍戏时需要,还可以支援技术工人或群众演员等等……

  呼从简很想绕几步路到篮球场上瞧瞧热闹,他本性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很快就遏制住了这个欲望,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和迫切的问题,需要一个人静下心来认真思考,最后拿主意定板。于是他径直走进厂部办公楼,大楼里黑洞洞的,只有少数几个办公室里亮着灯光。他跺跺脚,脱下棉大衣,拍掉上面的雪花,才登上楼梯,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三年前他从富胜康手里接过这个厂时,是单身坐了四百里地的火车来赴任的,把家属仍旧留在省城里,一来老婆儿子都有自己的工作,女儿正准备考大学;二来他想泼命一试,验证自己多年摸索积累的治厂方法灵不灵,不想要个家拖累自己。因此他特意给自己挑了个带套间的办公室,外面办公,里面睡觉。他刚上任的那几个月,上厕所都有三四个人跟在后面谈问题,每天夜里能让他睡上三个小时就算认便宜了!总算熬过来了,那种天天救火的日子不会再有了,眼下他正面临着一种更复杂、更困难的抉择。

  咦,他的办公室里怎么亮着灯光?厂长办公室的秘书手里还有他这间屋子的钥匙,有什么事情值得秘书等这么晚?莫非关于他的调动问题部里有了紧急的变化?他急匆匆推开办公室的门,一下子怔住了,妻子和女儿正在为他收拾东西,打点行囊,该装箱的装箱,该打捆的打捆。

  “是你们来了?一声不响,搞突然袭击,外带抄家。”

  “爸爸,您到哪儿去了?我们就差贴寻人启事了。”呼宁长得娇小玲珑,圆脸圆眼,如同彩雕玉琢,猛看还像个中学生。

  “宁宁,让爸爸看看长个儿了没有?”呼从简把女儿拉到身边,这是他的心肝宝贝金疙瘩,他故意拉下了脸,“哎呀,半年多没见面了,连一公分也没长高,都快大学毕业了,还是这么个小人儿,光长心眼儿不长个。”

  “这不怪我,要怪你们的遗传因子,您看妈妈的个头不是跟我差不多。”

  “按遗传学的理论,女儿随父,男孩像母,才是因子接受得最好。我人高马大,一米八五,你哥哥也突破了一米八,为什么就你……”

  “行了行了,您尽说废话!您这些破烂都快把妈妈累坏了,您怎么慰劳吧?”

  “哎呀,你们吃饭了没有?”

  一直看着爷俩耍贫嘴,只顾站在一边拾笑的妻子,才得空插上了一句话:“要指望你早就饿死了。”

  “是呀是呀,不过有我女儿保驾你是决不会受委屈的。她精明过人,自有办法。”

  “那也是借助您这位大厂长的权势。”呼宁一脸淘气的神色,伶牙俐齿。

  呼从简可是借着和女儿逗笑好打自己的主意。夫人和女儿这一来使本来已经相当困难的问题就更加复杂化了。

  妻子宁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呼从简:“这是省委第一书记老郎叫我带给你的,他昨天为这事特意到咱家一趟。”

  呼从简没有急于看信,却似笑非笑地望着妻子。这么说她们母女是郎实峰鼓动来的,这个人真精明,太厉害了!这无疑是十二道金牌中的最后一道,也是最有权威性的一道金牌。

  聪明的呼宁借着收拾东西躲到里间去了,她不想妨碍父母的谈话,但是巧妙地让门留了一道缝,她必须要听得见父母的全部谈话内容,因为她关心这次谈话的结果,这结果又将关系着一家人今后的安定和幸福。

  宁重被丈夫看得毛咕了:“你看着我傻笑干什么?还不快读信。”

  “哦,对。”呼从简展开信纸。

  从简同志:

  近好!

  我刚从北京回来,富胜康代部长表现了应有的高风格,同意把您这员大将支援给咱们省。省常委会决定,请你担任副省长兼省经济委员会主任,进省委书记处,主管全省工业。并报告了中央,中央已表同意。恳请尽快到省就任,你先来同省委干部见个面,我立即陪你飞往北京,尽速办好全部组织手续。年后一上班,第一个常委会由你主持,在经委召开,听取经委的汇报,研究全省的工业问题。

  切切!余面告。

  匆此

  握手!

  郎实峰

  1月28日

  呼从简看完信,半天没有说话,他陷入了沉思。自知碰上了强手,这位郎书记名不虚传是个干才,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上蹿下跳(这个词儿用的不合适,可以叫跑上跑下,反正是一个意思),把一切都办妥了。而且人还未去,他就急急忙忙地布置起任务来了……

  也就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吧,就是这个省委第一书记郎实峰,真亏他想得出来,把省委组织部和调研室的干部全都赶了下去,到各个基层单位去访贤寻才。而且要发现大贤大才,能够担当省级和厅局级领导职务的人才。这帮“挖贤队”先到那些打开了局面的单位去,直接向群众打听。确实被他们拔走了不少干将。但是,“挖贤队”访来访去,竟访到不属于省管的“一厂”来了,挖到他呼从简头上来了。郎实峰带着省委管工业的干部和省管大厂的领导人,四次到一厂来,他替呼从简总结了几条,然后又把这几条灌输给他的部下:

  “我不要求你们死板地学一厂的道路,每个厂有自己发展的路,每个人有自己的风格,要找到你们的路,打出自己的优势,自己的风格。不要当个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社会主义机器人。因此,要学老呼的胆量,老呼的气度,老呼的魄力,搞工业就要有这种大将风度,指挥若定,调度有序。

  “第二条,要学一厂的效果,你用什么办法我不管,必须要达到这样的效果。过去,一厂每年至少亏损七百万,老呼来后第一年转亏为盈一千二百万,第二年利润达到三千万,第三年四千一百万。他的计划是十年内,把一厂的年利润稳定在一个亿。当前他们这个行业是属于调整的对象,全国这类的大工厂都吃不饱,入不敷出,一厂却兴旺发达,财源茂盛,没有绝招行吗?!老呼的那些绝招我们照搬可能行不通,可以借鉴,举一反三。

  “第三,是谁说的?现代化企业的领导人就应该成天西服革履,会跳舞,懂西洋音乐,会说两句外国话,会玩儿会乐,风流潇洒……三年来,老呼多了每天睡五个小时,少了睡三四个小时。哪里有超乎常人的精力和工作能力,哪里就有成效。

  “第四条,一厂经验的最可贵之处是什么?它为中国工业的发展点起了一把希望的大火。谁要对将来不抱希望,对工业现代化没有信心,就到这儿来看一看,没有比真的、铁的、活的事实更有力量。我每来一次就被老呼打一剂强心针。如果你们把自己的单位都点起这种希望的大火,那么经济现代化至少在咱们省不是就变成了事实吗?!这就是我把你们拉来的主要目的。”

  郎实峰第四次来,临走的时候来到呼从简的办公室,他奇貌伟魄,相貌不凡,似乎是突然灵感袭来,以一种随随便便的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老呼,给我们当副省长去吧。用你这一套搞活一个省,不比搞活一个厂更有价值。”

  呼从简只当他是开玩笑,也用玩笑回答:“您过奖了,我不是帅才,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先锋官。”

  “嗳,不要来这一套伟大的谦虚吧?你老兄很可能要成为工业界无与匹敌的人物!”

  “不敢,不敢!听说您还把一厂的工作概括为四条,作为对我们的鼓励,应表感谢。其溢美之处,实是未敢苟同。”

  郎实峰从进屋就一直没有坐下,站在呼从简的办公桌前,呼从简也只好站着。三言两语过后,他就向呼从简伸出手告辞:“好,咱们就一言为定了,你等候我的消息。”

  呼从简笑了:“我什么也没有跟您定呀?!”

  “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呼从简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纵使郎实峰真有此意,一厂不是省管,部里怎会容他来挖墙脚。想不到郎实峰真的活动起来,而且很快就有风声传到呼从简耳朵里,部里同意放他走。这使他又气又恼,还有一点心寒……

  六

  “你怎么不说话?心里想些什么?”宁重从打丈夫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把眼光从他身上离开过,眼镜片后面她那双水井般深湛的眼睛里,充满着做妻子的温柔、谅解和体贴。

  呼从简抬起头,望着妻子,他的眼光中藏着一种疲惫的略带嘲讽的讪笑,好像很吃力地才张开那对略厚的有点僵住了的嘴唇:“部里怎么能不征求我的意见,没有找我谈话,就把这件事决定了呢?这难道是正常的吗?”

  “人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发扬风格,不积压人才,送你去高升,而不是降你的职,这不是办了件大好事吗?他们还能讲出一些更好听的官话,你还能怎么样?我们不管富胜康心里怎么想,这件事对你终归没有什么坏处,现在已成事实,就顺水推舟吧。”

  “是呀,是呀……”妻子是省科技局技术情报处的处长,经常和部里打交道。现在这些科技人员在交换技术情报的同时,也相互交换各自单位以及全国、全世界刚发生的有意思的政治情报、人事安排情报、思想情报。因此,宁重对部里情况知道得并不比呼从简少,但他不愿意提及这方面的事情,这是他不愿公之于众的一块内伤。富胜康是个什么人呢?不是个坏人,也许还是个好人,却不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在一厂当副厂长时,就没有表现出有什么突出的才干,像做了一个梦一样,突然又当上了厂长。几年下来,把一厂搞得一塌糊涂,他自己却并未焦头烂额,反而升到部里当了副部长。对这种升迁呼从简完全理解,按照中国的惯例,他没有犯大错误,不能降职啊!只有让他高升,才能腾出位子让别人干,当一个副部长要比当好一个厂长容易多了,副部长十来个,有他五八,少他四十,无足轻重。谁知宫开宇出事病倒,曹、宫两派人争得很厉害。让曹的人上,宫派不同意;让宫的人上,曹派不同意。只有选个两派都能接受的人物。于是,富胜康又像做了一场梦,当上了代部长。他是工业界的一员福将,是个大滑头,到处有朋友却没有敌人。但你也只能拿他当朋友,切不可做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以前没有把一厂搞好,现在也不承认一厂的变化。他不是站在部长的立场上正视事实,接受对整体有益的东西,而是用前任对后任的忌妒的眼光,来看待一厂,看待呼从简。仿佛承认了呼从简现在的成功,就等于承认了自己以前的失败;否认了别人的天才,也就等于否认了自己的平庸和无能。一个月前,工会组织全厂职工评选劳动模范,呼从简得票最多,工会主席叶春明心里很清楚,如果如实地向呼从简汇报评选结果,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画掉,因此只汇报了厂级干部中有总工程师杨观。呼从简有自己的理论,以任何形式把人分为等级的事情,他都不能接受。一个厂长像工人一样也去当劳模儿,是拿厂长开玩笑,有失厂长的尊严,是不光彩的。但叶春明暗地里行使了自己的职权,在向部里报告劳模名单时,加上了呼从简的名字,他认为不这样做就不能服众。其他当选的四个劳模有个协议,如果呼从简不当,大家也都不当。部里在审查一厂的劳模名单时,独独画掉了呼从简的名字。这事在厂里传开了,激恼了呼从简,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叶春明也觉得对不住厂长,这等于把厂长给耍了!呼从简给部党组写了一封信,不提前因,也不为自己加任何解释,只质问他为什么不够当劳模的资格?看来这个劳模是非当不可了。部党组重新研究,另下了一个承认他是劳模的通知。这是他和富胜康就任代部长以后一次不明不暗、不大不小的摩擦。看来富胜康把呼从简视为对自己有实力的潜在的威胁。如果不把他送出部,倘若再提升的话,他岂不是要取代富胜康的位置?这位代部长似乎正孜孜不倦地构筑自己权位的大厦,并竭力把它筑得十分牢固。一旦头上去掉“代”字,便可坐享部里的天下。人的灵魂真是可怕的,能随着地位的升迁而发生变化。

  ……

  一想起这些问题,呼从简便焦躁异常,心绪烦乱。然而他烦躁时的表现却同别人不一样,说话突然由高腔高调变得低声闷气,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却又更加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带着一股狠劲儿,要不顾一切地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他的这种异常的性格,情绪上的细微的变化,没有比宁重知道得更清楚了,她有办法能使丈夫心情平静下来。如果是在家里,屋子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就会用温热柔软的细手抚摸他的头发,或者把他的大脑袋搂进自己的怀里,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充溢着女性的温存和爱抚。他心中的愤懑和不快,就会在爱的暖流中被融化。但这只限于对付因工作而引起的烦恼,宁重必须是理智的,没有陷进同一个烦恼的泥潭里。倘若两人一块生气,这一招就不灵了。

  当初,宁重就是情不自禁地用这种办法征服了呼从简。他们虽是同班同学,因为呼从简在小学和中学都跳过级,所以比她小两岁,她是大姐,而且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又兼着党小组长,也算是他的上级。当时宁重是班上的小美人,而呼从简不仅算不上漂亮,甚至可以说有点偏丑,他功课很好,却决不是白面书生一类的人。门楼头儿,深眼窝,陡峭的额头雄壮有力地向上倾斜,方方正正的大下巴如同五岳朝天。这副相貌不风流,却奇伟耐看,自有一种特殊的男性魅力。当时全国刚解放,到处需要干部,他们还差八个月大学毕业,没有搞毕业设计,提前毕业,先来到东北工业基地……

  眼下,宁重不能去抚摸丈夫已渐稀疏的头发,更不能把那个备受创伤却又格外发达的头颅搂进自己的怀里。她只能用那双令人惊奇、感人至深的眼睛望着丈夫,这双眼睛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母性的慈爱和做妻子的温情,充满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呼从简不愿迎接这样的目光,望着这双眼睛他就一切都得顺从妻子。他低低地说:

  “不,我不能离开这个厂。干一件事最危险的就是半途而废,一厂的变化并不巩固,我一走很可能要前功尽弃。”

  “从简,你总是这么自信。”

  “是的,我们现在还不能完全依靠一个好的体制,一套好的制度,一个单位能否振兴,很大程度取决于那个单位的掌权者。”

  “可是部里不要你了,听说新厂长很快就要来接工作了。”

  “哦?!我不同意又不犯错误,部里能奈我何?”

  “这又何苦呢?”

  呼从简站起身走到妻子身边:“我如果潜心搞自己的事业,不会给人类连一点东西也留不下。现在到了该想后事的年纪了,一想到身后将是一片空白,就非常后悔。一种更有力量的使命感提醒我应该在这儿继续干下去,在工业上和我们的对手一决雌雄。这个厂就是我的墓碑。”

  宁重以独特的内省的神态看着丈夫,她理解他,甚至在感情上也是支持他的。但她又是个内涵深厚的人,有细致严谨的性格,她比丈夫想得更多,想得也更细,丈夫冷时她能用热来调剂,丈夫热时她会用冷来降温,她的才能和德性轻易不外露,全部藏在丈夫的事业里。她笑了:“你呀,永远是个镇定的狂热分子。可是你忘了,领导一个工厂和搞一项专业有区别,有时并不取决于你个人的努力。”

  “但不管什么样的经济体制,要想发展现代化工业,钢铁和机械是基础,是发动机。在这一点上,以前我们落后了,不是过头了。现在调整是不得已,权宜之计,将来还会大上。当务之急是动力和速度,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就应该过这种生活,换一种方式很难活下去,不管成功失败与否。我一当那个副省长就如同老虎进了笼子,什么也干不成了,只能当个摆设。”

  他渴望采取行动,任何障碍只会使他更加振奋。好像有一股能量正从身上发射出来,这能量像电磁场一样包围了宁重。两人目光相遇了,立刻碰出了心头的千言万语,一切都不用讲了,他知道她,她也知道他。

  躲在里间偷听的宁宁觉得自己非出场不可了,在一般的情况下妈妈能管住爸爸,但是当爸爸发狠了,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他就变得冷若冰霜,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她利用在家里是“宝贝疙瘩”的特殊地位,才有可能使爸爸清醒。她开门走了出来:

  “嗬,气氛太严峻了,不像是亲人团聚。你们这一对旧时代的大学生,还是听听当代大学生的见解吧……”

  呼从简一挥手:“小孩子家,不许乱插嘴,到外面不许乱说。现在你给我到里屋去,好好待着你的!”

  女儿并不怕他,半撒娇,半认真:“一个现代化大企业的负责人不应该信奉封建家长制。将来我要奉养你们,照顾你们,现在就应该履行对你们进行开导的责任。”

  母亲有点嗔怪:“宁宁,要有分寸,不许胡说。”

  “妈,您别吭声,您受了三年罪啦,看我今天给您出气!”

  呼从简坐回沙发上,把脑袋往后背上一靠,闭上双眼:“好吧,咱接受审判。”

  呼宁的口气变得严肃了:“爸爸,我有三点建议,供您参考。第一,现在您离开这个厂正是时候,这叫见好就收。组织调动,名正言顺,堂而皇之。新厂长如果把工厂搞得更好,您是让贤有功;如果搞坏了,工人会怀念您,证明还是您对。倘若赖着不走,对新来的厂长如何处置?得罪了省、部、中央,以后人家再整你,可就没有退路了。不是竖墓碑,而是自掘陷阱……”

  呼从简没有睁眼:“小精豆子,还真有点条理。嗯,第二点?”

  “中国是一个整体的社会,万端复杂,连环套,拐子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会允许您的工厂先进人现代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圣西门老爷爷,您的雄心大志多么幼稚可笑。您用三年的时间把一个五万人的大烂摊子彻底变了个面貌,证明您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我为爸爸骄傲。今后则会凶多吉少。如果您还想一展宏图,到省里还可以抓自己的点嘛。不要光想为自己竖碑,百年之后把骨灰撒向江河大地,不留一点痕迹在人间,才是最聪明的……”

  呼从简仍旧没有睁眼:“第三点?”

  “这是最重要的,别的家都是亲人往一块调,咱们家却人为地四分五裂,哥哥结婚走了,我平时住在学校里,家里只丢下妈妈一个人,清锅冷灶,还要替您揪心,得了严重的失眠症……”

  呼从简蓦地睁开眼,直起身子,火辣辣地盯住妻子。

  宁重生气地打断女儿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宁宁,你今天是怎么啦?”

  “妈妈您别管,我就是要说。您忘了自己的责任,强拗着自己的感情,这代价太大了,太残酷了。爸爸,随着社会的开放,生活的逐步现代化,人们各顾各。因此灵魂更加孤独,社会上离婚率逐渐升高,不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与此相反,老夫老妻,将恩爱异常,越接近晚年,越是互相依恋,谁也离不开谁。这是人之常情,为许多发达国家的社会现象所证实的。爸爸,您的事业如果以牺牲家庭和妈妈的全部生活为基础,不觉得有点自私吗?”

  宁重脸色通红:“呼宁,你怎么能这样说爸爸?”

  “爸爸,我的建议说完了,不大顺耳,可是千真万确。您说怎么办吧?我和妈妈这回如果不把您拖走,就赖在这儿了!”宁宁的气质像个运动场上的裁判,迫不及待地作决定,分是非,帮助人,责难人。

  呼从简应该承认,他的心被女儿的话击疼了,好像宁宁更接近真理。尽管她为了表达自己的真理不惜践踏了别人的信仰。他躲避着妻子和女儿的目光,眼睛里流露出惘然若失的神情,陷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他的性格是越在这样的时候,越要强打精神,表现得坚定而乐观:“宁宁,真是对不起,我一向都以为你还是个小姑娘,原来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能够独立地裁判父母了。而且很雄辩,把怪论说得无可置疑。小小年纪,似乎比我们更懂得社会,更了解生活,像个哲学家。好哇,你不是学物理的吗?”

  “不错,明年毕业。物理就是研究事物的本质,总爱把事物的各种现象概括成几条规律,提纲挈领,鞭辟入里。因此,一九五七年各大学的物理系出的右派分子最多。”

  她的话把父母都逗笑了。然而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爸爸,别打岔,您的事怎么办?”

  呼从简干脆地说:“接受你的建议。”

  “一言为定?”

  “君子无戏言嘛。”

  “爸爸不愧是事业家,当断则断。”宁宁抄起电话,对交换台说出个号码。夜晚长途电话很好要,很快就拨通了郎实峰家的电话。郎实峰也好像就专门在等这个电话:“您是郎实峰同志吗,呼从简同志和您讲话。”她把电话递给了爸爸,然后搂着妈妈的肩膀得意地做出种种女儿的娇样,支起耳朵听着爸爸讲话。

  “您是实峰同志吗?对,我是呼从简,您的信我看到了。对我来说还是太突然了,没有思想准备,年前无论如何是不能向您报到了,工厂里还有许多杂事要交代。这样吧,一过年我就去省委报到……好,好,再见!”

  宁重长出一口气,坐进沙发里,感激而又深情地望着丈夫。

  事情已经决定下来,呼从简倒也觉得丢了一个包袱,他摆出一副轻松而又快乐的神气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咱们一家子留下来,和工人过最后一个春节。初三,咱们搬铺盖卷儿走人。行不行?”

  宁重点点头。

  女儿站了起来:“可以,双方都通情达理,互相做点妥协。我也该告辞了。”

  呼从简一怔:“你到哪儿去?”

  女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举起来一晃:“招待所,带卫生间的高级房间。”

  连母亲也感到吃惊:“你什么时候弄来的?”

  “爸爸是大厂长,住招待所还有问题。有权不使,过期作废。Good evening!”

  呼从简晃着脑袋哈哈笑了。

  “宁宁和我们年轻的时候可大不一样了。”宁重望着丈夫也开心地笑了。丈夫笑起来胸音很重,富于魅力,在他的身边,她觉得很舒服,很安然,而且充满了信心。

  呼从简后背倚着办公桌,眼睛盯着妻子。他发觉宁重在来之前,头发精心地冷烫过了。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是发梢微微有一点向里弯曲,头发显得柔软而有光泽。衣服也是仔细挑选过的,色调款式符合她的年龄和身份,又使人觉得清新不俗。呼从简每次从外地回家,只要提前打了招呼,妻子就专门在家等他,而且不让人觉察地精心把自己修饰一番。她如果陪着丈夫外出、看戏、开会、串门,就更是如此。她的小心眼儿呼从简很清楚,只是不愿意点破。她比呼从简年纪大,唯恐别人说她比丈夫老,比丈夫丑。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为了讨她的欢心,呼从简从来不把自己往年轻里打扮。

  宁重被丈夫瞧得不好意思,心里荡起一股柔情,脸色微微发红,更显得年轻而神采俊雅,轻轻地说:“看什么,不认识啦?变老啦?”

  “不,没有变。如果说有点老嘛,但也更俏啦。”他向妻子慢慢走过去。

  宁重迎着丈夫站起身来。

  呼从简弯下腰,轻轻地把妻子抱了起来。妻子没有反抗,顺从地钩住了他的脖子,却低低地说:“干什么?干什么?你又发疯!”

  丈夫也用梦幻似的声音回答:“从今后我要天天发疯了!”

  他怕碰着妻子,走得很稳,小心地用肩膀撞开了通向里屋的门。

  七

  虽然经过反复思虑,一家人也费了不少口舌,呼从简终于也作了离开部属一厂的决定,但是这件事在职工中引起的震动,却远远超出了呼从简的意料,使他又陷入了窘迫和犹豫之中。他似乎应该算个功臣,却突然变成了罪人,过去的一切成绩,现在都成了他的罪过……

  工会在厂门口贴出了一张奇怪的海报:

  球讯

  为了感激呼厂长对我厂篮球队的一贯支持,今天中午12时15分,在家属城球场组织一场精彩比赛,欢迎职工和家属临场指导、助兴。

  厂篮球队——北市代表队

  厂工会

  2月3日

  “瞎胡闹!哪有这样写海报的?提什么厂长支持呀、感激呀,都是废话。成心要煽起群众心里的某种情绪……”呼从简在电话里冲着工会主席发了点脾气。批评归批评,这场比赛他还得去看,人家是专为他组织的,不能扫了人家一番好意。他心里也想和球员们见个面,告别一下。

  叶春明并不计较厂长的批评,好像这种事早就被他扔到脖子后面去了。到了中午,他把两个馒头一盘菜三下五除二地塞进肚子,就忙着到食堂请厂长和夫人以及他们的女儿去看球赛。宁宁对球赛没兴趣,她要回招待所,昨天已经约好电影导演康玄,中午聊聊天。宁重也不想去看什么篮球比赛,但工会主席的盛情难却,她只好又回到呼从简的办公室加了一件厚呢外套。这位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工会主席,风度潇洒,精明干练,善辞令,能交际,一路上凡碰到的职工或家属,没有他不认识的,没有他不打招呼的。各种各样的见面话,亲热的、尊敬的、客气的、客套的、应付的、开玩笑的,他张口就来,看来是个搞群众工作的老手。

  宁重忍不住说:“叶春明同志,这十冬腊月在露天赛球,会有人来观阵吗?”

  “宁重同志您放心,今天不挤破两个脑袋就是好事。您看这中午的太阳多好,把人照得都有点暖烘烘的。”

  阳光的确很充足,但说它暖烘烘的却有点夸大了。积雪没有化,厂区厂外的道路,家属城里外的大街小巷,都清扫得干干净净,把积雪都集中起来,堆在每一棵树下。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小树,几乎被一个个的大雪堆给包起来了。这里任何事情都有人管,大事小事都组织得很有条理。

  人流从厂区和家属城的各个角落拥向篮球场,离老远就听到球场上人声喧哗,观众里三层外三层,把球场围了个严严实实。这里人们这样爱看球赛,使宁重感到很惊奇。

  呼从简却对工会主席说:“春明,你去照看球队,照顾好请来的对手,别再跟着我们了,我们自己会找位子看球的。”

  叶春明颇有点派头地说:“那些事有队长教练负责,跑前跑后的还有一群热心的球迷。我什么事也没有,就陪着您和宁重同志看比赛,已经叫人在前边给留了座位。”

  “用不着,我们就站在外边看。”

  “那怎么行?自己的厂长怎么都好说,宁重同志是我们的客人,决不能慢待。”

  “没关系,你不必太客气,还是随便一点好。”宁重已经感觉出来,丈夫心里似乎有某种隐隐的不安,“海报”上做了那样的宣传,这里又有那么多人,他们要穿过人群走到前面去,岂不是太招摇了?

  “呼厂长来了!呼厂长……”

  “旁边那是他夫人……”

  正在看队员练球的观众,都纷纷把目光扭过来望着他们,后边的人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他们到前面去,主动跟他们打招呼的人就更多了。叶春明安排呼从简和宁重,在记分牌对面的前排中间位子上坐下来。这个家属城的篮球场不及厂区的那个篮球场漂亮和讲究,但请外面的球队来比赛,多是在这个球场进行,为了便利家属、孩子和三班倒正巧在家休息的职工观看。看台——实际没有台,是平的。围着球场前五排是木椅子,后边全是站席。本厂的球员们今天似乎也不能集中精神练球,不敢转过身来盯着厂长硬瞧,却左一眼,右一眼,见缝插针,频频把目光投向呼从简。厂长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不认识?大家的眼光是复杂的,是多种多样的。呼从简赶紧坐下来,他被众人看得心里极不舒服,浑身不自在。他并不热衷篮球运动,只是因为和篮球队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以前也来看过几场比赛,从不招惹别人耳目。大家站在看台上,关心的是球赛,不是他这个厂长,顶多不过是身边的几个人向他打声招呼罢了。今天可算是出尽洋相了!此时,他对眼前这场球赛已经毫无兴趣了,今天是大不该来,既来了再想走也不可能了。

  呼从简刚一坐下,立刻就围上来一帮人。

  “厂长,听说您要调走?您可不能走,您一走咱们厂就完了!”

  “嗳,你懂什么?厂长要高升了!”

  “呼厂长,您高升是好事,可苦我们了。”

  “厂长,今年这百分之一的人涨工资,是不是黄了?”

  “您能不能办完这件好事再走?”

  “……”

  叶春明好像怕冷落了宁重,在一旁小声解释:“去年国务院下了个关于扩大企业自主权的通知,其中有一条规定,厂长有权给本厂百分之一的职工涨工资。呼厂长接到通知后,当机立断,征求各部门的意见,各单位都做了民意测验,最后厂长拍板,全厂给四百一十五个人立刻涨了工资。这些人都是主要生产骨干,在工作上有突出成绩和贡献的。名单报到部里,劳资管理局的人傻眼了。不同意吧,国务院确实有通知;同意吧,其他单位没有这样干的。按他们的惯例,通知归通知,真要执行起来还得由上边再下文件,制定具体的条条框框,群众评议,层层把关,逐级审批,那就到猴年马月了!”

  宁重知道这件事情的大概,工会主席的叙述仍然引起了她的兴趣:“最后部里还是同意了?”

  “当然,我们有理有据。”叶春明在温文尔雅的厂长夫人身边话很多,舌端也格外流利,“现在要想当个好的企业领导人,必须具备两个优点。一、占人和。精通现代人事关系,上下左右都有一批人,得到群众拥戴。二、吃透政策。上边一个文件,下到部委、省市、区局、工厂、街道、班组、个人,管得紧紧的。完全照搬政策,是机器人,打不开自己的天地。不执行政策,离经叛道,此路不通。怎么办?研究政策,看准了机会,一拳砸下去,救活了自己的单位,打出了自己的个性,又不违犯中央精神。呼厂长就有这样的气魄。”

  宁重含笑轻轻摇头:“这算是什么气魄哟,恐怕只是你个人的总结,又经过了语言的夸张……”

  “嘟……”比赛开始的哨音响了。

  围着呼从简的人还不想离开,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各人的要求,各种各样的问题包围着他。他基本上是不回答,不置可否,让围着他的人们相互抵消。工会主席站起来叫大家赶快散开,不要挡住后边人的视线,影响别人看球。

  呼从简想把话题转到眼前这场球赛上,说:“春明,咱们的队员好像没有往常的那股精神气儿!”

  叶春明说:“放心吧,咱们和北市队多次交过锋,他们是手下败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北市队就连进两球,先压住了对手。四周的观众大多是一厂的职工和家属,仗着人多势众,拼命给自己的球员加油。再加上一批铁杆球迷,自愿充当拉拉队,点名儿叫号地助威呐喊:

  “5号,你中午没吃饭是怎么的?”

  “大李,你的‘空中轰炸’哪?”

  “钻天猴儿,上啊!你的‘鬼难拿’呢?”

  ……

  一厂的队员抖擞精神,果然打出几个漂亮的好球,赶上了对手,重振军威。四周一片叫好声。但很快又连连失误,北市队的比分又领先了。一厂队员的情绪像抽风,忽而发狠,忽而发蔫,不紧张,可也不轻松。什么战术呀,策略呀,全乱套了,这场球打得这个别扭呀!教练两次叫暂停,也不管事。比赛进行到十五分钟的时候,已经让对方落下了十一分。工会主席似乎也有点坐不住屁股,脸一红一白。球场上的气氛非常沉闷,观众不为球员们叫好加油,有时反而故意给对手鼓掌。说闲话的,小声骂街的,都出来了:

  “这群白吃饱、废物蛋!”

  “厂里对他们太好了,把这帮家伙惯坏了。”

  “应该扣他们的奖金,降级!”

  呼从简感觉到有不少人的眼光不断向他这边瞟,在看他的脸色。于是,他不露声色,偶尔还表现得轻松愉快,好像根本不把这场输赢放在心上。

  谁心里都明白,篮球队对呼从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一带的人爱打篮球,爱看篮球比赛,以前曾有人把此地叫做“北方的球乡”。北市的代表队在每一次全省联赛中,总能打败一些大城市的代表队,进入前五名。而一厂在此地是一家最大的企业,自成系统,俗称“一市”。在呼从简来厂之前却没有一个篮球队,据说过去有过,还打不过一个中学的教工队。呼从简并不精于此道,但他感到职工的思想像一盘散沙,精神上缺乏自爱、自重和自豪感。许多人都是干活儿吃饭,养家糊口,管你工厂办得好坏,反正得发给我工资。没有以厂为家,以厂为荣,大业千秋摽在一起的感情。他想组织个篮球队试一试,派人四处搜罗篮球奇才,到处挖别人的墙脚,只要发现一个好球员,有高超的球艺,够省市一级队员的水平,或者是年纪很轻,将来大有发展的人,就千方百计弄到一厂来,甚至是不择手段。当然,主要是靠条件优厚。一厂已经扭亏为盈,厂大气魄大,财大气壮。要房有房,呼从简成立了一个两千多人的土建服务队,每年盖成五万平方米的宿舍大楼,三年盖成了十五万平方米,全都有煤气和暖气。高知楼、有特殊贡献者的现代大楼、连续三年当劳模就可居住的先进大楼等,里面一天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每户都有浴盆。原来的干打垒小屋基本都拆掉了,建成了一座漂亮的家属城。北市的人看了没有不眼热、不嫉妒的,甚至编成了顺口溜儿:有儿愿进一厂门,有女愿嫁一厂人。这些条件对运动员也不是没有诱惑力。被选中的球员还可以为其家属和子女安排就业或上学。一厂的子弟中学里,有一批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他们都是花重金从各地招聘来的。有的以前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不被重用,有的在原单位心情不畅、关系不好处或工资过低,有的退休在家,等等。他们来后的第二年,一厂中学的高中毕业生,有百分之六十七考上了大学或各种各样的中等技术学校,在全省是头一份。别人不用说,大导演康玄的儿子,去年高考落选,走呼从简的后门,把他儿子弄到一厂中学,重上高三,想今年一跳龙门。原省篮球二队的教练,就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前途,不当省队教练,也当一厂篮球队的教练。运动员都担心将来找不到一个好的归宿,凡被一厂篮球队选中的球员,可以在一厂找个好工作,还可以根据自己的专长和爱好到职工大学上学,将来不能打球了,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谁能顶得住这几条的诱惑?有人哭着喊着要到一厂来。结果,他们从北市队中挖走了两个主力,从省二队里挖走了一个,又从部队和其他城市挖来了好几个,组成了一厂篮球队。球员们来了以后才逐渐体会到,呼从简守信用,可是要拿他的钱也真不容易。三个月脱了两层皮,第一仗就是对北市队,以七十七比七十二获胜。厂威大振,自己的人在谈论一厂球队,外人也在谈论一厂球队。篮球场吸引了众多的人,它就像那面能收集太阳能的大镜子,把全厂职工对工厂的感情聚集在一起,变成一种奇妙的精神力量……

  “嘟……”前半场比赛结束了,一厂的球员们垂头丧气地回到教练身边。

  叶春明对呼从简说:“厂长,您过去说几句,给队员鼓鼓劲儿。”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不关我的事。”呼从简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毫无味道的话,然后就和身边的人闲扯起来。

  下半场比赛一开始,一厂球队像变了个样儿,一路直追,几乎要把比分拉平。可是球员情绪忽冷忽热,剩下最后五分钟时,又乱了阵脚,结果惨败。群众一片埋怨声,还有人骂骂咧咧地掉头而去。完全不像过去,比赛结束后观众亲热地围住球员,说个没完没了,为他们拿球抱衣服。

  呼从简也不想再和球员们打什么招呼,告什么别,站起身想赶快离开。但球员们却呼啦一声都跑过来,他只好又站住了。球员们却不看他,队长对着叶春明说:

  “主席同志,呼厂长一走,咱们的球队就离解散不远了。队员们认为晚散伙不如早散伙,大家还要成家立业,趁早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说着就把工厂发的球衣脱下来递给工会主席。

  叶春明求救似的望着呼从简:“厂长,这……怎么办?”

  呼从简冷冷地说:“你们是以走麦城相要挟。如果你们的肩上不是扛着一厂的荣誉,不是扛着全厂职工和家属的尊严,不是扛着自己的人格与脸面,只是为了某一个人而打球,我看这样的球队解散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他说完后转身就走。

  八

  呼从简把宁重送到厂招待所门口,说:“你到宁宁的房间里去休息一下吧。”

  宁重看看丈夫,他神色镇定,嘴角甚至还挂着微笑,这说明他心里很恼火,也许是充满矛盾和慌乱。他常常是靠这种有点僵硬的微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摆脱困境。在他的眼睛深处却沸腾着一股怒气,或者是焦虑和忧怨。

  她笑了:“你不必那么当真,我看今天中午这场戏全是你那个工会主席导演的,无非是想挽留你。”

  呼从简心不在焉地说:“是啊,是啊,你休息吧,晚上总工程师杨观请我们吃饭,你们就在招待所等着。”

  他匆匆赶回自己的办公室,翻了好几个抽屉,才找出那半包不知什么时候买下的“救急烟”,已经干得像柴火棍儿了,他点上了一支。一会儿在屋子里走几步,一会儿又坐进椅子里,用左手托住脑袋,右手举着那支多半是任其自燃的香烟。六天前的那个晚上,他自以为一切都决定了,新厂长来了,工作交接得也差不多了。今天他才发觉,内心深处并没有彻底下狠心要永远离开这个厂。有时他甚至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还是这个一厂的厂长,要调走的事是不真实的,是荒诞的、滑稽的,一点也不可信。一些干部们挽留他,许多工人也表示很不乐意他调走,这是正常的,出于礼貌也要说几句客气话嘛,总不能人还没走就放鞭炮吧?并没有使他很动心。同志们安排了好多告别宴会,这家请吃饭,那家请喝酒,一天吃两顿,中午去一家,晚上去一家,吃到正月十五也轮不完。这使他感动,并未感到太惊奇,人之常情嘛,相处三年多总还有些情谊吧!换成别人,他也会这样干。因此全都好言拒绝了,唯独答应了杨观。这位总工程师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妻子是北京一个研究所的副所长,杰出的计算机专家。呼从简想把她挖来,那个研究所想把杨观挖去,就因为他们两人都太优秀了,反而得过两地分居的生活。杨观请客从来都是买现成的罐头,他们两个不仅是同事,还是知己朋友,想痛痛快快聊一番。昨天,子弟中学的教员们把他请去,挽留的言词极其恳切,请他多为成千上万的职工子女们着想。他当时十分尴尬,仿佛是他自己闹着要调走的,又无法当众解释。当初,他把一些优秀人物从别处挖到自己厂里来,有些人不是冲着一厂这个大门脸儿来的,而是冲着他呼从简这位厂长来的,他当时答应人家自己要在这儿干到退休。现在他一拍屁股走了,岂不是把人家坑了!今天,篮球队又演了一出苦肉计,想逼他发火,激他猛醒……这一切都不是他的光荣,而是他的耻辱!他经营了三年,怎会把偌大的一个国家企业,变成他的私人产业,他一调走,人心就要乱,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人家有高升的,也有下降的,谁会碰到这样的局面呢?任何值得为之终生奋斗的事业,总要有轰轰烈烈的接班和交班,他这算是哪一类的交接班呢?倒像个要被人扔到水里去的猫一样……

  呼从简自嘲地笑了。

  有人扭动门把,发现门上并未上锁才敲门,可是门已经被推开了,进来几个人:“厂长,我们来过好几趟了,一直锁着门。”

  办公室秘书递给他两份文件,生产处的干部送来几张报表,有的需要厂长签字后上报或打印下发,有的只是向厂长提供生产上的各种重要的数字,便于厂长掌握情况,指挥全厂生产。好像呼从简不是马上就要调走了,仍然是这里的一厂之主。

  呼从简喜欢这样,感谢部下只要他在厂里留一天,就把他当一天厂长看待,嘴上却说:“你们装什么糊涂?这些东西应该交给新厂长。”

  “呼厂长,你真的丢下一厂,撒手闭眼了?”

  “嗬,这儿真热闹哇!”呼从简的门一开可就关不上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光有来的没有走的,直到屋子里实在装不下了,才有人开始撤退。有人来找呼从简有事情,有人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想看看他。有人心里做了准备,有许多话要对他讲,有的却根本不想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后边听着别人和呼从简交谈。房子里烟雾腾腾,七言八语,结果谁也没有机会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说的都是套话、废话……

  康玄也来凑热闹了,此公正当壮年,却留着长发,蓄着大胡子,这副容貌在工厂里是十分招眼的。难怪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光凭他这个样子就真够十五个人瞧半月的。眼睛虽然因缺少睡眠而微微泛红,但光芒闪烁,精神逼人。似乎正处于创作的巅峰状态,周身燃烧着艺术家的激情。而且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得以他这位导演为中心。他的脚未进门,就先声夺人,嗓门比别人还高两度:

  “对不起,各位师傅,我要拦大家一句。你们都知道,我的摄制组在这儿蹲一天就是好几百块,同工厂一样,我们也讲成本核算,闹不好摄制组的人就没有奖金。前几天好不容易下了一场大雪,我们连轴干了好几天啦。因此请你们大家原谅,我现在要独自霸占呼厂长一到两个小时。后天要拍摄几个大场面,需要和呼厂长商量一下……”

  不管电影界的人物长相和打扮多么奇怪,在工厂里还是处处受到欢迎和照顾的,干部们纷纷告退,办公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他和呼从简了。

  呼从简:“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康玄:“从简同志,自从我到一厂来深入生活,写出剧本,一直到带着摄制组来拍戏,都得到您最大的帮助和支持,还在创作上给我出了许多有价值的好主意。我十分感谢,影片完成之后,我带着拷贝到省委去看望您。今天要跟您研究的是后天那场戏怎么排,您是主角,我是导演,咱们两个必须配合好。”

  康玄的话把呼从简说蒙了:“您是不是拍戏拍红眼了,拉我当什么主角?”

  康玄:“您听我从头说。您的突然调走以及全厂职工对您的真诚挽留,使我感动,也引起我的深思。干我们这一行,有感就想动,我忽然爆发了强烈的创作冲动,想趁机拍一部艺术短片,题目暂时想叫《升比降好吗?》,如果您不满意还可以改换。这种形式国外早就有,美国奥斯卡金像奖有二十四个项目,其中有一项叫‘最佳真人真事短片’。我的这部短片,也想在今年的全国电影评比中拿彩。听说今天中午在篮球场上的场面就非常精彩,我因为通过采访您的女儿想了解您,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不过还可以补救,后天家属们请您吃饺子,家属城换牌子,我是决不放过这样的好镜头,千方百计也要拍好。”

  呼从简提高了警觉:“什么吃饺子、换牌子?”

  康玄:“您还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不跟您本人商量?每年初一的早晨,您不是都要到家属城给职工和家属拜年吗?今年家家都要请您吃饺子,这么多人家,吃谁不吃谁?家属委员会做了决定,每户只许送十个饺子,准备了三个大笸箩盛饺子,还有其他一些小节目,在鞭炮声中把家属城的牌子换成‘呼从简新村’。家属们想得多好……”

  呼从简一惊:“有这种事?!”

  他抄起电话:“接工会……工会吗?叶春明在不在?噢,他被新来的厂长找去了,叫他回来后到我这儿来一下。我是呼从简……噢,你好,谢谢。”

  呼从简放下电话,郑重地对康玄说:“导演同志,如果您那部故事片的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劝您立刻起程,让摄制组的同志回家过年。我不同意您那个另外拍摄一部短片的设想,也不会在您的摄影机下扮演一个角色。家属城不会换牌子,我初一也不会去吃饺子,一会儿我去家属委员会解释这件事。请您谅解。”

  兜头一盆冷水,康玄还想说服这位厂长,他实在不想放弃自己觉得尖锐而又新鲜的主意。但呼从简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显得焦急和繁忙,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已经站起身来准备送客了。康玄只好伸出胳膊,用力握了一下呼从简的手:“打搅了,我理解您的难处,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今天太冒昧了,再见!”

  送走了康玄,呼从简在屋里打转,自己去一趟家属委员会好呢,还是让叶春明去劝说更合适?这家伙一定什么都知道,让他去制止更好……

  “嘟嘟嘟”。有人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杨观,清瘦,细高个,风度洒脱。手里提着个黑色人造革书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扫了一眼屋里:“她们母女哪?”

  “在招待所里。”

  “走吧,到家里去说话。绕一下到招待所叫上她们母女。”

  “你先走,我还要等一下叶春明。”

  “等他?一时半会儿他恐怕来不了,正在新厂长那儿研究篮球队的事。”

  “篮球队?”

  “叶春明自作聪明,今天中午这场戏很可能要弄假成真。”

  “怎么?新厂长真想解散篮球队?”

  “不叫解散,叫整顿。整顿思想,整顿作风,明确为什么打球,为谁打球。”

  “噢……明白了。是啊,这一切是不会使新厂长感到愉快的。”

  “叶春明前几天还召集厂职工委员会的委员们开了一个会,会后以厂职工委员会的名义给部里发了个长电,不同意你调走,措词有不周全的地方,或许是激烈了一些。恐怕也被怀疑是有人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无疑是指我在做手脚了?”呼从简胸中鼓起一股怒气,“这个叶春明,他哪来的胆子?这是搞了一连串什么名堂?!”

  “他还十分勇壮,自觉是站在工人的立场,维护工厂的利益,有权对厂长的去留做出实实在在的反应。只是忘了一条,党政工团,他的工会只排行老三。”杨观突然话题一转,“老呼,你想什么时候走?”

  呼从简看看手表:“现在就走。七点钟有一班火车,还来得及。”

  杨观一惊,但很快又点点头,笑了:“这就是呼从简的力量之所在。我现在也改变观点了,不坚持非留你了。好吧,这包东西你带到火车上,一家子当晚餐。”

  “你帮我给招待所打个电话,把这个决定告诉宁重娘俩,叫她们过来检查一下行李。我去跟大家告别。”呼从简恢复了坚毅和爽朗,开门大步而去。

  “大将风格!”杨观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呼从简的背影,不觉轻声自语。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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