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谁要让一个人骗过两次,谁就活该遭到毁灭”

  ——陈单凤

  都埋怨我跟不上形势,连安平也责备我,这一回他可能对我要恼了。我知道他在市里替我擦了好几回屁股,可是我不领他的情。这样的形势像变戏法一样,一会儿一个样儿,叫我怎么跟?我们公司里最糟糕的一个厂——矿山机械厂,倒成了全国最先进的典型,成了中央首长亲自抓的点,报纸上三天两头介绍他们的经验,从全国各地一批批赶来参观取经的人,每天不断。侯金榜是个什么人,我还不清楚?现在改成了侯金棒,一下子就成了全国的名人,还成了老工人的代表,他是哪号的老工人?他讲的那个儒法斗争材料印成小册子,每个职工发一本,连我也得好好学习。这真是见他娘的鬼啦!没有报公司党委批准,矿机厂就把他提成了“批儒评法办公室主任”。工厂里哪有这么个编制,还不是因人设事。还有那个董华似乎也成了个英雄,入党的表也填好了,市里也几次打招呼关照,要解决他的组织问题。嗯,这样的人也能入党?看样子这个问题一解决,下一步他就是矿机厂的一把手了。幸好公司的党委书记是我陈单凤,有我在这儿一天,你们就甭想这种好事。

  可是,公司的其他几位领导顶不住了。关于董华和侯金榜入党提升的问题还可以往后拖,反正我不点头这件事就办不成。关于学不学矿机厂的问题却是无法再拖下去了。矿机厂是我们公司的厂,全国都学矿机厂,全市都学矿机厂,唯独我们公司不学它。市里的头头都把矿机厂引以为自己的光荣和骄傲,我们的态度就好像是家里人揭家里人的老底,自己往自己脸上抹灰。可气的是市里这帮头头,他们不管矿机厂到底有没有什么好学的,却只管向我们兴师问罪。我本来采取的是硬磨软泡的办法,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我不公开对抗,用沉默对付诡辩,能拖就往后拖。今天上午我到基层去了,市革委用行政命令的办法通知了公司的党委副书记,明天在体育馆以我们公司的名义召开万人大会,掀起一个向矿机厂学习的新高潮,还点名要让我主持这个大会,由侯金榜作报告,市里主要负责人也参加会。下午等我回到公司里,开会的通知已经发下去了,其他党委成员全都表示同意,大家全看出来了,顶也顶不住,不如就随大流算啦。我听到这件事半天没有说话。我说什么呢?说同意,我心里明明不同意;说不同意,事情已经决定了,即便我在家里,大家都同意,我一个人不同意,也是顶不住的。他们可以随大流,我也能随这样的大流吗?我心里总觉得这是捉弄我。侯金榜作报告,让我给他主持会,开会前得说几句吧,他作完了报告也得简单地总结几句吧,这不等于是替他敲锣打鼓吹号子吗?他是怎么回事,我是怎么回事,群众心里都很清楚,这样一搞等于在大庭广众面前我承认败给他了。我为什么要让他露这个脸,自己去现世?而且这不是我一个人现世,是共产党现世!

  我拿起了电话,要通了市革委,我要的是主任岳川的办公室,接电话的却是安平。我怕碰上他,就偏碰上他。互相问完了姓名,我就不吭声了。我的这一肚子火气不能冲他放,对他放出来也不顶事,我想起他刚拿起电话那一阵,我好像听见了岳川正跟他说话的声音,就不大客气地说:“你叫岳川同志接电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不在,你有事就对我说吧。”他就像一堵影壁墙,处处老遮挡着我。我心里清楚他是为我好,总想保护我。可我又不是小孩子,谁需要他来当保姆。我有点发火了,冲着电话喊起来:“你快叫他接电话,我有急事!”

  “我知道你是什么急事,对我说吧。你要能够不说就更好。”看来他知道我要说什么,而且想坚决挡驾。

  没有办法,我再不讲一会儿就下班了,更找不到人了,只好对他说:“你必须立即转告岳川同志,我不同意明天召开那样的大会,我更不当主持人。如果你们市里一定叫我主持,我一开始就要对侯金榜这个人和他讲的那一套进行揭露和批判,他讲完以后我还要消毒。把大会搅乱了,你们可别怪我。”

  他似乎打个怔儿,然后却用一种很轻松的调子说:“就这点事吗?好办,晚上你等我,我到家里去看你。”我知道他这是怕引起坐在旁边的岳川多心,其实他的心里一定很紧张,晚上他到家里来无非也是对我进行劝解。

  这个沉不住气的人,还没有等到晚上,我前脚进家,他后脚就到了,想必是一下班就直接从市里跑来了。他的脸色不大好看,我虽然为他的好心所感动,可接待也不热情。我们之间倒也用不着客气,他屁股还没坐稳就开腔了:

  “单凤同志,我了解你的性格,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心。我只怕你再出事,我只要求你跟上时代的变化,不走在前边,可也别落在后面……”

  我一边切着菜,很不高兴地把他堵回去:“就是这样跟啊?为敌手抬轿子!”

  “哎呀,要分得清谁是敌手就好了。现在你分得清吗?这不像过去咱们打仗那时候了。现在是以口号,以中心来划分,闹不好就是党性问题、路线问题。这几年我在地方上支左就有很多教训,谁是左?谁是右?很难分清。为了保险就支中央,支运动,这总不会错。就像你现在遇到的问题,怎么办?个性服从党性。”

  “人格也可以不要了?”

  “磕磕碰碰这么多年,苦头没少吃,罪没少受,你的思想怎么还是沿着一条过去习惯的思路考虑问题?现在闭起嘴巴让人当成傻瓜,胜如张开嘴当个聪明人。”

  “装聋作哑?”

  “你怎么老抬杠?”

  “不是你们要叫我去主持会吗?主持会能不张嘴说话吗?”不知为什么我倒可怜起安平来了,人的本性难移,被迫改变了本性的人,一定非常痛苦。这又是何苦呢?光明磊落,不为适应形势而改变自己的嘴脸和腔调,不管到哪里都保持自己的个性,坦然自在,岂不更好!哪里有懦怯,哪里就有耻辱,你自己要是个怯懦鬼,就只好忍受耻辱。我已经被打倒过一次了,什么罪都受了,还有什么可怕呢?何必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人格呢?

  安平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在琢磨我的心思。说:“在理论上怎么都好说,现在讲实际的吧。如果你只图自己痛快,硬顶,形势很明白,你就不能再当这个机械公司的一把手了。你的人格保住了,可是这个位子很可能就要叫那些人占了,然后董华、侯金榜之流都可以入党升官,并且还要拉起他们一帮人。到那时候是对党有好处,还是对国家有好处?你看到他们耀武扬威,胡作非为,你的心里就痛快得了?我看不见得。如果你现在忍受点委屈,占住这个位子,就可以挡住他们的道,还能保护你下边的一批好人,你掂掂,哪个轻,哪个重?”

  这话倒的确有几分道理,我口气也和缓了:“到底还是知识分子出身的人想得远,可我不会演戏。”

  他说:“这怎么叫演戏,这是责任。你不要以为我的日子过得挺舒服,在各种不同意见的人员中纵横捭阖,虚与委蛇,卑躬屈膝,两边讨好,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光是为了保护你,我是为了保住像你我这样的一大批人,为了党的事业。而且正因为中央也有这样忍辱负重的人,像你我这样的人才得以重新起用。实话说,上级有信叫我回部队,我下不了决心,除去对你有些不放心,还对你已经拒绝的那件事,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如果我不想回部队就得脱军装,我肩上本来能担八十斤,一摘掉领章帽徽,连四十斤也担不动了。我到底怎么办,主要取决于你的态度。”

  我毫不犹豫地劝他说:“快回部队,坚决回去。地方上太乱,不能干。”

  他没有说话,望着我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他这叹息的分量。

  勇进拎着个饭盒回来了:“安主任,你好!”

  安平点点头,马上站起身准备要走。我早就有感觉,安平不愿意看见勇进,更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吃饭或谈话。他是讨厌勇进那副随随便便的样子呢,还是不愿意让勇进发现他对我的心事?

  我想留住他,话还没有谈完呢,怎么能让他走。我说:“老安,你别走,吃过饭咱们还得好好谈一谈。”

  “不行,晚上还要开会。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最好明天还是按计划行事,不要让感情支配自己的理智。”

  我心里一点把握没有:“不行,我演不好这场戏,一定会砸锅的。”

  勇进又没大没小地插进来说:“气氛如此紧张,我猜一定为了明天大会的事。”

  我不高兴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勇进可不在乎别人的脸色:“在您的管辖范围内,班组长以上干部每人一张开会入场券。不过,不管明天的会多么重要,您也参加不了啦。”

  安平问:“为什么?”

  “化验结果和诊断全出来了,”勇进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各种单据和病历本之类的东西,一张张地抖开来,嘴里讲解着:“这是验血的结果,这是验尿的结果,这是心电图,这是化验肝功能的单子,这是医生的诊断和假条。结论是严重的冠心病,稍不注意就会发展成心肌梗死,必须卧床休息。”

  安平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我:“这么厉害了,你怎么没有谈起过?”

  我也十分惊奇:“我什么时候去医院了?”

  “您上个月有一次闹心口痛,我领您到二中心医院检查的,怎么忘了。”

  “为什么一个月才拿出诊断结果?”

  “要会诊,要研究,再说咱们的工作效率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又转头对安平说,“我一会儿就把这张假条给公司的副书记送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生老病死,谁也无法抗拒。”

  安平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从他的神色看,从今天起他的心里又多了一块病,这就是长在我身上的病。他当着我的儿子不愿意表露这种感情。

  我还是半信半疑,安平走了以后我问儿子:“勇进,你可别吓唬我,我自己感觉没有那么严重。”

  勇进还是那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对,您的病现在的确还不很严重,可您要是不在家好好休息,那病就大了!”

  “我在家里闲着也会憋出病来的。”

  “我早想到了,您是闲不住的人,精力也还可以称得上是旺盛。我在一个月内就要给您娶个儿媳妇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再给您生个孙子或孙女,往后有您操心的事,天伦之乐也不是那么好享的。只要您的精力许可,又有兴致,两年后就可以领着孙子逛公园。”

  他真真假假,差点把我说笑了。我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这个病假条倒也真可以救急,就答应了。可我没有享福的命,第二天上午熬到九点钟,心里没处抓没处挠,总想看看会场上是个什么样子,就身不由己地又来到了体育馆。看样子大会刚开始不久,侯金榜还没有讲到他的儒和法怎么样斗,正在讲开场白,分析这场运动的重大意义。他什么时候学的这样假酸假醋了?从容不迫的手势,慢条斯理的声调,稳重深沉,井井有条,好像为了让下面的人好做记录,学会了一套领导干部们喜欢用的派头,俯视听众,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他竟然在我们打下来的天下当起共产党的首长来了,他今天算是扬眉吐气了!

  我心里的火一个劲儿往上蹿,幸好这是坐在台下,而不是坐在台上。我赶紧在心里安慰自己,别看他现在装腔作势,时间还长着呢,真正的力量不在打雷,而在闪电。我们要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当前围绕着工农兵占领史学阵地,做历史的主人,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搏斗。有人开始是不承认,甚至否认矿机厂这个中央首长的点,否定中央亲自树起来的典型,否认工人阶级上讲台这个新生事物。以后又想用生产上的典型,搞唯生产力论的经验来取代我们宣讲儒法斗争的经验。这些伎俩全失败之后,就装病,躺倒不干了,至死也不参加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群众大会,对抗运动,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所以,从今天这个大会上就可以看到阶级斗争的动向,看到整个时代……”

  我好不容易忍住气听到这儿,突然胸口像剪子铰似的疼起来,脑袋也开始剧烈地晕眩。我想起勇进给我的救急药,放在上边的口袋里,我抬起手,还没有够得着口袋,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往前面扑下去……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