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牢地抓住命运的咽喉,不许它毁灭我”
——侯金榜
这回倒也好,我的老底都揭开了,公安局里也待了好几年,就用不着装相了。既不把自己打扮成堂堂正正的好人,也不装成一个与世无争的窝囊废。我就是我,这一堆,这一块,你们要把我整死,我偏不死,而且牢牢抓住命运的咽喉,让它听我调配。我充分利用自己的活动能量,在下边造舆论,说抓我抓错了,这是打击造反派,官报私仇。按法律规定,拘留时间不许超过七十二小时,把我以拘留的名义抓进去,一留就是好几年,没有任何能证明我犯罪的材料,最后不得不把我又放出来。
人嘴两张皮,怎么说怎么有理。我在工人群里这样一讲,还真管点用,好像我成了一个受害者,一个英雄。至少我把自己的脸正过来了。陈单凤把我又放回了矿山机械厂,她可大大地失算了。她如果把我放到别的单位,我两眼一抹黑,就得被监督劳动一辈子,再想翻身,可就难了。现在我又回到矿机厂,等于放虎归山。刘喜在市革委占了个位子,董华是厂革委会副主任,虽说都是挂个名,挂个名就有点势,就可以分一点权。他们能有今天,还不都是当初我把他们捧上去的。他们肚里有多少货瞒不过我,对我也不能太过了。董华三天两头到我劳动的这个小组里来坐着,东扯西拉,讲点从四面八方听来的官方和私方的消息。再说群众,有不少人当初都是跟我造反的弟兄,现在一谈起造反的事,用带派性的话一扇,感情还是很近,表面不通心里通。他们再看到我和市革委的头头都有来往,厂革委的副主任经常下来看我,无疑使我的身价更高了。老百姓的眼有几个不势利的,一见这阵势对我不敢说高看一眼吧,至少不会低瞧,我活得更自在了。每天在生产小组里一待,愿意干就伸手干点,不想干就坐着,抽烟喝水睡大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等着瞧,看谁熬得过谁!
董华又来了,叼着烟卷,脖子梗得溜直,脸上气色好了,也发胖了。他小子这个副主任当得倒美,成天没事干,到处游游逛逛。他递给我一支烟,用打火机替我点着火。我们见了面都是不打招呼,更不说那种“吃饭了吗”的套子话。两人碰了头一对眼光,一递烟一点火,就全有了,比说多少客套话都强。我见他又换了一个新打火机,样子非常精致而奇特,就从他手里接过来玩儿弄着:“这个打火机不错哇!”
董华赶紧抢过去放进口袋里。
我瞧不起地说:“别害怕,没人要你的。”
他笑了:“这是昨天我从刘喜那儿拿的。”
我明白了,今天又可以从他嘴里听到点新闻啦。
我赶紧问他:“他没跟你讲讲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什么新消息。”他又点着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哦,刘喜说,中央有个大头头最近可能要到咱们市里来。”
“谁?”
董华神秘地小声说:“市里不让说,是和我过去干一个行当的。”
“唱戏的?”我明白他指的是谁了,不在意地说,“她来和咱们没有关系,她肯定是来抓文艺界的事。”
“你猜错了,她这次来是为了抓工业,还要视察一个大厂,把这个厂定为她的点。”
“噢?”我脑子里那根政治神经警觉起来,“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要从工厂里找一个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典型,然后向全国推广。”
我的脑子里像亮起一道闪电,立刻开缝了。今年中央的一号文件就是关于批林批孔的,大年头一天中央机关就开大会,由她做批林批孔报告,中央的老头子们做检查,表示要向她学习,要紧跟。还有,从这几个月的报纸上看,也表现出一种一场新的运动就要掀起的动向。看共产党的报纸不能光看字,要猜没写出来的意思,要透过纸背看出后面的内容,我自信还具有这种本事。种种迹象表明,她下来一定和即将开始的这一场运动有关。他们的一贯做法就是由典型到一般,她这次下来非同小可……
我问:“她要视察哪个厂?”
“不知道,”董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当然是先进厂了。”
“她视察哪个厂,哪个厂就先进!”我加重语气告诉他,“应该千方百计地争取叫她到咱厂来。”
董华晃着脑袋:“不可能,就像咱厂这个乱劲儿,不论是说运动,还是说生产,没有一样行的。这副奶奶样,叫她来看干什么?”
“你立刻去找刘喜,叫他想办法!”
“她来视察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要是能把咱厂定为她的点,我们一下就可以通天了。你马上就可以入党,当全厂的一把手!”
他不相信似的嘿嘿一笑:“你别又做梦娶媳妇了,那个评法批儒的材料怎么办?”
“有我负责。”我不得不给他讲点基本常识,“老董,你现在是个近万人大厂的副主任,是政界的人物,往后就得吃政治饭了。你本来也是靠造反打政治仗升上来的。一个伟人说过,搞政治就得有大象的美德:好记性,皮厚,再加上一个什么都要嗅一嗅的鼻子。懂吗?”
他总算认头了:“老侯,你肚子里的货真不少。我就去找刘喜,这种事反正办不成也没什么坏处。”
“不,一定要办成!”我就差当面骂他是个笨蛋了。
刘喜比董华有头脑,一点就懂。当天董华就打电话通知我,刘喜已答应全力争取,而且他也是从这个厂出去的,他了解矿机厂的情况,在市里在首长面前就更便于替矿机厂说话。董华叫我先准备起来。我为了激他的火,就在电话里对他说:“我这个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我没有她准来的消息,不做准备。”
他慌了:“已经十有八九了,等接到通知再准备就来不及了。这可是你出的主意,到时候要砸了锅,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全给你兜着,我从小就读古书念历史,儒法斗争那一套全在我心里装着呢,有一个晚上做准备就足够了。只要这位首长真到咱厂来,你就等着□好吧。矿机厂成了首长的点,你的名字立刻就会轰动全国!”我嘴上是这么说,可是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历史上儒家法家那一套全是陈芝麻烂谷子,那个倒好准备。关键是得摸准她的脉,她为什么要在儒法斗争上做文章,真是出于对历史的爱好,发思古之幽情,还是借古喻今,另有所指?我必须摸清这个底,才能说到她心里去,一鸣惊人。
我运用猜谜的本领,对这几个月报纸上的新闻一条一条地做了研究。隔了两天,我又找到刘喜谈了多半宿,从他那儿摸到了点情况。而且他还告诉我,市革委已正式决议就让首长参观我们厂。我从刘喜的家里出来,身上的血都烧起来了,对于怎样讲历史上的儒法斗争,我心里已经有谱儿了,更重要的是我已决心押这笔赌注。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进行政治搏斗的机会了,而且是多么难得的一次机会。如果这一宝被我押中了,就会平步青云,直接通天。不但把前几年被抓被斗的仇报了,而且自解放以来,忍气吞声受的窝囊气也全出来了。陈单凤之流还能奈我何?说不定还要向我赔笑脸、说好话,到时候我有的是办法整治他们。而且这一回是万无一失的,我就是靠不上她,对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我一不谋杀,二不呼喊反动口号,只是响应首长的号召,工人上讲坛,做史学的主人,冠冕堂皇,谁敢道个不字。更何况这位首长在“文化大革命”中树起了特殊的声誉,在中央有特殊的地位和权力,依上这样的大树,是安全而牢靠的。在她的阴影遮盖下,再想干点事情就很方便了。
几天来,矿机厂紧张得像一架负荷过重的机床。各车间的生产都停下来,昼夜打扫卫生,整修道路。给大道两旁的杨树,一律刷上一米半高的白灰水,整齐而又好看,像两队白衣卫士,守候在大路两边。在首长参观所要经过的路上,重新修建女厕所,而且要在一两天之内完成,新厕所墙上的白灰还没有干,就赶紧往上刷油漆,墙壁是乳黄色,房顶是淡青色,雅致而大方。安上新瓷盆,摆上新香皂、新毛巾、出口的粉红色卫生纸。到第二天,墙上的油漆还没有干,如果油漆沾到首长衣服上,那还了得!每个厕所又架起两台吹风机烤干。厕所修好以后派上三班的工人昼夜值班,不许别人在此大小便。
董华是这次接待的总指挥,这是受了我的鼓动,主动争到手的,当然刘喜在上边也给使了劲。董华负责接待对我大有好处。但他毕竟出身微贱,没见过世面,忙得成天像发高烧。他不完全是激动和兴奋,也有紧张,还有一部分恐惧。他的地位不像我,在接待中万一出点什么差错,他就完蛋了。可是他搞这一套也有便利条件,他当过演员,会唱几段样板戏,布置场面、调度角色有点办法。把各种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工人找来十多个,每人教会一段样板戏,背熟一首诗,把大会议室腾出来布置成接待室。把首长可能问到的问题,由宣传科写好答案,打印出来,人手一册,要求每个职工都要背熟,问到谁那儿出了问题,就由谁负责。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刚一上班,董华就叫保卫科下了令,首长只参观总装车间和电铲车间,其他车间的职工全部坐在机器旁边学习和讨论批林批孔的文件,一个不许走出车间大门,更不许围观中央首长。总装和电铲两个车间的大门口早就由保卫科站好了岗,而且把这两个车间里出身不好,成分不好,身上有黵儿、思想靠不住的人全都关到两个大屋里,门外上了锁,由保卫科的人给他们办学习班。等首长参观完以后才能放他们出来。按理说,我也应该被关进去,可是我是今天这场戏的主角,首长来了还等着我唱哪,谁还敢管我?董华叫我跟在他的身边,一步不能离开。
我悄悄地对他说:“如果首长问我的成分,你就说是老工人,出身贫民。我家是开馄饨铺的,当然算城市贫民。我从小没爹,靠妈妈养活,我的出身就应该按妈妈的成分算,而不应该按我父亲的成分算。你可记好了,要是有人拆台,仔细追问就这样回答。她如果不问,就算了。等咱们这一炮打响了,到那时候说什么都没关系了,她就会保护咱们的。”
董华点点头,但也不大放心地问我:“这回可全看你的了,你到底准备得有把握没有?”
“没问题,你别为我担心。”我得不断地给他打气,“还有一件事,我的名字得改一改。”
董华着急地一晃脑袋:“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改什么名字。你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有闲肠子琢磨这个!”
我胸有成竹地说:“这位首长可是有给人改名字的习惯,到关键的时候别让她抓住漏儿。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她临时给你胡乱起一个,你不用还不行。趁早别找那个麻烦,我都想好了,我名字里的这个‘榜’字太旧,金榜题名是指旧社会考中状元、举人之类的事。我只要改一个字意思就大不一样了。叫金棒,很棒的棒,孙悟空的金箍棒,无产阶级的金棍子,神通广大,横扫一切,所向无敌。怎么样?”
董华咂着滋味:“侯金棒,大棒子,这家伙可够凶的。行,音没变,内容变了,你肚子里真有点玩意儿。”
整个工厂异常安静,往常那种车响笛鸣的喧闹声听不见了。有点毛病的机器全停了,等着给首长看的那几台机器得等到首长进厂的时候才能开。办学习班的人也好,等着接待的人也好,全都趴在窗户跟前,盯着工厂的大门口。几千双眼睛,从高处,从低处,透过玻璃,透过门缝,都在盼望着、等待着。
值班室的电话终于响了,市里通知,首长就要出发了。大家已经松弛了的心,又绷紧了。等了一会儿,汽车果然来了,却只有一辆。我感到不对劲儿,董华急忙迎上去,从车里走下来的是刘喜。他说首长还在后边,他提前来看看厂里的准备情况。他妈的,准备工作检查了一百六十遍了,到现在还不放心。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董华陪着他,沿着首长参观时要走的路线走了一遍。实际他是来趟趟道路,为了确保首长的安全。我又饿又累,心里也烦了,这个臭娘儿们搞的什么名堂,排场也太大了,简直是拿着草民开玩笑。
又等了四十分钟,来了一大车当兵的,这大概就是她的警卫排了。立刻把各路口、车间门口都换成了她自己的警卫人员站岗。紧跟着一个庞大的车队出现了,各种牌号的、各种颜色的小轿车,像一条五彩斑斓的长蛇,依次钻进了厂门口。十几个民警在足球场上负责调车,不一会儿,足球场被占满了,摆开了一个庞大的车阵。汽车上五颜六色的烤漆,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这才叫权势哪!
车里的人都出来了,这都是当今社会上各色各样的名流,可以经常在银幕上看到他们的样子,在报纸上见到他们的名字,在收音机里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是今天这些名人集中到一起,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了,很多人都把眼光盯在那位首长身上。
她的风度的确不一般,头戴一顶别致的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淡黄的短袖衬衫,胸前和领尖上都绣着白色的梅花,下身是草绿色的西服裙,脚蹬半高跟皮凉鞋。显得素雅,脱俗。我计算她应该有六十来岁,至少是五十岁已经出头,可是凭外表却怎么也看不出她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演员总是会保养的。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种真正的女人,这并不是说她美貌无比,而是指她身上的那股魅力。魅力,这是女人身上最要紧的东西,而且她很清楚自己身上的这种魅力,充分地发挥它,甚至还装出几分少女的天真和纯洁。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别人很难跟上她的思路。她的思想活跃,行动反复无常,令人很难琢磨。董华让她上楼到接待室休息一会儿,所有的节目都要在接待室里演出。但她刚上了一个台阶,忽然转身说:“我要看你们的机器。”
董华只好领头往总装车间去,一切计划都打乱了,我根本靠不到跟前去。中央跟来一大帮陪着的,市里还有一帮领导跟随着,再加上警卫、记者,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哪有我说话的份儿!这种走马看花的阵势,也不适宜讲什么儒法斗争呀!他妈的,辛苦了好几天,很可能要白费劲了。但我还是尽量往前挤,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就要好好观察一下这个人,听听她都说些什么。
她来到一台“50”车床跟前,不看卡盘上正在加工的活儿,不了解机床的性能,却一眼盯住地上的一堆铁屑。可见她对工业一窍不通,只觉得弯弯曲曲的铁屑,紫溜溜、蓝幽幽,挺好玩儿。她弯腰拾起几根,问董华:“这是什么?”
“这是铁刨花。”董华说了句工厂的土语。
“铁——刨——花,名字很好。”她用手绢包了几块铁屑,“我要带点回去,一看见它我就会想起你们的劳动。”
咳,铁屑是车间的垃圾,要这个干什么!这女人,管管唱戏跳舞的事就行了,到工厂里来光看新鲜,什么也不懂,一说话就会出洋相,闹笑话。后边那一大帮随从不但不提醒她,反而也学她的样子,一个个都从地上捡起铁屑装模作样地端详着,好像那个铁屑经首长一感兴趣,就立刻变成珍珠宝贝了。
我觉得这个人心浮气躁,华而不实。我对自己准备好的那个材料没有信心了。即便有机会向她讲,她也不见得有那个耐性,听我长篇大论地把话说完。
参观完总装车间,按计划还应该到电铲车间去。这两个车间中间还有一段路程,汽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她临上车的时候突然变了主意:“我累了,我要回家。”
她的汽车就一溜烟开出厂外去了。随从们一见首长走了,就一窝蜂似的爬上车全跑了。
董华站在门口傻眼了,忙乎了几天几夜,她只看了这么十五分钟就散伙了,这不是拿傻小子开心吗!工人们更不干了,围住董华骂街的,甩闲腔的,说什么话的都有。看厕所的几个工人,在厕所里守了好几天,首长不但没去厕所,她们连首长的模样也没见到,这有多窝囊。电铲车间的工人意见更大,两天两夜没休息打扫卫生,今天又从早晨饿到一点多钟,连首长的影子也没见到。
但最丧气的还是我。我没向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工厂回到家里,嘱咐孩子们不许叫我,就钻进里边我自己的小屋锁上门,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动了。心里饿得发慌,却不想吃,只想吐。我今天也扮演了一个傻小子的角色,一切的机会白费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想得太乐观,太容易了。我把她估计错了,她不过是个花里胡哨的风骚女人,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成不了大事。我想东山再起的希望,这几天来做的好梦,全破灭了!我憎恨自己的愚蠢,又可怜自己。我像一只彻底斗败的蛐蛐,蜷缩在床上,越想今后越没有出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屋里黑洞洞的,可能已是夜里啦。
“老侯,快开门!”是董华的声音。
“什么事?”我开了灯,打开门,董华兴冲冲地跳进来,“好事,快跟我走,带上你的材料。”
“干什么去?”
“首长召见,叫咱们去汇报。”
“到哪儿?”我觉得心里的血又涌上来了。
“去她的住处。”
“好,铁券来了,但愿这回命运不要再辜负我们!”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