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生中要有个开花的时期
从那次不愉快的“咬秋”之后,又过了八个月,春城饭店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冷气、暖气、饭店必不可少的各种现代化设备,都已装备齐全。饭店里里外外也全部装修一新,墙壁贴上了图案优美的塑料布,显得堂皇高雅。在每一面墙适当的位置上,都悬挂着名人大家的字画。大部分是牛宏通过刘俊英,刘俊英又通过桑原蓁搞来的。也有一小部分是花钱买的,花钱也不过是象征性的,总共还没花一千元,这只是一张画的价钱。饭店的门口、大厅的中央,每个墙角和窗户的旁边,都摆着盆景、花木;一楼的每张餐桌上都摆着一瓶新式塑料花,能飘出一种花香,保持一年;二、三楼雅座的每张餐桌上,都摆着小巧玲珑的盆景。这一切的总设计师当然是石心菊,在她的带动下,有好几个人都对养花种草发生了兴趣。要说钱方面,牛宏更是腰大气粗了。饭店的营业额猛长,而且能持续不断地上升,因为他们老是能够想出赚钱的新花样。可是牛宏每月上缴利润,除去保证完成公司下达的指标外,略有一点超额,略有一点增加。为什么不像他实际赚的那样猛增猛长呢?牛宏的精明就表现在这个“略有一点”上。公司是大锅饭,制订计划的那些人是输打赢要,专会拆东墙补西墙,对赔钱单位无计可施,对赚钱单位狠命死挤。如果牛宏赚多交多,实话实说,公司就会不断加码,直到把他勒死抠垮,鞭打快牛嘛!春城饭店再赚钱也养活不了一个公司。牛宏搞“略有一点”,既让公司说不出话来,又叫他们摸不着春城饭店的实底,牛宏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积累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办起事情来左右逢源,不仅不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有时反而能钳制别人服从自己。
这样说来,牛宏没有什么好愁的了?
正相反,叫他发愁的事更多了,眼下最使他头疼的就是饭店里的这批人。牛宏理钱抓物神通广大、办法多得很,管理人却显得缺乏才气。他原以为饭店的规格提高了,职工的人格和思想格调也会提高,其实并不是这么一回事。饭店变好了,人的面貌并无大的改变。人和饭店的矛盾一下子变得十分突出了。牛宏下了好大力量为每个职工做了一套极其考究的店服,规定每个人一进饭店必须换上店服,整齐划一,美观大方,风度优雅。但是,牛宏却不能像做店服一样给每个职工做一个漂亮的灵魂。一个人的灵魂是用任何服装也遮不住的。邱二宝野性难改,粗俗不堪;孙连香脸上的横条肉还是绷得那么紧;崔芬生完小孩儿以后极不讲究,邋里邋遢,俗不可耐;石心菊本来脸蛋长得就不好看,还不修饰不打扮,随随便便;赵永利兼做保全工,成天沉迷在各种设备里,偶尔笑一下,仍然是个活哑巴。这些还只是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无妨大局。最可气的是一个人一个心眼儿,不抱团儿,不以饭店为重,你跟我上不来,我跟你过不去,今天这两人吵嘴,明天那两人又不说话了,而且和顾客争吵的事也时有发生,影响饭店的声誉。他们只适合当低级饭馆的服务员,谈吐、行动、仪表与现在的春城饭店的格调极不协调。
一连几天,牛宏回到家里总是闷闷不乐,少言寡语。母亲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因为她不知道牛宏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他回到家里几乎和没当经理的时候一个样。只是家务事干得更少了,不声不响,蔫头蔫脑的琢磨脾气并没有改变。牛宏在外边要强迫自己按照理智,按照工作需要去行动、去说话。回到家则可以放松自己,恢复自己真实的本来面目。但精细的牛华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她也正好有事情要找牛宏,吃过晚饭之后她把兄弟叫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小宏,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牛宏并不隐瞒,把自己的苦恼都对姐姐讲了。大姐是他的谋士。
牛华笑了,笑得很狡黠:“傻兄弟,你真是死琢磨,改变饭店是你的责任,你也能够做到。改造人是全社会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也办不到。你不光是为这些事发愁,你心里一定还有别的事!”
牛宏不吭声了,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和满凤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姐姐的脸绷紧了,“相交七八个月啦,你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你陪得起,人家姑娘可耽误不起!你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没有主意。”
“你要真没有主意就好了,对满凤我满意,爸爸妈妈更满意。坏事就坏在你不仅有主意,而且你的蔫主意还特别正!听说明天刘俊英就要结婚了,你难道还不死心?”
牛宏惊讶地抬起了头,看见姐姐锋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便又慌忙地把头低下。老天哪,只要是和牛宏有关的事情,不论大小,甭想瞒过姐姐的眼。
“你别瞎说,我跟刘俊英没有什么关系。”
“哼!你还想瞒我?一见了刘俊英瞧你那个丢魂少魄的样儿,连眼神都变了,除去邱傻子看不出来,谁还不懂这个!知道人家有对象,你不死心;等到人家订了婚,你还不死心;现在人家就要结婚了,你还等个什么?”
“谁说我在等她?”对这个问题连牛宏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不承认自己是在等刘俊英,但他很难从脑子里把刘俊英的影子赶走。有时陪着满凤遛马路,心里想的却是刘俊英。他喜欢刘俊英内向的性格,因而对满凤的热情、开朗、奔放就认为是缺点,认为是不深沉、没有女性的温柔。只有当他高兴的时候,或是忘掉刘俊英的时候,才能唤起对满凤的热情,才能为满凤灿烂动人的容貌所倾倒。但这种热情往往不能持久,不能变成一种深沉的爱恋。如果凭理智,他无论如何不应该放弃这个漂亮姑娘。可是对待婚姻恋爱难道也像对待工作一样,强迫自己按理智采取行动吗?
“你不等她等谁?就凭这一点你也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是干大事业的。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为什么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刘俊英哪一点能跟满凤比?人才、修养、工作,刘俊英充其量不过是个饭店服务员,人家满凤是体校的正牌教师。”
“大姐,你怎么也势利眼?你自己过去不也是汽车售票员?”
牛华的脸色微微一红:“正因为我是售票员,才知道服务行业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你当经理之前找不上对象,当了经理,对象找你。只要有社会,有人间,就有势利眼。你不势利,人家势利。”
“刘俊英就找了个作家,你怎么解释?”
“作家就比你聪明,人家找老婆就要年轻漂亮,能伺候自己,凭桑原蓁那副尊容,当然愿意要小刘。你那个刘俊英就是势利眼,她图的是作家的名和钱,不然她就是嫁给邱二宝,也不会看上桑原蓁。”牛华两眼盯住弟弟,爽快地说,“我的理论都是真理,因为是我自己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不像你,瞎琢磨,认死理儿。快说吧,你和满凤的事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同意,还不行吗?”
“瞧你这个不情愿的样儿,就好像是给我结婚。”
“本来就是为了你嘛,我不结婚,你就出不了嫁。”
“死小宏,我拧烂你的嘴!”牛华说完扑哧一声笑了。
牛宏仍然心事重重:“大姐,你说饭店的人都知道我跟刘俊英的事?”
姐姐用手指点了他一下:“放心吧,牛大经理,知道的人不多,不会影响你的威望。”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石心菊嘴里问出来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牛宏更加惊奇不安了。
“姑娘的心是感情的雷达,你们男人那点小伎俩是瞒不住的。”
“大姐,我有一件难事……我已经答应明天在饭店为刘俊英、桑原蓁举行婚礼,想借机教育一下我们那些不争气的职工。来参加婚礼的肯定会有一些名人,不仅能扩大饭店的影响,对服务员的精神气质也有一定的熏陶作用。可是我现在不想参加他们的婚礼了,又怕引起别人的怀疑……”
“别那么没出息,我不愿见你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别说你跟刘俊英没有什么事,就是真有事也结束了,过去了。大大方方的,拿出经理的派头,按照自己的设想充分利用这次婚礼。”牛华真是人一份,嘴一份,可惜她没有跟兄弟换个位置。
牛宏点点头,姐姐讲的有气派,他在心里为自己鼓了鼓勇气。沉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件事要求你,你明天能不能再到汽车上卖一次票?”
“干什么?”
“我带着我们那帮瞧不起自己的服务员去看看你是怎样工作的。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最爱坐在汽车上看你卖票了,你在我的眼里就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你工作的时候最美,最有风度,大家对你都很恭敬。我们店的人都把你当成了大知识分子,至少也是演员、教师。叫他们开开眼界,服务员也可以像有教养的人那样生活。”
“你是想叫姐姐出丑!”牛华变脸了。
“大姐,我……”
“甭说了,你这个废物蛋!自己无能,却想出一些不争气的怪点子,把全家人都拉出去为你帮忙,不害臊!”
牛宏被骂得满脸羞红,低头退出了姐姐的闺房。原来妈妈也在外屋支着耳朵偷听,看见他出来,妈妈也生气地冲他噘嘴。
第二天上午,牛宏带领着本店的一批职工参观了天津饭店、友谊宾馆、起士林餐厅,快到中午时搭13路公共汽车赶回饭店。乘客本不是很多,突然增加了他们二十几个人,汽车里一下子变得非常拥挤,有两个歪眉斜眼的小伙子说着粗话:
“今儿个怎么抽风了?”
“山西老核桃——满仁!”
发车铃响了,车门口响起了售票员的声音:
“乘客同志,这是13路汽车,由中心公园开往春城里,沿途经过百货大楼、南市、东北角、北洋桥,有上错车的没有?司机同志,请关门。”
“是大姐!”牛宏心里又惊又喜,她昨天晚上发了脾气,今天还是来了,姐弟终究还是姐弟。她并不喊叫,但是声音圆润悦耳,吐字清脆,车厢里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这趟车比较拥挤,请大家互相谦让,不要出事故,或者发生不愉快的事情。现在就请两边的同志往里走,目前刚是早春,天气不热,请大家尽量往车厢中间站,里边的同志可以把脸扭向两边的窗户,位置排列得好,大家都会感到轻松。”她的语调中透着热情和固执,乘客们果然在按照她的话向里挪动,她的话并无特别之处,却有一股神奇的效力。车门前腾出了地方,她从容地坐到售票员的位子上。
乘客们都想看看这位说话颇有教养、谈吐不带俗气的售票员长得什么模样。她娴雅,聪明,白丝眼镜后面一双秀长动人的眼睛,勇敢、大方、亲切地迎着众人的目光:“哪位同志买票?好,请这位同志帮忙递一下,谢谢!”
“大姐!是你?”邱二宝几乎叫了出来。
“你好!”牛华已经看见了他们,冲他们点头打了一声招呼,但是不攀谈,只忙自己的工作,“还有哪位同志买票?”
不和任何一个乘客过分亲热,也不和任何一个乘客过分疏远,态度庄严并不傲慢,姿势正规却不呆板。春城饭店的年轻人简直快看呆了,他们没有想到像牛华这样有身份的、要在人前说说道道的人,竟然是个汽车售票员!而且她把卖票的工作做得跟其他一切上等职业一样让人尊敬。她在汽车上碰见了自己的兄弟和他的部下,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表现。她有一股内在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让人感动,又使人肃然起敬,不能不对她客客气气。连那两个歪眉斜眼的小伙子,也听从她的劝告,轻轻地往车厢里边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这个售票员怎么没见过,够意思!”“茬子够硬的!”(天津话:“茬子”指嘴巴)车厢里很多人听见了,牛华也听见了,她并不假装没听见,也不直接拾他们的话茬儿,眼睛看着他们,露出锐利和智慧:“你们二位到哪儿下?”
“前一站。”
“买票了吗?”
“有月票。”
“请拿出来看一看。”
“告诉你有月票,还不相信!”两个小子露出了野性,有人为漂亮的售票员捏一把汗,心里说惹他们干什么,就是没有月票,国家也不在乎这几分钱。现在聪明的售票员,碰上这种斜眉歪眼的人都假装看不见,不理不问。牛华就不怕当着这么多人让自己吃亏下不来台?
她很镇定,脸上还挂着笑:“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也请你们不要怕麻烦,因为你们乘的是公共汽车。”
两个年轻人无奈,只好掏月票,为了不让她看清,在手里一晃又装进口袋。按理说这就叫给了牛华一个台阶,一个面子,她应该见好就收。她却偏不,仍然和气而又认真地说:
“你们这样成心不让我看清,只好请你们再拿出来一次。”
“你的眼瞎了!”其中一个光头的小子骂了一句。
牛华脸色一沉,声调仍然不急不快:“同志,张口骂人先脏自己的嘴,你即使不尊重别人,也应该尊重自己吧?请把月票打开!”
“是啊,你的月票到底是真是假,为什么不敢叫人看?”乘客中有人说话了,有这样的售票员,群众不可能不向着她。
两个年轻人把月票拿出来,举到牛华的眼前:“你看,你看!这回看清了吧?”
“看清了,谢谢!”牛华的端庄宽厚立刻显得比那两个人高出一大截。什么地方高呢?精神的力量,人格的力量。
车上人都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着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十分懊丧,打又打不起来,骂也骂不起来,只好一声不吭,车一到站立刻跳下去了。
汽车又开动了,又上来许多新乘客,牛华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该说的就说,该做的就做,文雅大方,明明是穿着一身普通的汽车公司的工作服,却显得姿容优美而堂皇。
汽车到了终点站,邱二宝挑起了大拇哥:“大姐,你真有一套,要叫我早跟那俩小子打起来了!”
牛华并不满意这次“下海”(指已经提升为干部的老售票员偶尔跟车为别人顶班卖票),平淡无奇,表现不出自己紧急应变的能力。她接着邱二宝的话茬儿说:“没有道理的人才愿意打架,干我们服务行业的,要想打架就会成天到晚也打不完。”
崔芬摸着牛华身上那件米黄色的工作服,由衷地赞叹着:“牛姐,什么衣服一穿到你的身上就显得特别精神。”
“你别拿我取笑了,还是你们春城饭店的店服讲究,有气派。”
邱二宝到处都要卖傻相,又插进来说:“可我穿上就不好看,小石说像熊猫穿西装。”
牛华笑了:“小邱,刚才车上的那个小光头穿的够讲究吧?牙黄色的大喇叭裤多漂亮,可有人说他好看吗?因为他的道德水准和喇叭裤不是一致的。衣服只是外表,好看不好看关键在气质和智力,一脸俗气,一身痞相,浅薄庸俗,穿上什么也不好看。肚里有东西,脸上很静,穿着再朴实,也会有风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小石,对不对,你为什么光笑不说话?”
石心菊:“我最羡慕您工作的时候那种从容自信,这才是最美的。”
牛华亲热地抱着小石的肩膀头,一边送他们出车站,一边说:“工作——就应该是智慧加上美。特别是干我们这一行,千万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只有不懂得生活意义的人,才会自暴自弃,丧失进取精神。”
牛华有意放慢脚步,看别人都走远了,在石心菊的耳边小声说:“牛宏跟我说过好几次了,叫我找个好理发店帮你烫个发,明天是星期天,你去找我,我带你去南京理发馆,让他们根据你的脸形为你设计一个新发型,包你好看。”
“不,不,我不烫,”石心菊羞得满脸通红,从牛华的怀里挣出来,“谢谢您的好心,大姐。刘俊英还让我通知您,欢迎您参加她的婚礼。”
“谢谢她想着我,我下午还要顶车,实在去不了,你替我向她道喜!”
“好吧。大姐,再见!”石心菊赶回饭店,刚一进门就碰上要当新娘的刘俊英,她两眼发红,显然是刚掉过泪。石心菊心里一惊,忙拉着刘俊英来到饭店的会议室,问:“俊英,你怎么啦?”
刘俊英不说话,看见自己的好朋友却忍不住又想哭。
“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不在家里收拾打扮,又跑到店里来干什么?”
“公司不让我们在饭店里举行婚礼,可是早就通知了亲友,再重新联系其他饭馆改换地点已经来不及了,叫我们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这是谁说的?”
“刚才孙连香到家里给我送信,她说是公司政工科打来的电话,连游经理都知道这件事。”
“公司里怎么会知道?你请了公司的人参加婚礼吗?”
刘俊英摇摇头。这个漂亮姑娘愁云满面,没有一点要做新娘的喜气,格外招人疼怜。
“牛宏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我还没有见着他。”
“走!去找他,听听他怎么说。一开始的时候不是他建议你们在饭店里举行婚礼吗?”
“我就是来找他的,求他给想个主意。可现在又不想找他了,找他也没有用。”
“为什么?”
“这会使他为难。再说……他心里也许并不赞成我在咱们饭店里举行婚礼。”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他跟你好没有好成,就嫉妒你,就生气,就报复?他会是这样的人吗?”
“不,不……我没有说他是这种人,可他也是人……”刘俊英自己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年轻人们看见了刘俊英也都围上来,尤其是姑娘们,她们对刘俊英的态度是各种各样的,有的眼热,有的瞧不起,有的亲亲热热想帮她点忙,有的就盼着她的婚礼举行不了,看着她闹点笑话。因此就七嘴八舌,说出的话各有各的味。
石心菊却趁机把牛宏找来了,并且简要地向他说明了情况。牛宏什么都知道了,他原打算不声不响,让桑原蓁和刘俊英的婚礼照样在春城饭店举行。事后公司若追问这件事,就说来不及通知新郎新娘,饭菜已经投料,无法更改。想不到“阶级斗争脸儿”孙连香已经先他一步通知了刘俊英,刘俊英也竟然傻乎乎地又找到饭店里来,这场戏不得不明敲明打,责任一下子全压到他牛宏身上了。不同意,对不起刘俊英;同意吧,要代人受过。而且这个“过”受得多么窝囊!
他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高声说:“刘俊英,你准备好了吗?老桑跟我讲,三点钟客人们来,三点半派车去接你,四点钟准时举行婚礼,婚筵五点钟开始。这些你都知道了吧?”
刘俊英惊讶地望着牛宏一本正经的脸说:“牛经理……婚礼还能在咱们饭店举行吗?”
牛宏也故作惊奇,而且口气强硬:“哎,已经定好的事情不能再变卦了!你告诉老桑,谁变卦由谁包赔损失,饭菜已经投料,而且由我和郑师傅亲自上灶,好好卖两手。因为你是咱们店的职工,婚筵必须办出咱们店的最高水平,对得起春城饭店的声誉,这也是宣传咱们饭店的一个好机会。”
孙连香一见这么多人围着刘俊英,早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也凑过来,一听牛宏这样讲,便忍不住插嘴了:“牛经理,公司不是有话,不许在饭店大吃大喝、讲排场办婚事吗?”
牛宏心里很生气,这个“阶级斗争脸儿”有什么资格,以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这样的话?她好像是政委、是支部书记!但牛宏的脸上却嘻嘻一笑:“你刚才不是告诉我了吗?可我不相信公司会那么傻,要搅散自己的买卖,有钱不叫自己赚,让给别人去赚,有这样干企业的吗?人们反对大吃大喝,这当然是对的。我们开饭馆的不能念这本经,假如大家都不吃不喝,我们只好关门,开饭店的还怕大肚汉?领导也只是叫大家不要拉账欠债去大讲排场,并没有把这一条写进法律,说谁办婚筵就是犯法。人家有钱,愿意在办婚事时,亲友欢聚一堂,热热闹闹,这不光是图形式、讲面子,大家欢聚一堂,无拘无束,三天无大小嘛,不要任何掩饰,也是为了恢复人的善良美好的天性,充分享受一下做人的快乐、生活的快乐,这也在情理之中!我们管不着,公司要想管,先得包赔我们的损失,每桌五十,五五二百五十元。”
孙连香很不服气,这个琢磨经理真是太不像话了,反对大吃大喝、大讲排场,这是政治,他却用一套生意经来搪塞,把脑袋扎到钱眼里出不来。她又抢白了一句:“不能因为搞了个作家,腰里有钱就在自己的饭店里臭美,要臭美到别的饭馆去。”
刘俊英受不了啦:“孙师傅,你把话说明白,谁臭美啦?”
“我没说你,反正有个臭美的,谁臭美谁心里明白。还有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心里那点事谁还不清楚?拿着公家的东西送人情!”孙连香把心里话甩尽,拨头走了。
这就是老娘们儿吵架的水平,又想说,又不敢全说清楚,指鸡骂狗,胡搅蛮缠,吵得赢就吵,吵不赢就走。孙连香自知刘俊英人缘儿比自己好,牛宏又向着她,再吵下去自己没有便宜可占,她边走边说:“买好谁不会,大家都来买好,那么多活儿叫谁干?我们这儿人多,干活儿的多,咱也买不了领导的好!”
刘俊英又哭了,今天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喜庆的日子,而是个倒霉的日子。她心里没有一点欢乐,她不结婚了,她不需要这种排场。她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掉头想走,被几个姑娘拉住了。她们望着经理,那神色分明是在问牛宏:你说怎么办吧?
牛宏眨眨眼,嘴角出现了一条带有强烈嘲弄意味的直纹,显得他又嘎又坏。那双一贯露出诙谐神气的眼睛,看着刘俊英那副委屈难过的样子,也变得悲哀起来。他振作了一下精神,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说:“你们姑娘在出嫁前是不是都得哭一场?高兴过分了眼泪就特别多,特别需要哭……”
“牛琢磨,人家都急成这样了,你快说点真格的吧!”一个年纪稍大的服务员亲昵地骂了一声。
“说真格的,这叫好事多磨,越是这样越要把婚礼办得像个样子。这不叫臭美,这叫香美!作家追求我们店的服务员,这是全店的喜事,今天的婚礼上会来不少文艺界的名人,我们要举止优雅,说话大方,对得起饭店,对得起自己,不给刘俊英丢脸,这是第一。第二,外人结婚可以在我们店里办婚筵,本店职工为什么反倒不可以?我宣布:以后不论咱们店的哪一位结婚,都欢迎在本店举行婚礼、包办筵席,而且只收工本费,利润少算,花同样的钱保证比外边吃得好。只要我当经理,我就主张饭店靠大家,大家靠饭店。第三,李娟、梁彩,你们两个去换衣服,跟刘俊英一块走,帮她收拾打扮,当伴娘,一直保着她进了洞房才算完成任务。第四,晚上石心菊负责接待作家、画家、名人名流,领他们看看饭店,准备好笔墨宣纸,叫他们为我们店留点字画。大伙儿看这样行不行?”
“太好了,你这个经理够意思!”有几个也快要结婚的青年人首先表示支持。
这时候,石心菊却像变戏法一样,突然端来一盆仙人球,放在刘俊英的面前。
“哎呀,真好看!”许多人惊得叫了起来。
牛宏也看呆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刺刺拉拉的植物,开花竟会如此漂亮!仙人球像一个直立的哑铃,栽在土红色的宜兴泥盆里,顶端长出两个对称的刺球,如小儿拳头一般大。每个刺球上都斜着朝天开出一朵奇异的黄花,挺拔、俏丽、清雅。像小姑娘头上的两个朝天髻儿,又像两个灿灿放光的金星。
石心菊说:“俊英,今天你结婚喜庆,本应该送给你花色艳丽、气味芳香的一品红、牡丹花,可我只会种这些球球蛋蛋的丑花。植物不论长得多丑,开花的时候总是逗人喜爱的,仙人球开花象征着团圆和睦、永久相爱,送给你放在新房里,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我喜欢,非常喜欢!谢谢你,小石。”刘俊英抚摸着花盆,显出十分珍爱,又十分感动的样子。
牛宏的眼睛看看石心菊,又看看仙人球。石心菊的话在他的心里引起震动,这个瘪脸、塌鼻子、小眼睛的姑娘,一下子变得并不那么丑了,显得洁净、善良、刚强,身上似乎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吸引力,就像这仙人球开花。
对,人也应该像花一样,一生中总要有个开花的时期!作家写出好作品是开花,运动员得了冠军是开花,钟警深开过花,游刚年轻的时候说不定也开过花,任何人都可以开出自己的花。自己在春城饭店的这段时间应该是开花期,如果这段时间开不了花,往后就更难开花了。最好能像石心菊培养仙人球一样,施肥浇水得当,让每一个人都开花,已经开过去的重开,那春城饭店就会成为群芳争妍的大花圃了。
“牛宏,你是不是恨我?”
牛宏从仙人球上收回目光,发现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刘俊英了。他没有听懂刘俊英刚才的话,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对方。刘俊英美丽的眼光也正大胆而热烈地盯着牛宏:
“你瞧不起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俊英异样的眼光把牛宏的心头搅乱了。
刘俊英低下头,两腮泛红,面带羞容:“……我很佩服老桑,他好像什么都懂,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我跟他在一起总是听他讲,我插不上话,感到拘束。跟你在一起就没有那种感觉。也许我不该嫁给他,可是他说他爱我。牛宏,我心里真是矛盾极了!今天结婚,可我并不感到很幸福、很快乐……”
这一番话把牛宏闹蒙了,他不敢说对,也不能说错,这个爱动脑筋的牛琢磨,不能为眼前的姑娘提出一个有价值的建议。
刘俊英的眼里又蒙上了一层泪水,她靠近牛宏,声音低低地说:“我不是一个好姑娘,牛宏,以后你就彻底把我忘掉吧!”
刘俊英披散的长发,期待的目光,鲜艳的嘴唇,使牛宏周身火烧着了一般,血液冲动,感情激荡。
刘俊英轻轻叹了口气,满面羞红,一声不响地抱起仙人球向门口走去。牛宏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他有些后悔,甚至咒骂自己不是个男子汉。可,可……事情已无可挽回,留恋这些往事,只会把自己搞得更尴尬、更难受,既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他默默地望着刘俊英走出房门,自己还站在会议室里发怔,赵永利突然推门走进来,那种神情仿佛是有话要说。呀,他不是“政治哑巴”吗?从来没有主动地跟别人说过话,难道真是——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