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得哑巴说话
“丁零零……”经理办公室的电话铃又响了。
牛宏抬起头来,看着电话却不想去接。他知道这电话一定是找游刚的,游刚不在房间,他又不愿意去找,不如不接。可是电话铃很有耐性地持续不断地响着,吵得牛宏心烦,他不得不抄起了话筒。
“喂——”
对方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十分高兴:“你是牛经理吗?”
牛宏却只想着游刚,把话听错了,而且口气很不耐烦:“我不是游经理,他不在!”
他说完就想放掉电话,耳机里突然传出来一阵笑声:“你这家伙怎么搞的?才几天不见面就把自己的老部下全忘了!我不找游刚,我要找牛宏牛经理。”
牛宏举着听筒呆住了,对方是谁?声音陌生,口气随便,春城饭店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被撤职两个多月,他已经不习惯在自己的“牛…字后边加上“经理”两个字了。
“喂,牛经理,你怎么不说话?”
“你是谁?”
“你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太不像话了!我是赵永利。”
“你?哑——”
“‘政治哑巴’!”
“永利,你好?”
“我不好,而且很糟糕,我们都觉得是叫你骗了!你叫大家开花,你叫我别当哑巴,我们都听了你的话,有的正在开花,我也开始说话,你却拍拍屁股扔下我们逃跑了,我们能饶过你吗?”
“政治哑巴”居然以这样亲热戏谑的语调取笑他,挖苦他,使他心里感动而又惭愧:“永利,那天正好轮上你休息,没有看到我是怎么被撤职的,我不是逃跑……”
“得啦,得啦,我全都知道,咱们见面再谈,你赶快到康乐冷食店来,我在三楼雅座等你,请你吃冷食。”
“这……”
“什么这个那个,你快来,我有话跟你说。如果等二十分钟还看不到你,我就到公司去找你。你别太不够哥们儿了!”赵永利不等牛宏再解释就放下了电话。
牛宏自从离开了春城饭店,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不愿意见到春城饭店的同伴。他在饭店里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出,撒得开,收得拢,可独独害怕亲人和好朋友。被撤职的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向大姐倾吐积愫,他软了,他厌烦了,他感到筋疲力尽,他不愿再强鼓着劲儿干下去了,要成就一番事业太难了,他是凡夫俗子,不是那种有作为的人,他不愿意再演戏,想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羡慕过一种平稳的、安全的、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以为大姐一定能理解他,关心他,谁知大姐把他臭骂一顿,骂他不争气、窝囊废!半途而废,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群众,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的人格,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自己的责任!他完全可以过一种有智慧的生活,现在却又倒退回愚蠢的泥坑。只有傻瓜才不懂得运用策略和手腕。在人的生活中有些失误是一生也不能挽回的!要千方百计防止发生这种失误。大姐鼓励他继续干下去,利用被撤职这件事公开自己的主张,宣传自己那一套办法,纵然不能重回春城饭店,也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让群众明白是非曲直,牛宏虽然是昙花一现,也能留下点香气!
于是,牛宏采取了现在的这种方针。但他尽量躲避着春城饭店的伙伴儿,害怕听到他们同情和鼓励的话。他现在不怕讥讽和嘲骂,却讨厌别人的可怜和安慰。只有弱者、可怜虫才愿意接受别人的安慰。今天,“政治哑巴”赵永利一反常态,不到公司来找他,不到家里去看他,却邀他到“康乐”吃冷食,天气还不算太热,吃的什么冷食?显然是那儿清静,说话方便,他不能不去。
牛宏站起身,稳了稳心,从里到外都恢复了常态,才走出了经理办公室。他神态潇洒,举止机敏,步行还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了康乐冷食店。眼下刚是初夏,吃冷食的人不多,楼下的大厅里却坐了喝红豆粥、吃西式糕点和购买有名的康乐什锦元宵的人。牛宏暗暗佩服康乐冷食店的经理会做买卖,冷热齐备,冷有冷的名牌货,热有热的名牌货,一年四季买卖都兴旺。他走上了三楼,赵永利已在楼梯口等候。
“你可来了,大驾真难请!”赵永利迎上一步,没有跟牛宏握手,却扳住了对方的肩膀头,他的手劲儿很大,眼睛盯着对方:“好家伙,这两个多月我们都瘦了,你倒关在屋里焖得又白又胖。听说你在公司里大闹天宫呀!”
“政治哑巴”果然变了,牛宏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赵永利。记得去年春天,刘俊英结婚的那天中午,赵永利闯进来似有话要说,结果只说了句公司来电话找牛宏,如果牛宏不愿接,他可以代替接这个电话。牛宏猜到了电话里可能会说些什么,他不能把责任推给下边的职工,就一声不吭走出会议室去接电话。从此,哑巴还是哑巴,再也没见赵永利有说话的欲望。想不到他一离开春城饭店,哑巴立刻会说话了。
赵永利没有理睬牛宏疑问的目光,领他来到一个优雅的单间小餐室,石心菊和刘俊英早就坐在里边等他们哩。牛宏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不敢看她们,尤其不敢碰刘俊英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两个女的倒很大方,站起来和他握手,四只眼睛从他一进屋的时候就不错眼珠地望着他,好像要从他的眼睛里挖出点什么秘密来。
刘俊英:“牛宏,你是吃冷的,还是吃热的?”
“给他吃冷的,败败心火!”赵永利抢先替他回答,“今天不是我请客,是老桑和俊英请客。老桑说好了先来,不知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到?”
“准是又写得上了劲儿忘了时间,别管他,咱们先吃先谈。”刘俊英为丈夫误了大家的事感到不好意思,也很生气,她叫服务员端来了四喜雪球、鸳鸯冰激凌、橘子水、啤酒、红豆粥、热元宵,还有两盘糕点。满满摆了一桌子。
两个多月来,牛宏被排斥在生活之外,不管他表面装得如何满不在乎,内心却是十分痛苦。今天见朋友们对他这样,心里发热,他说:“要的东西太多了,吃不了。”
“没关系,俊英不怕花钱,今天就是要换你一颗人心,试试你对春城饭店到底变没变心。”赵永利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了。
牛宏抬起头,迎着赵永利的目光:“有话就直说吧,店里怎么样?”
“不怎么样,很不怎么样!一切全乱套了,再这样拖上半年,饭店就彻底垮了。你虽然花了很多心血,费了近两年的时间,毕竟是底子不厚,基础不牢,怎经得住别人冠冕堂皇地打着上级指示来冲击?”
牛宏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没有办法,眼不见心不烦,谁有办法就叫谁去干吧。”
“你的心里真的不烦?”赵永利却逼住他不放,“你的事业被别人夺走了,能不烦?你心爱的东西被别人砸碎了,也不烦?你的心血被别人糟蹋了,还不烦?”
牛宏的脸色变了,讲实话他的心里很烦,他留恋春城饭店,留恋在那里的工作,能够主宰自己和饭店的一切,凭自己的智慧和责任可以去办一切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他并不看重经理这个头衔,他在春城饭店那样干,愉快比对自己前途的担心更来得强烈,他几乎是不可抑制。因此,开始的时候他没有把被撤职当做一回事,丢了经理这个头衔并不觉得太重要,可是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智慧,他的才能,如果不依附在这个头衔上面,对自己、对饭店都毫无用处。但他必须对一切人,包括自己的朋友,掩盖这种心理,要装得坦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避开赵永利钉子一样的目光,说:
“我说心里不烦是有道理的,我天生不是个能当官的人,大官更甭提,芝麻大的小官也当不好。我从小就不喜欢出头露脸,愿意一个人躲起来胡想乱琢磨,默默地过平静日子。谁知咱们这一代人命运都不大好,像河心里的一块木头,水流的方向就是我们的方向,忽而被冲上基层店经理的位置,忽而又被刷了下来。大小当个官儿,就得用两副嘴脸去应付社会上的虚伪,我讨厌作假,心里很苦。现在被撤了职,我可以恢复自己的天性,再也用不着紧张,用不着犯愁,踏踏实实地做人,轻松愉快地活着。我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呢?”
石心菊和刘俊英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赵永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一种痛苦发出的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
“你不用来这一套,这说明你对自己都不敢诚实。人活一辈子总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开花时期,常引以为荣,希望第二次、第三次重新开花。你也永远不会忘记在春城饭店的生活,而且不会为那段生活后悔。那不到两年的时间,胜过你像现在这个样子生活二十年。人总是有追求、有欲望的,只要活着心就不会死,世界上没有真正看破红尘的活人。关于这一点,咱们四个人中数我感受最深了……”
另外的三个人果然把惊异的目光都转向了赵永利,这个一向冷冰冰、不动声色的“政治哑巴”,突然变得感情激动,语言热烈。大家都没有插话,等着他慢慢说下去。
赵永利喝了一口橘子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感情,接着说:“我当过兵,打过仗,受过伤,还立过一个三等功。复员回来,我胸膛里还装着一颗学雷锋的心,可是睁眼一看,社会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哪里都有不合理,哪里都有不公平,早知如此,我何必拼死拼活地傻干呢?叫我当服务员不要紧,可是有谁配享受我为他的服务呢?我有一肚子牢骚,我也跟别人一样有资格发发牢骚,但我不愿意发,不是不敢,是不愿意,我好赖是个党员,好赖当过功臣,胳膊断了往袄袖里吞,只有装哑巴!我的心冷了,对社会看透了,不说不笑,不哭不骂,混吃等死。你到春城饭店里来了,我一看、二看、三看,我的心慢慢又热了,只要我们自己不灰心,完全可以干出个样子。我看着公司钟警深这个人行,还给他写了封信,要求春城饭店成立党支部,用选举的办法产生党支部书记,不要由公司派遣。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就是我想当支部书记,占住这个位子,不叫公司再派一个拆台派来,或者来一个‘阶级斗争脸儿’之类的人物,由我跟你搭班子,全力支持你,就靠我们这伙年轻人把春城饭店办出个样子。也就是在这时候,你却落荒而逃了!……”
牛宏被赵永利的话深深打动了:“不是我逃,是人家赶我。”
“赶你也可以不走。游刚用戗火的办法撤你的职,违犯党的组织原则,你可以不服从,当场抗议,为什么要上他的当,也用戗火的办法卸职?”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赵永利不需要牛宏做出回答,话锋一转,拉到正题上,“不管你高兴也罢,痛苦也罢,也不管你有几副嘴脸,我们喜欢你当经理时的那副嘴脸,大家都盼着你快回去。现在就要你一句痛快话——回去,还是不回去?”
牛宏面对着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情谊,不能装假,只有实话实说:“事情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回去不回去不取决于我了。别说是丢了那顶一钱不值的小帽子,就是丢了命也不能丢这么大的人!”
“当然得是公司里名正言顺地让你回去。这两个月我们也没闲着,向市委、公司党委写信、告状,老桑还把这件事写成了长篇报告文学,事情的确闹大了。我估计公司党委会吃不住劲,肯定还想让你回来,不然不会两个多月不派新经理来。现在的关键是你,总不能老是死硬到底。”
刘俊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粥推到牛宏面前:“你吃了那么多凉的,再喝碗热的吧,让凉热在肚子里打打架有好处。”
石心菊也插进来说:“有个哲学家说,人类愚昧的典型表现就在于过分热衷于手段,而忘记了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要把春城饭店办好。你是全公司唯一的一个三十岁以下的经理,带有对青年人的试验性质,你干好了会带起一批,往后也许还会提升新的年轻经理,你垮了就会影响一大片,什么青年人靠不住呀,不堪重用呀,我们有嘴难辩。”
“小石果然内秀,她这个说法太对了,这不是你一个人怄气争脸的事,你学这个学那个,就是不学韩信,光想伸不想屈。党还搞灵活性哪,你就一点灵活性不讲?公司领导要是找你谈话,叫你回春城,你一定要有台阶就下,见好就收。”
……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引经据典,感情真挚,每个人说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牛宏后悔以前没有真正了解他们,更好地取得他们的合作与支持。和这样一些有头脑,有独立见解,又是志同道合的人共事,是一种愉快。赵永利谈吐机敏,精明干练,身上看不出一点“政治哑巴”的痕迹了。更使牛宏感到新奇的,是石心菊身上突然闪现出来的思想的力量、个性的魅力。这一切像奇迹般地改变了她的容貌,显得性情敦厚,举止娴雅,就连那张略扁的平脸也透出一种稳重和善良,不但不丑,甚至有些漂亮了。坚强的人需要的是理解,而不是空洞的同情。牛宏决定接受朋友们的劝告,争取一切机会重返春城饭店。
刘俊英焦急地看看表,又把眼睛贴上玻璃窗望望下面的大街,盼望能看见丈夫那矮墩墩的身影,他的失约太叫人扫兴了,何况是讨论这么重要的事情。
服务员又走进来:“哪位同志姓牛?”
牛宏一怔:“什么事?”
“去接电话。”
“电话?谁会找到这儿来?”
“一个姓桑的同志。”
“桑原蓁!”三个人都跟着牛宏来接电话。
“喂,老桑吗?我是牛宏。”
话机里传来桑原蓁那响亮有力的声音:“牛宏同志,今天上午你们公司的党委书记老钟找到我家里来了,刚把他送走,所以不能赴约了,非常抱歉。”
“唔,钟书记找你干什么?”
“就一个目的,劝我不要发表那篇报告文学。理由是,他说党委书记和作家是同行,职责都应该是净化人们的关系,净化人们的灵魂,不要让已经十分复杂的人事关系变得更复杂,火上浇油,扩大事态的发展。他说,当代不少作家的悲剧就是好心帮倒忙,写一篇报告文学去支持一个先进人物,结果反而使那个先进人物的处境更狼狈、更困难。如果我真的爱护你,爱护春城饭店,就撤回那篇文章,相信他会处理好‘牛宏事件’……”
“你怎么回答的?”
“我答应考虑一下。小牛,这位钟书记头脑十分清楚,可以信赖。我给你打电话的目的,是叫你赶快回公司,他们说不定立刻要找你谈话。谈话时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头脑要冷静,以事业为重。明天中午,我私人掏钱在春城饭店雅座款待你,欢迎你官复原职,见面再细谈。”
“再见!”牛宏放下电话,那三个人追问他桑原蓁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牛宏简要地重复了几句,他的脑子里已经在盘算怎样对付和钟警深或者游刚的谈话,自己应该持什么态度,提什么条件。
赵永利不放心,他叫石心菊和刘俊英先回饭店,自己保镖跟到了饮食公司。如果是钟警深和牛宏谈还好,倘若是游刚谈,他生怕再重演两个月前的那一场——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