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碉堡沉静下来,生命的颜色连同欢乐的气味一同消失了。沉重的黑暗像固体一样塞满了所有空间。舞曲还在我心里响着,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还在禁不住地扭动,像得了舞蹈病,昏昏沉沉。很困,却又睡不着。很累,又很兴奋。四周似乎还浮动着一片肉感的刺激和欢爱的热浪,飞扬的美发、笑面、手臂和大腿。

  在“快乐碉堡”顺利开业的大喜日子里,也理应跟妻子好好欢悦一番,用夫妻间最美妙的方式庆祝我们的成功。可是我实在太累了,浑身感到疲乏。妻子说话了:

  “我真是自作自受,放着安定日子不过,为什么要帮着你开这个倒霉的舞厅?还没有赚了钱,却赚来不少麻烦和闲气。刚开业一天,你的心就野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太累了。”

  “跳舞的时候你可不嫌累啊!”

  “连舞厅的老板娘都反对跳舞,难怪我们的顾客那么少。”

  “你是开舞厅的,主要精神要用在照顾买卖上。不是瞪着眼珠子光去寻觅漂亮娘儿们!”

  “快睡吧,天快亮了。”

  她刚才的亲热举动不过是对我的试探。

  这几天可真够热闹,有我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也有种种忧虑。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强刺激中度过的。

  妻子毕竟是妻子,刚停止争辩不一会儿,她就发出柔和而均匀的鼾声。我虽头疼欲裂,却更加清醒了。忽然感到自己被抛弃了,置身在一片荒凉的静默之中。体内的静默和体外的静默连成一股冰冷的味道。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碉堡,这是任何力量都攻不破的碉堡。原来孤独也自有它无尽的味。我开始想柳一娴。她现在睡着了没有?是不是又把自己关进了那特别坚固的碉堡?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差不多记住了大部分顾客的面容。一张张姣好的脸上漾着甜甜的笑意……

  “啪、啪啪、啪——”真痛快。地道农村造的像老式钢笔一样粗长的大鞭,带着火星落地才炸,响声惊天动地,比昨天开业典礼上燃放的鞭炮气派可大多了。那种糊弄城里人的鞭炮,像筷子一样细,外面包了一层红纸,花里胡哨,看上去就没有威慑力量,放起来像炒崩豆,哄小孩儿的玩意儿。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响一下地动屋摇,震得你耳朵嗡嗡响,炸得地面尘土飞扬;响一声在土道边上炸出一个坑,纸屑四散。弥漫着火药味的浓烟包围了我的家——一座真正的由国民党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小碉堡。我心花怒放,这一天活得顺当不顺当,跟早晨刚一起来的心气儿很有关系。我很在乎这个,就大声吩咐二儿子:“老二,还有吗?有就拿出来放,要大个的,响的!”“不过年不过节,放这么多鞭炮干什么?”“傻小子,叫你放你就放。今天是星期二,又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三个‘双’,大吉大利,祝你爸爸旗开得胜!”在轰轰隆隆的鞭炮声中,妻子把一个漂亮的万元户提包交给我,里面沉甸甸,装着拜佛上供的好东西,我要用这些东西去换“快乐碉堡”的营业执照。我在接提包的那一刹那,趁机探过头去,在妻子的嘴上亲了一下。她猛地推开我,又气又笑,红头涨脸:“该死的,吓了我一跳!”我却一脸正经:“夫人,这是叫你实习一下洋礼。免得将来对舞厅的气氛不适应,看不惯。”“快滚吧!开舞厅又不是开妓院。”“你呀,真不愧是学铸造的,脑袋也像铁铸的一般不开化。”这种亲亲热热、嘻嘻哈哈,使我的心里轻松了。好像我要去会朋友、下馆子,而不是去朝见我最厌恶、最怵头的工商局的老爷们。我事先曾到那个管发执照的科长家里去送过礼,礼物中有一个精美的海蓝色硬塑提盒,提盒内装有四瓶不同瓶子的杜康酒,是河南伊川杜康酒厂的珍品,连我自己都喜爱得了不得。据说是专为送给外国领导人制造的。杜康是中国历史名酒嘛!那位科长见了我的提盒眼睛放光,毫不谦让,立刻打开他的酒柜。里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式名酒:“正好,我柜里就缺少这种包装的杜康酒。”他连句感谢的客气话也不说,就好像我是他的儿子、孙子,这些都是应该孝敬他的。可见他们收礼都习惯了。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要送就送重礼,送新鲜的,吓他一跳,让他动心。叫他忘不了你,才会为你办事。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有沾光的就有吃亏的。说老实话,国家没有他们这批人也不行,光是我们这些个体户就会翻了天!坑蒙拐骗,倒爷儿们没有干不出来的缺德事。但是,他们这些国家干部也太过分了。我们赚点钱还要冒风险、卖力气,他们坐在办公室里身不动膀不摇,横财就到手了。那位科长二话不说把我的礼物全都收下,还又得寸进尺:“老曹,我老婆想给女儿买点金首饰,托了好几个人都没有买到,你一定有办法。花多少钱我兜着。”这是找我要金货,他们的胃口可真大呀!我自己的老婆还没戴上金戒指、金耳环和金项链哪。现在她戴上了。刚戴上的那阵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做饭时摘掉,干活儿时摘掉,只有清闲的时候才戴上。可惜,她一天当中清闲的时候太少了。现在习惯了,看上去也顺眼了。今天的舞会上,哪个女人的手指上、耳垂上、脖子上,不是金灿灿,光闪闪。一听说首饰店里要卖金货,提前三天就有人在门口排队。人们真是疯了!多亏我动手早,这要感谢那个科长。我问他,“快乐碉堡”执照的事怎么办?他说:“那好说,过几天你到办公室去找我。”这就是说等我搞到金货以后再去见他。老奸巨猾,不见兔子不撒鹰!进他的办公室更是熟门熟路,哪有小鬼不熟悉阎王殿的。大儿子把他那辆崭新的摩托车推过来:“爸,我送你去。”我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又换了一辆车。摩托车对他来说就像衬衣一样,三天两头换新的。原来是辆蓝色的,这又换成了红色的,车身通红锃亮,像豪华型轿车一样雄伟。这小子就爱玩这玩意儿,爱到不要命的程度。“要想死得快,就买一脚踹!”这话我不愿意说出口,可好说好道他不听。谁叫他是我的儿子呢!从小就跟着我住碉堡,吃尘土,捡破烂儿,受了不少罪。如今我赚钱容易,他花钱大方,谁家不是如此!听说电影演员崔嵬,落实政策后给独生儿子买了辆摩托车,骑着摩托上山打猎,掉下山去摔死了。著名的福日电器公司总经理的儿子,也是骑摩托撞死的。老子有身份,儿子才有摩托车骑。可惜我没有福气消受这玩意儿,坐在后座上如同骑着一根火箭,总觉得这玩意儿有点悬!

  昏昏沉沉,身体像一团飘动的热雾。眼前忽而发白,忽而发黑,头脑里一片沉重而空洞的沉默。我在自己深感害怕的静默中晕眩、下坠!然而我又是非常清醒的,越来越清醒,尽管在近三天里加在一块我也没有睡够五个小时。

  妻子呼吸平稳,真是吃得饱睡得着,幸亏她还大吃了一阵醋,要不然睡得还会更香甜。我真想拿只袜子塞到她嘴里。

  反正睡不着,不如想点正事,想个什么办法多拉点顾客来呢?现在如果开舞厅还不能赚钱,那就没有能赚钱的买卖了!

  到工商局里申请执照的人排长队。老大爷、老太太、小伙子、大姑娘,什么成色的都有。有的想卖果仁,有的想摊煎饼,有的申请摆个杂货摊,有的要卖冰棍儿。我问一位大娘:“现在还穿着棉袄,您怎么就想卖冰棍儿?”“咱没有后门,到天热了再申请就来不及了!”对这些老实人来说,赚点钱也真不容易。我也就更为自己的棋高一着而得意。甭说别的,就从穿衣打扮、气质和风度上看,他们就不行。一决定开办“快乐碉堡”,我每天晚上到最好的浴池里泡上两个小时,用蒸汽熏,用热水烫,希望能把倒爷儿脸上的那层黑皮熏白烫嫩,把骨子里原有的那点中专生的秀气给泡出来。打扮自己、修炼自己可不能图省事,就像演戏一样,上台前必须化妆。我现在要扮演“快乐碉堡”的经理这个角色,不进入角色、不体验人物的内心怎么行呢?在进行自我修炼的同时,我把开办“快乐碉堡”所应该走的门路也都打听清楚了:在我经过的路上要通过几道关口,要拜几尊佛,用什么东西破关最快,使什么办法让佛爷好点头,我已经有了几分把握。就说工商局、税务局这些衙门里能够管我的那些人,哪一个姓甚名谁,谁的权力更大一些,我全都一清二楚。我办“快乐碉堡”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说得他们大眼瞪小眼:“我们没有出过国还没有去过深圳、珠海吗?到处都是度假村、夜总会、游乐园。人都是一样,饱暖思娱乐。现代大城市里光有吃的喝的买东西的地方不行,还要有能满足人们精神、文化和感情上需要的地方。”

  这算精明,还是算不老实?以前我难道不是个老实人吗?

  谁的心里没有回廊弯道!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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