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小子睡凉炕,仗着底气壮”
——杨其锐
死一个人,要说容易也真容易,就像吹灭一根蜡烛似的那么简单,我在战场上见的多啦,许多不该死、不值得死的人,一眨眼工夫就完了。可有的时候死个人也还真不那么容易。就说我吧,几天前守卫铁弓岭高地的时候,我可真没想到自己还会活下来。打到后来我自己也打红眼了,还剩最后半个小时的时候,三连的阵地丢了。我叫老安指挥全营,我带着个加强排把三连往后退的战士又堵回去,重新夺回了阵地。敌人在我的机枪前面一倒一大片,我根本用不着瞄准,杀人比割草还容易。那才叫脑子麻木了,眼睛充血了,身上就只剩下一根神经——杀!动作也像是发了狂的、失去控制的机枪。后来子弹打完了,敌人又拥上来,我周围都是刺刀尖。我的眼睛也只盯着对方的刺刀尖,躲着敌人的刺刀,把自己的刀尖刺到敌人的身上。我记不清当时挑倒了几个,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受了几处伤,通身都是红乎乎的,有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我杀红眼了,疯了!什么叫死,什么叫疼,全不顾了。从我后边蹿上来两个家伙猛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挣不脱,也转不了身,正面又一个刺刀尖朝我的胸口扎来,我赤手把刺刀往外一挡,顺势抱住了那个小子。我一定是用力太猛把他的肋条抱断了一根,只听他哎呀一声,再也不挣扎了。后边那两个人也是死死地抱住我不放,我看见被我抱住的人腰里还有个手榴弹,我就一拱脑袋,把嘴伸到他腰里,用牙咬开手榴弹的盖,拉断了弦,然后猛一使劲,我们四个人全摔倒了。我拉过一个小子垫在我底下,这时候手榴弹响了。我本来是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可能是出于仇恨,也许是人要生存的本能,我让那个小子压住手榴弹,我倒在他上面。这一手还真就保住我没有被炸死。过去讲迷信,说老打胜仗的部队里总有一种“福将”,这种“福将”都是命大的人,能逢凶化吉,转败为胜。我可能就是这种“福将”。
可是,我现在多么后悔当这个“福将”!我盼着快点死了算啦,盼着这次昏过去千万别再醒过来了。这份罪要比死难受一百倍。整个脑袋被缠得死紧,好像箍上了好几道铁箍,一点缝儿也不给留,眼前一团漆黑。嘴被缝住,喊不出,叫不出,连哼哼一声都不行。不敢使劲,一使劲就疼死过去。双手被绑着夹板,只有两条腿还能活动一点。疼啊,真疼!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处关节,每一个细胞都疼得出血。以前我不只一次受过伤,重伤的滋味也尝过,可从来没有像这种疼法,疼得我醒过来死过去。特别是这个要命的脑袋,它就像一个炸药包,火烧火燎,疼得要炸开了!
他妈的,不是我福大寿大,命不该死,而是老天看我罪还没受够,成心想折磨我。我又一次醒过来了,其实,醒过来也好,昏死过去也好,只有我自己的心里明白,别人是不知道的。我被裹得那么严实,看不见我眼睛,听不见我喘气,他们怎么知道我是死了,还是活着?你说他们不知道吧,可为什么没有把我当死人扔掉?虽然我很累,很想翻个身,就是动不了,也不敢动。我一向觉得自己还算是一条汉子,这回可真把我疼迷糊了。连大气也不敢喘,我对活着、对生命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既然老天爷又让我醒过来了,我就只好再静静地受一会儿罪,等待下一次死亡的到来。周围一片漆黑,心里一片漆黑,像坟地一样静。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轻轻地传来。像离我很远,可是听得很清。
“噢,是他呀!是你的连长,对不对?”是个女同志的声音。
“他现在是营长了。”这个男人的声音很亲切。
“他叫什么名字?”
“杨其锐。”
“杨其锐,唔,对了,是那个五大三粗的高个子,愣头愣脑,老爱嘻嘻哈哈地傻笑。那天我们吃了你们的罐头,他还说风凉话,我骂他不像个连长。我还以为他会冲着我发火哪,谁知他大脸一红,光咽了口唾沫,什么话没说扭头走了。”这是谁呀?她什么时候吃过我的罐头,我又什么时候说过她的风凉话?
“你别怪他,他是个大好人,有嘴没心。”
“他打仗倒是好样的。昨天刚抬下来的时候不像个人样了,脑袋被炸得血肉不分家了,连哪是嘴哪是鼻子都看不出来了。抬他的两个战士讲,他和四个敌人滚在一块,他用牙咬开敌人腰里手榴弹盖,敌人吓得要扔掉手榴弹,被他紧紧地抱住了,在后面抱着他的两个人撒手想跑,他趁机把前边那个小子摔倒当了垫底的,那个人的肉都炸飞了。”
“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当我们营的阵地被敌人突破以后,兵败如山倒,眼看整个战役就毁在我们营手里了。他一瞪眼珠子,又拿出那种傻呵呵拼命的劲头,带着一个排把敌人堵回去,把阵地夺了回来,保证了我们全师这次大伏击战的胜利。刚才我从部队出来的时候,团长亲口跟我讲,要给老杨记一次大功。”
我听出来了,这是我的教导员安平!老伙计,我有多少话要问你:我的伤究竟有多重?伤在了哪儿?将来会不会落下残疾?为什么疼得这么厉害?部队的伤亡有多大?谁代理我当营长?但我说不了话,脑袋也不能摆动。只好动动腿,叫他看见我的腿在动,就证明我还活着,我已经醒过来了,并且听到了他们的说话。我想得挺好,腿还没有抬起来,一阵剜肉绞心般的疼痛,脑袋轰的一下,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安平和那个女同志的谈话还在继续。这说明我死过去顶多有几分钟,甚至是几秒钟。这才叫一会儿死,一会儿活。人家一辈子只死一回,我却拿死闹着玩儿,不知死了有多少回啦!从他们的谈话里才知道,我是昨天被抬来的,这就是说从战斗结束到现在才一天多的工夫,可我觉得像隔了好几百年,留在我脑子里的都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躺在哪儿,是在医疗队的帐篷里,还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也不知道安平他们在哪儿说话?我不敢再动弹了,静静地听着他们谈话也是一种享受,唤起了我心里一种想活下去的愿望。
还是安平的声音:“……那次你替我们把俘虏押送过封锁线,我们还没捞着谢谢你哩。”
“咳,你快别说这个。反正也是顺路,我只不过多拐个弯。”
我一下子记起来了,这个女的就是那个医疗队的小司务长,叫什么陈……对,叫陈单凤。安平一见面就叫她迷住了。我还记得第二天早晨,七班押送俘虏的战士回来以后,他问个没完没了,把陈单凤的一招一式,她下的每一个命令都详细记在心里。然后又跟我把陈单凤吹了个够,他说她是个女将军的材料。原来我还担心,凭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指挥一个班把六十来个俘虏押过封锁线?我手下的排长干不成的事,她怎么会干得成?她竟敢那么干脆地答应下来,也许是想借机报私仇,走到半路上说不定找个借口,先拿枪把侯金榜毙了。我听安平讲了陈单凤过封锁线的经过,觉得还真不能小看这个小姑娘,她不仅没有借故杀了侯少爷报私仇,倒像一只羽毛丰满的老鹰,把那些俘虏庇护在自己的翅膀底下,带着他们胜利地通过了封锁线。这个陈单凤简直是神了,她的胆子比男人还大。她的招数全是一些怪点子,叫人想不到,连自己人也想不到。那天晚上把七班的战士和俘虏们全吓坏了,她领着大伙儿专找子弹碰,专找危险的地方钻,甚至拿危险当儿戏,引逗它,嘲弄它。她把俘虏扮成了被抓来的民夫,把七班的战士扮成押送民夫的国民党兵,俘虏们又惊又怕,既怕假国民党兵开枪,也怕真国民党兵开枪,跟着陈单凤没命地跑。安平认为她当个司务长可惜,他想给师长打报告,要求把陈单凤调来当我们的副连长。我当时取笑他说:“干脆叫陈单凤来当连长,我到别的连去,你们俩正好一对。如果怕行军驻防不方便,我就当介绍人,你们先结婚,在全军建立一个英雄的夫妻连。”他虽然骂了我两句,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挺高兴。以后他背着我可能还给陈单凤写过信。老安啊,有那一天我真愿意当你们俩的介绍人。
“单凤同志,我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吧?”嗬,又是安平那甜腻腻的声音,还真叫我猜对了。
“收到了,还在队长那儿放着呢。你写的信上连笔字太多,有的字我不认识,是队长念给我听的。”
“哎呀,这……”我真想笑,可是不敢,不是怕别的,是怕伤口痛。
“这怎么啦?”
“没什么,部队明天可能就要走了,往后就请你多照应我的这位战友了。”
“哎呀,瞧你说的,医疗队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不过,我们很快得把他转到后方医院去。几个主要医生正在研究抢救方案……”
“抢救?”这么说我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可是现在我不知怎么搞的,又不想死了,什么样的痛苦我都能扛得住。
扛是扛住了,要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这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在医院里躺了三个多月,不管我心里怎么样想,事实证明我的确还是一条汉子,咬住牙,什么罪、什么痛苦到底全挨过来了。可是当拆掉了最后一块纱布,我用手一摸自己的伤口,心里一颤,手突然打起哆嗦来,只剩下半个脸了!我脑袋嗡嗡的,傻了,蒙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我算完了。早知变成这样一个半边脸的丑妖怪,还不如死了好!嘿呀,老天爷,你他妈的可真会捉弄人!我本来应该死的,偏偏不让我死,受了千刀万剐般的罪,命是保住了,可是在我的心里又捅了一个大口子。治疗室里有面大镜子,我想照一照自己的模样到底怎么个样子,心里十分紧张,比跟敌人拼刺刀的时候还紧张,慢慢地凑过去。当我的脸伸到镜子跟前,心里猛地冒出一股冷气,抽得紧紧的,赶紧又把脸躲开了。哎呀,这是我吗?这是人吗?不仅右边的嘴巴子没有了,扯得嘴也闭不上了,右眼也斜了。天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叫我怎么出去,怎么见人?让我这样活着不是更受洋罪吗,不是成心要把我寒碜死!我这个大个子,被称做“战斗英雄”的人,真想大哭一通。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那疤瘌瘤丘的半个脸。医生拍拍我的肩膀,想安慰我几句。我一肚子邪火突然找到了发泄对象,半小时前我还感激他们,称他们是救命恩人,现在他们却成了我的仇人。我猛然站起身,上去一拳,把刚才给我拆绷带的医生打倒了,两个护士惊叫一声扭头就跑,我抡起一只凳子,朝着那面镜子砸去,砸完镜子砸桌子,噼里啪啦,越砸我的气越大,邪火越大。好几个医生跑进来才从后面抱住我的腰,不管我怎么厮打,他们也不松手。有个医生大声喊着:“杨其锐同志,你要冷静!”我够冷的了,我太冷了,我的心都掉到冰窟窿里去了!护士、休养员来了一大帮,拉胳膊的,抱大腿的,总算把我治住了,拉扯着我回到病房。进了病房,我推开大伙儿,往床上一躺,用被子把头蒙住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劝,我也听不到了。现在一切空话,一切安慰,对我都没有用!
我蒙着脑袋要好好想想往后该怎么办,弄成这个鬼样子回家还怎么见老娘?怎么见乡亲?不是我说没出息的话,这一辈子算完了,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啦!谁家大闺女愿意跟着个妖怪过一辈子?越想我脑子里越乱,心里越烦。也不知躺了多大工夫,蒙在我头上的被子突然被掀开了,我一把没拽住,被子被扔到了脚底下。我没有看清是谁,身子赶紧侧过去,把缺骨头短肉的那半边脸藏在下面。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嗓子:“滚,滚开,我用不着听你们的好话!”
那个人拍拍我的膀子:“行啦,行啦,战斗英雄同志,这回可露馅儿了,少了半个脸就成了狗熊。”
这几句带刺的话臊得我脸上火辣辣的,连左边没有受伤的半个脸都涨得难受,特别又因为这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挺耳熟,我现在最怕见女人,尤其是以前认识的女同志。要是男的说这话,不管他是谁,非把他揍扁了不可。
我没有吭声,那个很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又响了:“伤好了就该回部队了,别在这儿装疯卖傻,耍小孩子脾气了。起来,收拾东西,老师长叫我来接你。”
我一翻身跳下了床,啊,是陈单凤!我赶紧把眼睛躲开,想把脸也藏起来,可是来不及了,也无处可藏。臊得我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才是越怕见谁谁越来。我不敢看她,可偏偏又想看看她见了我这个丑样有什么反应。她没有被吓得惊叫一声扭头就跑,也没有厌恶地龇牙咧嘴捂鼻子。她定定地对着我的丑脸看了半天,说:“治成这样还不错,要看刚从阵地上把你抬下来的那样,都以为眼睛鼻子也保不住了,闹好了能留个吃饭的窟窿。行啦,别不知足了,只丢了半个嘴巴子,你应该烧高香念佛。”
“我还念佛!”我本来想骂她一句,一看她的神色并不像是挖苦我,就忍住了。她对我的态度,她说的这几句话,对我还真起点作用,已经死了的心又活了,得到了一点安慰,似乎还生出了一线希望。虽然希望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问她:“小陈同志,是不是叫我回自己的营?”
陈单凤尖下巴一摆,一双亮眼狡猾地一眯缝:“不知道。师长叫我来接你,我的任务就是把你接回去。我干这一行就像押送俘虏过封锁线一样保险。”
她嘴上说不知道,看她的神气显然是全都知道。不然为什么会叫她来接我呢?要是让我回原部队,为什么不叫营里的人来接我?一定是首长知道我的伤势重,怕我一出院就回前线身体吃不消,临时先安排个轻闲点的工作。我必须向陈单凤打听出点眉目来,思想上好早有个准备。她替我办好了手续,我催她快走,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儿多待。她却不着急,抬头看看太阳,说:“不行,快吃午饭了,我肚子饿了,吃完了饭再走。”
“嗯,你可真是八辈子没见过饭!”我忍不住骂了她一句。
她倒没生气,乐呵呵地说:“这算叫你说对了,你不知道我从小讨饭,饿怕了!再说,人家医院里还准备要开个欢送会呢。”
“欢送会?”哎呀,我怕的就是这一手。我现在怕开会,怕见人,更何况我还打了医生,砸了镜子。最好的办法是谁也不惊动,偷偷地溜走。
“不行,”陈单凤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你是个战斗英雄,要出院归队了,谁敢不送?再说你伤得那么厉害,在这么差的条件下硬给你治成这样,也是医院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可是你哪,恩将仇报,对医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临走了你还没有个态度?告诉你,你对医生态度好,赔个礼认个不是,这码事就不提了。你要是连个响屁也不放,我可要如实向师长汇报,不给你个处分,骂你一顿是跑不了的。”
不能小看这个陈单凤,人小精灵大,她这一番话还真把我唬住了。我原想,她要实在不走,我就一个人先溜。现在看那样做的确不合适,可我心里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你开什么会,我反正是不说话,不往前站,我死活不出那份丑!
但是,这个陈单凤,又不好惹,又猜不透她揣着个什么心眼儿。吃午饭的时候她竟以部队派来的代表身份,拉着我向医院的领导一一道了谢,逼到这个地步,我不说话也不行了,只好敷衍几句。我一张嘴说话,右颊的伤疤扯得微微作疼。我估计,在我张嘴的时候,样子一定更难看。我一想到这点,话就说得更少,嘴也不愿张开,唔唔噜噜,连我自己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陈单凤俨然以一种我的战友、我的保护人的身份,替我打圆场,该说的都替我说了。她还领我向伤员们一一告别。我肚子里的火气压了又压,最后还是冲到脑门子上来了。这个任嘛不懂的女兵,她把我缺少半个脸当成光荣了,好像我这个丑八怪是一个挺漂亮的美男子,是一个即将凯旋回营的“战斗英雄”,是部队上的骄傲。她领着我像游街一样,在医院里做了一番示众。她虽然很认真,不像是拿我耍笑着玩。可我再也忍不住了,回到病房拿上我的东西,任谁也不理,气呼呼地冲出了医院大门。陈单凤在后边追上来:“老杨,杨其锐!你等一等。”
我心里话:“我等个屁!”
她小跑一阵追上我,小声埋怨说:“你跑什么,这多不好。你又没偷人,没抢人,少了半个脸怕什么?这是为革命负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不理她,只顾甩开大步往镇子外边走。街上有很多人,她也不再说话了。
时候正是阳春三月,晌午头阳光很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人们吃完午饭喜欢在大街上晒太阳,妇女们看见我,啊地惊叫一声,立刻掉开头。男人们看见我,眼光却像钉子一样盯在我脸上,那神情是觉得又新鲜又可怜。最可恶的就是小孩子们,他们就像看耍猴儿的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开始只是三四个,他们一边跑一边喊:“快来看呀,半个脸的人!”越引人越多,一会儿工夫就聚起了一大帮孩子。起初我只是低下头,加快了脚步。随着孩子们越引越多,他们的叫喊声越来越高,说什么话的都有了。我就觉得血一阵一阵往上涌,脸上的伤疤涨得生疼,全身鼓满了一股要爆炸的怒气。脑子里嗡嗡响,我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我不再低头,眼睛凶狠地瞪着孩子们,心里算计着,不知道哪个小子该倒霉叫我碰着。谁知道陈单凤倒比我先忍不住了,她小声对我说:“你先走。”然后一转身,冲着孩子们大喝一声,“都给我站住!你们起什么哄,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们一怔,有的站住了,有几个嘻嘻哈哈还跟在我后边,陈单凤追过去一手抓住一个,怒气冲冲地说:“我看谁还起哄,你们知道他为什么只有半个脸吗?他是我们八路军有名的战斗英雄,你们要知道了他的故事,就会给他挑大拇哥,而不是跟在后边看新鲜了……”
她后边讲的什么我听不见了。我一口气冲到了镇子外边,后边像有鬼催着似的。开阔野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农民都回家吃午饭了。路边的小水洼,土坎后面冻住的残雪,在晌午头都开了冻,路上湿漉漉的。我踩了两脚泥,也顾不得这些,不回头,不停脚,还是一股劲地往前冲。就觉得心里有气,可是这股气是对谁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别叫我见人,一看见人我就来气。谁嘲笑我,厌恶我,可怜我,我就恨他,就跟他过不去。可是世界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我怎么能不见人呢?我心里很难受,感到悲观,觉着失望,毁了半个脸把我一切都毁了。找一个什么没有人的地方去待呢?
“老杨,老杨!”陈单凤在后边一边跑一边喊,“你走慢点,等等我。”
连她我也怕见,就装做没听见,脚底下更快了。登上了河堤,前边是一条小河,河里水很浅,连脚面也盖不过来,有的地方还露着黑泥。一早一晚上了冻,河床上就能过人。现在冻都化开了,脚一踩上去非陷下去不可,裤脚鞋袜全得湿透了。我站在河堤上拿不准主意,是蹚水过河呢,还是绕道去找小桥。这时候陈单凤从后边赶上来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上河堤就指着我说:“你抽风啦?是叫鹰追的还是狗撵的?”
她骂完这句土话,一想味儿不对,自己倒扑哧一声笑了。拉拉我的胳膊:“坐下,歇一会儿再走。”说完她先坐下了,我走开几步,背朝着她坐下。她站起来又走到我跟前:“你这个人怎这么别扭?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肚子里的气也不小,可他们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你看叫我说他们几句,他们就不敢再跟着你看了吧。”
我低着头,不看她(不知是不敢看她,还是不愿让她看见我的丑样),没好气地说:“你别提这个行不行?”
“哟,我愿意提?瞧你那个少心没魂的样儿,这都怪你自个儿。你要是拿出点气派来,大模大样,不等别人看你,你先拿眼睛盯住他,看谁还敢跟在你屁股后边瞧。你越是嘀嘀咕咕,小家子气势,人们越是看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医生戴的大口罩,语气突然也软了,“给你,再过村子的时候带上它就行了。我本来都替你想好了,知道你脸皮薄,爱漂亮,想一出医院就叫你带上它,可以省去好多麻烦。你像挣命似的一跑,我也就忘了。”
我看看陈单凤,她脸上的神色很诚恳,就接过了口罩。可是把口罩一拿到手,心里感到一阵难受,我难道一辈子脸上就老罩着这块白布吗?我把口罩在手里揉成一团,向河心扔去。陈单凤一怔:“你又怎么啦?”
我不搭理她。河堤上大柳树的树梢已经返青,有几只“虎皮鸟”被我惊飞了,但它们并不远飞,从这棵树上飞起来,到另一棵树上又落下。我不看陈单凤,却把手伸出去:“把你的枪给我!”
她抽抽鼻子,用一种十分瞧不起的口气说:“干什么,想寻死?”但又很麻利地从腰里拔出手枪,扔给我说,“好吧,我成全你!”
我接过手枪,没有瞄准就朝着树梢的鸟,“砰,砰,砰”连放三枪,一群群的虎皮鸟都被惊飞了。我心里的火气似乎放出了一点。
陈单凤又挖苦说:“同志,别拿子弹撒气,一颗子弹就是好几斤小米!”
我想起了她刚才说的“寻死”的话,虽然我对活着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可也没想要自己寻死,听了她的话脑袋一热,觉得给自己来一枪也挺新鲜,一下子就全完了,再也用不着怕寒碜了。我举起手枪,把枪口对准了太阳穴。这一切都是糊里糊涂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马上就会死,也不想立刻就扣扳机。但枪口和太阳穴还没有对正的时候,我右手突然挨了重重的一拳,手枪飞走了。陈单凤非常敏捷,奔过去拾起手枪,插进腰里。然后走到我近前,和我面对面站定,我感到她的怒气像风一样,一阵阵扑到我的脸上。不知为什么,我不敢抬头看她。她好像轻轻地冷笑了一两声。然后从牙缝里丝丝地往外挤着字:“好啊,你还真有点胆气!掉了半个脸,样子丑一点,就不想活啦,你就是为了一个脸蛋子活着?你以为右边这半个脸没炸掉的时候你那小脸就多漂亮啦!”
她有什么资格像数落小孩子一样地数落我?被一个女人这样连骂带挖苦,我可真受不了,就抬起头瞪她一眼。谁知她也气得脸色发白,像石头一样,眼光却像火一样炙人。我的眼睛赶紧躲开了她那逼人的目光,心里突然翻起一股新鲜而奇怪的感觉,身上热烘烘地发躁。更不敢看她了,却希望她像刚才那样继续数落我。
“你坐下,听我说。”她口气和缓了,虽然是用命令的口吻,可是带着一股亲近味儿:“老杨,你说说,你少了半个脸影响你打仗吗?影响你干工作吗?”
我摇摇脑袋。
“着啊,什么也不影响,就是不太受看。可也不一定,有人知道你的历史,说不定就爱你这半边脸。”她的脸突然红了,清亮得像水一样的目光变得含蓄了,就像一股使人摸不到底的激流。
我心里升起一股希望,盯住她的眼睛,听着她往下说,她却不好意思地掉开头。我心里又立刻凉了。谁会把我的丑当成美呢?她是个好心人,不过想安慰我一下罢了。我的脑袋又泄气地垂下来。
这下把陈单凤的火气又惹上来了:“你可是个死到临头都不眨眼的男子汉,别这么唉声叹气装出一副窝囊样。我知道你那小心眼儿里想的啥,你不就是害怕这一辈子娶不上媳妇吗?”
我一下子臊了个大红脸:“小陈同志,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心里话,也说到你心里去了,你敢说不对?”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光能把我的衣服剥个精光,穿透到我灵魂里边去。
“哟,瞧你个大男子汉,叫我点破了你的小心眼儿,还不好意思呢。没关系,你杨其锐的媳妇包在我身上了。”
我一惊:“你?”
陈单凤的脸红得像一朵花,但她迎住了我的目光,轻轻地说:“对,就是我,你看得上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陈单凤同志,你别开玩笑了。”
她笑了:“呸!你个没心的,一个姑娘家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吗?”
“真的?”
“你要不信,回去我就跟你结婚。”
我还是不敢相信天下会有这种美事。她长得那么水灵,又很泼辣能干,要什么样的人找不到?远的不说,安平就很喜欢她。她为什么要跟着我这个丑八怪?我摇摇头:“不,单凤同志,谢谢你的好心。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脑袋一热,闹着玩儿。”
她有点生气,感到委屈:“你当我是闹着玩儿吗?真是拿着好心当驴肝肺!”
我十分费劲地说:“安平非常喜欢你,他老跟我说你,他比我好。”
“就是你们连那个高鼻梁俩大眼的指导员?你不用担心,他不愁找不到好媳妇的。”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转身离开了她。她跟了过来:“又怎么啦?”
我一把推开了她:“躲开,我不需要怜悯!”我以为她会生气的,会再把我数落一阵,然后各走各的路。但她没有生气,也没有走开,又凑到我身边,细气柔声地说:“傻子!我可怜讨饭的,可怜一切受苦的穷人,难道我随随便便地碰到一个讨饭的就嫁给他?我是喜欢你,傻小子。我喜欢你打起仗来不要命的这股劲儿。老实说,要不是你被炸掉了半个脸,我还不见得会跟你好。现在我一看见你的脸,就想起了那次铁弓岭战役。说真的,你并不难看,一点也不丑。等经过一个夏天,伤疤的颜色和别处的皮肤一样了,就更看不出来啦。”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了!她说得动情,感情也很真挚,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伤口。我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她望着我,我望着她,一股幸福得发痒的、令人心里发颤的热流,在我周身搅动。我小声地问:“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她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我放开她的手,撒腿往河滩上跑。陈单凤在后边喊起来:“你个疯子,快站住!水凉。”
我站住了:“怎么办?我们找到桥再过去吧。”
陈单凤看看太阳:“来不及了,要走桥得多绕五六里地,天黑前就赶不到了。”
“那就蹚水吧。”
“不行,水太凉,你的伤又刚好。来,我背你过去吧。”
我笑了:“你背我?我跟个牛似的,你背得动?”
“你别瞧不起人,我可有一把力气,能扛一百二十斤的麻包。”
“那好吧,就多劳驾你了。”我说着就做好了准备。等陈单凤来到我跟前,弯着腰准备要背我的时候,我猛然从后边把她抱起来,朝着河心大步走去。陈单凤在我怀里挣扎,用手擂着我的胸脯:“傻子,傻子!快放下我!”
我吓唬她:“你老实点,你要再挣扎我就把你扔到河里。”
她果然老实了,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我,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她的脸快挨上我的脸了。我把她抱得更紧了,轻轻地说:“能娶上你这样的媳妇,我就是把两个嘴巴子都丢了也值得。”
她没有说话,却偷偷地在我的伤口上亲了一口。
哎呀,我真愿意这条河无边无沿,永远也走不到对岸。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