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心灵里没有秘密?”
——陈单凤
难道我真是发疯了?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我想嫁给杨其锐根本不是爱情(这个词儿我刚听见说,刚学会写),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我爱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光荣的伤疤、英雄的称号?像我这样的人,从小讨饭,到部队以后才认识了几个字,才学会写“阶级”这两个字,还会有小资产阶级情调?伤疤也好,英雄称号也好,还不都是属于他的。没有这些东西,他还算是杨其锐吗?
这可怎么办?要和杨其锐结婚,这个风是从我的嘴里漏出去的,没有人逼我;话也是我主动跟他说的,说出的话还能再收回来?不收回来吧,我的心可已经活了。和我要好的人,都不同意这门亲事。她们说我不是喜欢杨其锐,而是可怜他,是我过去讨饭的时候养成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野性子又犯了。又不是没人要,哪能这么轻率地就把终身许了人!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和一个半边脸的丑八怪怎么过一辈子?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一对脸,连饭都会咽不下去。晚上关了灯,要是一下摸到他脸上,还不把人吓死!这些死丫头,嘴有多损。这事是办的有点太莽撞了。师长叫我把杨其锐接回来,到修械所当所长,我是修械所的助理员,因此没有多想就去了。来回只一天的工夫,就意想不到地把终身大事定了。我可不是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儿戏,老杨不就是脸上少了一块肉吗?再说他是为谁才落下的残疾呢?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连这点牺牲也不肯做,还算什么共产党员?要不是部队把我从河边捡回来,收留了我,我早就冻死了。农村姑娘比我好的有的是,有多少是懂得爱情不爱情的,还不是碰上什么算什么。一个没爹没娘的小讨饭化子,找了个战斗英雄,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不管我怎么给自己打气,嫁给杨其锐的理由想了一百条、一千条,心里的高兴劲儿却一点也上不来了。那天我接他出院,脑袋一热突然决定了这件事,当时心里有一股办了一件大事、一件好事之后的兴奋劲儿、得意劲儿。现在连这两种劲儿也没有了。这两天我虽然是在心里打架,可是我相信老杨已经看出来了,他那双眼睛像准星似的老瞄着我。我怕见他,总躲着他。可越躲越觉着他的眼睛老盯着我,而且那眼光刺得我心里难受。他要恨我、骂我,倒也好。他不恨我,也不埋怨,只是默默地折磨自己,这可叫我受不了。他一着急上火,伤疤通红,眼睛通红,样子真吓人,我的心里也打颤。我感到他是这样的陌生,我了解他什么呢?关于他的家庭,他的身世,他个人的脾气禀性,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想到要和这样一个生人过一辈子,心里突然觉得害怕和委屈。
他没有逼我实现我已经对他许下的愿,他看到我的动摇,也没有在修械所里大嚷大闹,只是偷偷地想用眼睛问出个究竟。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不敢看他。我哪一辈子欠了他的账?
师长托人捎来一封信,除去把杨其锐夸了一通,还说我做得对,这才是陈单凤式的恋爱,得空还要来喝我们的喜酒。师长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情传得可真快呀!我该怎么办?马上和他结婚,还是等一等?我当然愿意等一等再说,可是怎么跟他说呢?他一定会认为我变心了,不想再跟他,等一等就会把事情拖凉了。老实说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事情拖下去,我身边那群姑奶奶们成天七嘴八舌,将来我还有勇气嫁给他吗?现在这样不成不散,也真叫活受罪,都快影响工作了。我这个脾气,可真受不了。要是有个娘多好,我真想扎到娘怀里哭一场。闹了半天结婚嫁人就是这么档子事。高兴呀,幸福呀,全是幻想。痛苦、折磨才是真的。
每天吃完晚饭,一没有事情了我就躲在屋子里,练习认字写字。我不愿听人说我做得对,也不愿听人说我做得不对。
“陈助理员在吗?”
这是他的声音,他终于憋不住了,要找我来摊牌?我心里打小鼓,额门上沁出了毛毛汗,慌忙开了门:“老杨,快进来吧。”
“不啦,我得走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好……”
“你到哪儿去?”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确是穿得整整齐齐,肩上还背着挎包,像个要离队的样子,我心里吓一跳:“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他两只通红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住我,那神情就好像在说:“出了什么事你还不知道?”
“陈单凤同志,我不埋怨你,你是个好人,是个热心肠的同志。我还要感谢你,你为了鼓励我,说过那么亲热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没有想到他不喊不跳,还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还说要感谢我,这比打我骂我还更叫我难受。赶紧打断他:“你别说这种话,我什么时候说不跟你了?”我这样问他,自己的心里却也感到底气不足,赶紧把眼睛掉开了。
“别,你也别再提那回事了。我不该稀里糊涂地跟你到修械所里来,我们两个不能待在一块,我可受不了啦!”他突然转过身子,“不说这些了,再见吧。”他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走了。
我愣了一会儿,赶紧追上去:“等等,你离开修械所政委知道吗?”
他脚步不停:“我给他留了个字条。”
我也只好跟上他,边走边说:“你这样私自离开修械所,不是当逃兵吗?”
“逃兵?”他转过头瞪我一眼,“我不是回老家,是回部队,上前线。有从后方往前方跑的逃兵吗?”
“至少是无组织无纪律,师长也饶不过你。”
“他不会拿我怎么样,我这就去找他,我有的是离开修械所的理由。”
“你有什么理由?……”我忽然明白不应该问这样的傻话,我还不知道他的理由是什么吗?除了由于我不嫁给他,两个人待在一块别扭,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师长来信称赞我有勇气嫁给杨其锐是对的,他到师长跟前说我又变了卦,我好像成了一个说话不算数的女人。师长是我的老领导,他救了我的命,收留了我,关心、教育我长大,我对他有一种对父亲似的感情。他要听到我变心的消息会不会伤心呢?我现在不仅觉得对不住杨其锐,还对不住师长。我怎么欠了那么多的债呀?
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低着头默默地走着。修械所的战士和民工看见我们两个一块朝山上走,都挤眉弄眼。有的咬着耳朵在嘀咕什么,有的捂着嘴在哧哧笑。我装做看不见,也听不见。修械所设在山脚下一个大庙里,翻过两个小山包就是师部。
气候暖和了,白天也长了,吃过晚饭都这么一大会子了,天还没有黑。放羊的、放牛的都回家了,山里很静,轻轻的春风吹在人脸上就像小孩儿的手在抓挠,格外舒服。山坡上的小草,又绿又嫩,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多好的黄昏,多好的小山,就在几天前,我还和修械所的几个女兵每天吃完晚饭就带着课本到山坡上来打滚。要是没有结婚嫁人这些烦人的事缠着该有多好。我们两个心里都有话,可谁也不想说。快到半山腰了,天也黑透了,山上的小树小草已经分不清了,只看得出一个黑糊糊的山影。杨其锐站住脚:“助理员,你别送了,回去吧。”
他的腔调这么客气,这么生硬,反倒使我心里不好受:“老杨,咱们再商量商量,你能不能不走。”
他好像也很不情愿地说:“我还是离开这儿好。”
“……今儿个太晚了,明儿个白天再走吧。”
“不,趁着我还没有疯,早点离开这儿好。再待下去,我还不知会干出什么傻事!”
我知道留不住他了,我说的这些话全都没滋没味儿,有一句话可以留住他,那就是:“你别走,我们明天就结婚!”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现在还没有收回这句话,可也不愿意再重复一遍了。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一句有点内容的话:“你非要走也行,我们就晚几年再结婚,反正我不会变心。”
“不,用不着了,今天咱们一分手,以后你就永远也不会再见到我了。”他的口气很沉重,也很决断。
我心里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用一种对自己无比憎恨的口气说:“我这样一个人人厌恶的丑八怪,为什么还活着呢?是因为有一个好心肠的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她这么漂亮的美人,她不嫌我丑,她要跟我好,所以我就不想死了。现在我知道她为我作难了,她受到了同志们的嘲笑,我成了她的累赘,她现在也看清我的确是个丑得不能再丑的妖怪了。我为什么要拖累这么好的姑娘呢?她应该找一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我为什么要在这儿碍眼呢?……”
“你别说了!”我实在受不了啦,他不埋怨我,可是每一句话都像剜我的心。他是个男子汉,打仗是个英雄,却并不是个粗心汉,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知道我受了朋友的挖苦,心里也有委屈,所以他不怪我。他越是不怪我,我却越觉得他是个好人,越觉得对不住他。
“不,你别拦我,让我把话说完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单凤,我这次回到前线,就是枪子不找我,我也会去找枪子……”
“你说什么?”我的心里发冷,他是为了找死才上前线的,是谁逼他去发疯的呢?师党委为了照顾他的伤才把他留在修械所,可是我……
“你放心,我不会背叛革命自杀,我要当个烈士,给家里挣一个光荣烈属的牌牌。”
“老杨,你不能这样干!”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抓住我的手:“让我再握握你的手吧。”
他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左手,我没有拒绝。他把我的手贴到他没有受伤的那半个脸上,有几滴湿漉漉的东西滴到我的手背上,这是什么?眼泪!他哭了!一个在战场上不怕死,不怕流血的英雄好汉,在一个女人面前哭了!我的心软了,右手使劲抓住了他的胳膊:“杨其锐,我不让你走!”
“不让我走怎么办?”
“我们结婚。”
“真的?”
“真的!”
“你不怕别人笑话?”
“不怕。”
“将来你不后悔?”
“不后悔!”
他沉默了一会儿,攥着我的手突然打起哆嗦,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急躁而紧张:“你又骗我!我不信!”
我急了,小声说:“谁骗你,不信我把心掏给你看。”
“我是要看看你的心!”他发疯似的解开我的衣扣,把一只汗乎乎的大手贴在我的胸脯上。我吓坏了,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推开他,跑出去几步,气呼呼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咬着牙根,冷冷地说:“后悔了吧?还说要当我的老婆,连碰都不让碰,别再骗我了!”
他好像从提包里拿出个东西,像个手榴弹,在手里摆弄着:“我何必要死到前线上去呢?这个地方不是挺好吗。死了以后还有人埋,你也许还会为我掉几滴眼泪,你是个好姑娘,一定为我的死感到后悔,如果像哭丈夫那样再为我哭上一场,那就太美了!我还求什么呢?单凤,站远点,卧倒。”
我却拼命地冲过去,抓住他的手。他的手里果然拿着一个手榴弹,盖子都打开了,我急忙把盖子又扣好。但他攥得死紧,没有夺过来。他忽然又阴阳怪气地说:“哎,要是我搂着你,咱们两个一块死,这滋味也不错,活着不能当夫妻,死后成夫妻。”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一个不想活的人,一个被这个世界扔掉的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吗。”
“我已经不信你的话啦,我要今天就跟你结婚。”
“今天?”
“对,现在就结婚!”他突然把我抱起来放到草地上。
我没有反抗。我说不清为什么没有反抗,为什么没有从挎包里掏出手榴弹把他的脑袋砸个稀烂。我怕他寻死?我欠他的情?还是我反正已经许给了他,早晚得做他的老婆?
等我惊醒过来,感到了耻辱,他什么事情都干完了,抱着脑袋正坐在我身边喘粗气。我突然觉得不是我欠他的,而是他欠我的。我一肚子怒气,坐起来,抡起巴掌抽了他两个耳光:“这回你相信啦,你要的就是这样的保证!”
他一声不吭。我打完他,却又觉得非常伤心,坐在草地上大哭起来。
我们结婚了,就在过去一个老和尚住的屋子里。婚事办得既简单又省事,我不愿意声张。一个姑娘一辈子就这一次,都希望自己的婚事办得排场一些、热闹一些。我却正相反,我害怕有人来给我道喜,不愿他们到大庙里来闹新房。还好,修械所的人好像都知道我的心思,也许都认为这桩婚姻不合适,谁也没有起哄。冷冷清清地就把喜事办完了。什么幸福呀,快乐呀,新鲜感呀,哪怕有一点点也好,我连一点也觉不出来。就像给别人办一件事一样,只求快点办完,让这一切快点收场吧。
结婚后,杨其锐像换了一个人,他再也不闹死闹活了。别人说他什么话,开他什么玩笑,他全能忍受,把男子汉的自尊心装在鞋窝里啦。就好像他娶了个圣母娘娘,别的事他什么也不在乎了,知足得不得了。对我更是百依百顺,一天三顿饭都是他把饭菜打到我们自己的小屋里来吃,菜里有一点肉星也全拣到我的碗里。晚上我看书,学着画机械图,他就坐在旁边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看,给我斟热水,给我嗑瓜子吃。他把我当成了小孩子,放在头顶上怕吓着,放在嘴里怕化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他也越来越好。我嫁给他一点也不后悔了,我没有看错人,他是个好人。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