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心不在焉地毫无食欲地吃着饭。妻子在对面唠叨着,她可能认为自己的话是帮忙下饭的最好的菜。我们过的是真正“眼睛一睁,忙到熄灯”的日子,只有在吃饭睡觉的这点时间里,两口子才能单独待一会儿。“快乐碉堡”就是我们的家。可是普通人活着必不可少的避风港、安身窝意义上的家却不存在了。失去了真正家庭所具有的安宁、和谐、快乐和亲近。热闹,紧张,伺候人,赚钱,累得臭死。心里没有清静的时候,即使表面冷静也是装出来的,用机械般的冷静对付各种不冷静的事件和各种不通情达理的人物。只要碉堡一开门,身上的发条就算上足了。机械般地兴奋,机械般地笑脸,机械般地扭动,机械般地声音,机械地迎来送往。我不知是创造了奇迹,还是给自己挖了个大陷阱?说不清是感到无限自豪,还是非常自卑?是无比幸福,还是万分不幸?

  “……你对服务员的态度好一点行不行?别像个一号凶神,老端着一副发号施令的神态!”

  “你说什么?”

  我突然暴怒,像被雷电击中。一股邪火控制了我,只能顺应自己渐进疯狂的意识:

  “我是这儿的主人,这儿的一切都得听我的。谁不愿意干滚开!我对顾客点头哈腰,对各部门管我的那些老爷们点头哈腰。难道还要我对自己的老婆、对手下的工作人员成天点头哈腰吗?你还叫我活吗?”

  妻子神情大变,脸色愁苦,不敢再吭声,赶紧躲出去了。大概是怕争吵下去,让服务员们都听见太难堪。

  妻子这样头也不回地抽身而去,仿佛是不屑与我论理,是一种无声的蔑视与抗争。我心里的怨气没有发出来,反而又添了一把火,像魔鬼附体,感到一阵窒息,一阵痉挛。顺手操起桌上的茶杯、饭碗、菜碟,狠命向水泥地上摔去!

  摔打完了,没有感到痛快,胸中愈发郁闷。头脑里一片死的空洞,周围是白色的哀悼气息。这个时候如果我手里有一支枪,准会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的!此时我怀着一种强烈的揶揄命运、要给亲人创造灾难的欲望,对生命的意义感到模糊而游移了……

  大厅里响起摄魂荡魄的乐曲,舞会已经开始,用餐的客人将陆续散去,没有人理会我。我即使真的在这间小屋子里自杀了,“快乐碉堡”也不会关门的,买卖照样这么兴旺,没有人真正需要我。与其说我是碉堡的主人,不如说我属于碉堡,靠着它,依附于它,它才是真正的主人。我死了,对它来说只是减少了一个奴隶,它还是它!我成天小心谨慎,处处算计,拼命地这样干、那样干,到底图个什么?如今被彻底抛弃了,受到了令人心寒的冷落。夫妻关系也是如此,就像筵席,再好也有散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早就把人情世态全看透了,没有我不可理解的事情。现在看,我至少并不完全理解自己!我是“官升脾气长”?不对,我不是官儿!我是“财大气粗”?眼下我只能说刚堵上窟窿,小有积蓄,还远称不上“财大”,更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气粗”。我到底是怎么啦?已经混到这个份儿上,按说该心满意足了,为什么成功远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令人高兴和满足?心里出现了一个空洞,老往外流臭水,任何欢乐都堵不住它!现在这个“快乐碉堡”的老板,难道不是过去那个“堡垒户主”了?莫非世俗的成功,都要以失去自己为代价?人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望着地上的碎玻璃、破瓦碴儿,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和生活的信念也像是用玻璃做的,极其脆弱,打碎了以后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但要想把它们再聚合为一体是办不到了,东一块,西一片,带着残汤剩饭,油渍污秽,扎得我心疼意乱。我心里那个臭烘烘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洞又出现了……

  外面那样热闹,小房子里沉静得像一团黑暗紧紧裹住了我。刚过去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却像度过了漫长而又空荡荡的一生。这苍白而又深刻的几分钟真是意味深长!

  充满自己味道的意识开始回潮。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对妻子发这么大脾气?要把她气得老病复发怎么办?我现在心口还堵得慌,这可真是自找别扭、两败俱伤!她的哪一句话触犯了我?我哪来的这么大的邪火?这几天麻烦事比较多,心里不痛快也是真的。前天,市舞会管理办公室的人来检查,说有十几个香港工人,承包了本市一家宾馆的内部装修工程,每天晚上都到我这里来跳舞。他们也是中国人,长得跟我们并无两样,而且像我们一样聪明,并不说出自己是香港人。你要问他,他们都称自己是广东人,我怎么能把他们拒之门外呢?总不能像国营舞厅那样凭证件和组织介绍信入场吧?“舞会办”的老爷们还责怪我不该向顾客出售啤酒。舞会管理条例上只规定不许出售烈性酒。啤酒算烈性酒吗?不管算不算,是酒就不许卖!好,不叫卖就不卖!不许喝酒,不许吸烟,不许跳他们看着不顺眼的舞,不许……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人家到舞厅里来是为了散散心、自由一下、放松一下呢,还是为了规规矩矩地受别人管制呢?我总觉得欺骗了那些对“快乐碉堡”抱有好感的善男信女。这里并不像刚开业时被小白宣扬的那样是什么“感情的自由市场”。这里远不如黑暗的小胡同里更自由,更适合酿造爱的蜂蜜。不该管的有人管,应该管的事情无人管。昨天有个架着双拐的家伙来吃饭,自称是战斗英雄。他是乘出租汽车来的,后边跟着一个由二十辆自行车组成的护卫队。大吃大喝一顿不给钱,还说这是我应该慰劳的。他们从来就不懂得给钱这么一说!一个个神头鬼脸,眉目不善。我心里起疑,向“河西大毛”打听,“大毛”后悔不迭,埋怨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他。那瘸家伙算什么“战斗英雄”,假的!他真名叫孙德子,是个吃白钱的“皮子”,四进四出监狱。一年前又犯案,要被遣送大西北。为了逃避被注销城市户口、发配西北的厄运,从看守所三楼跳下来,摔断双腿,不久果然因残废而获释。前几天豪赌,孙德子赢的钱够了五位数字,怕输钱的人找麻烦,贿赂医生,住进医院避难。大概是在医院闲得无聊了,出来拿我寻寻开心。昨天得了便宜,今天五点多钟他们又来了。我给公安局打电话,他们说抽不出人来。我还可以通知“河西大毛”那些输家,把孙德子吓走。可万一输、赢两家在碉堡里动起手来,倒霉的还是我!我赚的是受气的钱。“经理”的头衔儿叫起来好听,其实还是小摊小贩。我永远成不了真正的资本家。大资本家能够买通一切,能够保卫自己,有力量影响甚至左右政治、法律和舆论工具。那才可以称得上是“财大气粗”!

  我忽然平静下来,拿自己的老婆当出气筒,算是哪路英雄好汉呢?男人以喝酒、花钱和脾气见性格。这“脾气”是指爱发脾气吗?即便是指爱发脾气,也应是对外,而不单是对内。只有卑贱者才没有心肝,只有缺少睾丸的人才没有男性的威猛!心肝和睾丸我都不缺乏。在这一片冰冷的孤独之中,我厌恶自己,鄙视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怖感。妻子和家庭对我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渴望理解和体贴,渴望温暖和宁静。金钱、荣誉都是身外之物,都是暂时的。唯有家庭是永久的,即使我死了不是也要跟妻子埋在一起吗!

  一个平时我最信赖的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给我铺了一个台阶:

  “那一帮‘英雄’要进舞厅,怎么办?”

  我心里感激他来搭救我出去。证明“快乐碉堡”不能没有我,他们都需要我,我有了面子。但仍然板着面孔,不动声色。

  “他们交饭钱了吗?”

  “没有。”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直奔餐厅。

  为了跟舞厅形成强烈对比,餐厅里灯光明亮。塑料制作的葡萄架及绿叶长蔓的花草,盘绕其间,形成一片片阴影,一个个幽静的角落。这里名叫“餐厅”,实际只是一间大餐室,只有三十多个雅座。有大规模的酒筵,只能摆到舞厅里去。不管你把环境搞得多么优雅,设备多么现代化,只要一开门迎客,很快就给你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每个餐桌上都有烟灰缸,他们仍然随便往桌子上、地板上磕烟灰、丢烟头。当他们喝得酒酣耳热之后,桌子上、桌子下就渐渐变成了垃圾堆。孙德子的餐桌上更是如此,中间一个大火锅,腾腾冒着热气,荤味、素味、酒味、烟味、人味,五味混杂,乍一进来刺鼻子。每个人面前一堆垃圾,烟灰掉在菜盘里,鱼骨掉在酒杯里,汤饭、菜汁、酒水洒得到处都是。“英雄”们个个红头涨脸,眼光凝固,神色更加粗野,好像五脏六腑被酒肉撑得挪错了位置!孙德子一见我,得了便宜卖乖:

  “曹经理,你太不够哥们儿了!你请我们来吃饭,我们吃的时候你又不陪着,晒我们……”

  他的喽啰们七嘴八舌:

  “罚他一大杯!”

  “罚他找几个漂亮娘儿们陪咱们跳舞!”

  我拿起筷子,从火锅的烟筒眼儿里挟出一块通红的火炭,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使劲儿捏住了这块红炭。手指和火炭之间发出“刺刺”的响声,冒出一缕白烟,蹿出一股黄火苗。靠强烈的怒气顶着,我才忍住疼痛,没有把火炭扔掉。而且让自己的声音也尽量保持平静:

  “我给你们点支烟吧,表示歉意!”

  说着,把火炭飞快地捅到孙德子的眼皮底下。右手亲热地扶住他的肩膀头,实际是摁住他的脖子,将他控制住。他毕竟是个瘸子,想不受治也不行。

  “你要干什么?”

  流氓们吓了一跳。有人站起来想动手。

  服务员和别的顾客也都围过来,站在我身后。我笑了笑,也许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都坐好,要懂规矩。我给你们点烟是瞧得起你们。”

  “谁也不许动!”孙德子赶紧给喽啰们下命令。他最清楚自己的危险,惹急了他的一双眼睛立刻就得被烫瞎!

  “孙德子,”我喊出这三个字,流氓们又是一惊,“我知道,这个月你发了!可我赚这点钱不容易,你为什么要坑害我?现在有两条道,由你挑。一条道是公了,我叫人给公安局打电话。你们坐在这儿不许动,谁一动,我就舍命陪君子!第二条道是私了,你们付清两顿饭的饭钱,我给每位点一支烟。今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犯谁!”

  孙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摔在桌子上。我叫服务员去结账。火炭已经发白,我先为他点上了烟。流氓们都举起烟,我依次为他们点着火。有的人使坏,故意磨蹭时间,我就举着火炭站在他面前等着。反正我的手指已经不感到特别疼了。

  流氓们都有点僵住了。从他们那一张张半灵半兽的脸上可以看得出,多数人已经服了我。至少对我增加了敬意,不敢再耍笑我。

  我为最后一个人点完了烟,丢掉火炭,妻子抓过我的手浸在醋盆里。两根手指的里侧已经被炭火烧得焦黑。炊事员又为我涂上烫伤药。

  服务员把发票和找回的零钱退给孙德子。他带领着众喽啰离开座位:

  “曹经理,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没办法,兔子急了还咬人哪!”我一拱手,“几位走好,我就不送了。”

  我感到服务员们特殊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偷偷向我射来。他们从心里增加了对我的尊重,一定为我感到骄傲。

  我也觉得自己又像一个人了,体验到做人的满足,一种少有的痛快——有“痛”才有“快”!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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