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是有传染性的”
——杨勇进
总部负责宣传的周学师神色异常地递给我一张《矿山战报》,我一看头版的大标题——
通缉地主分子、国民党军阀的小老婆——陈单凤
我心里猛地一跳,血立刻都涌到头上来了。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遍大标题,一点没错。四个版上的内容都是关于妈妈的,有爸爸揭发她的材料,还有关于她的地主家庭以及她年轻时同国民党军阀和地主恶霸胡搞的详细材料。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进我的眼里,刺痛着我的心。这个陈单凤难道会是我的妈妈吗?
不,这不是真的,这是别有用心的捏造。妈妈决不会是这样一个狠毒的“臭妖精”,她更不会是这样一个“糜烂透顶的女人”!她从不打扮,她厌恶妖艳的女人,甚至讨厌女演员。她很少去看戏,只有被我和姐姐缠得没办法了,才偶尔去一次剧院。难道这都是装的?她曾给我们讲过她小时候的经历,姥姥怎么在逃难的时候走失,姥爷怎样被抓劳工,她怎样无依无靠地四乡讨饭。这一切难道也是装的?不,装假能骗过人的眼,骗不过人的心。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敬佩她,我相信她。我刺啦一声把报纸撕碎,扔到地上。
“你扯碎那一份管什么用,他们印了几万份,撒得全市到处都有,光我的学校就撒了几百张。”周学师又拿出了一沓《矿山战报》摔到桌子上,他不愿意看我又生气又难受的样子,小声说:“勇进,你打算怎么办?对立面很可能要抓住这个材料攻击你,有不少咱们自己的队员也在下边议论纷纷。”
我一拍桌子,“这完全是造谣诽谤!”
“你说造谣得拿出证据来,何况这上面还登了你爸爸的亲笔揭发材料,你爸爸总不会造你妈妈的谣吧。这是个无法推翻的铁证!”
我一下子就泄气了。是啊,怎样证明爸爸的揭发材料是假的呢?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报纸上影印了他的笔迹,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要反咬妈妈一口?我猛然想起一件事,在我很小的时候,什么事也不懂,有一天看见爸爸下班回了家,我也赶紧从大街上往家跑,进屋一看就吓坏了,妈妈端着一支手枪对着爸爸,爸爸也举着一支手枪冲着妈妈。妈妈的脸变得像冰一样,气色也发白了。两个人眼盯着眼。最后还是爸爸悄悄往后退,嘴里说:“单凤,你有话就说,为什么要动枪?”妈妈说:“你做的事你知道!”爸爸也不往后退了,两个人顶住了,眼看枪一响爸爸妈妈就都死了。我哇地一声扑过去,抱住了妈妈的腿。我没命地哭,没命地喊妈妈,抱着妈妈大腿使劲摇。妈妈终于收起了枪,说:“看在孩子的分儿上,今儿个我饶过你了,滚吧,别再让我看见你。”那天晚上爸爸没在家里睡。他走了以后,妈妈搂着我哭了好半天,我活这么大那是头一次看见妈妈掉眼泪,我想她一定是有一肚子委屈,可是我怎么问,她也不告诉我。几天以后,来了好几个叔叔,把爸爸妈妈叫到一个屋里,把我和姐姐关到另一个屋里。这样谈了好多次,爸爸妈妈又和好了。这件事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大事情,而且是必须瞒住我们的。以后我渐渐大了,懂点事了,知道爸爸在男女关系上犯了错误。说不上为什么,我对他也格外留神了,以后凡是家里来了女演员,我就赖在屋里,死活不出门。所以前些天爸爸被造反派抓走了,我没有感到奇怪,心里也并不觉得怎样难受。现在我一向引以为自豪的妈妈也出了这种事,叫我怎么办呢?难道妈妈也是个身上不干净的人?
周学师这个呆子还在喋喋不休地劝我:“……你千万不要感情冲动,一定要冷静,你走错一步棋,就影响咱们整个‘八一八’。前些天你父亲被抓,就给咱们带来很大危机,多亏你的魄力大,力挽狂澜稳住了阵脚。这回又出了你母亲的事,可要及早变被动为主动。我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员,我不了解你们干部家庭,现在老干部都是走资派,哪还有几个好人?难道你的父母就都是革命干部?前几天你爸爸也成了走资派,你妈妈就一点黵儿也没有?……”
我一板脸,喊了一声:“别说了。”吓得学师立即就不吭气了。旁观者说一句你要有理智,这是很容易的。对陷入痛苦和绝望之中的人,就不是容易的事了。我真想带上一批人,到矿山机械厂砸他的报纸编辑部,揪出他们的头头跟他辩论。不行,我手里没有材料,谁信你?何况儿子为母亲辩护,本来就是有理也说不清的事。如果对方真是有理有据,我就彻底完了。不能凭感情办事,无数事实证明,感情往往给人出坏主意。
也许我的妈妈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好。马要踩旧蹄印一千回,人在历史的旋梯上也要多次重复前人的错误。有了权,就会沾上酒、色、财、气,馋、懒、贪、变。我的妈妈为什么就能够例外?就因为她是我的妈妈吗?混蛋逻辑!
周学师还想说什么,我摆摆手止住了他:“别说了,我都知道。真理是好的,但有时太严酷,使人情不自禁想回避它。”
周学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高兴地说:“对呀,即便你母亲完全是被冤枉了,这要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相比,和我们造反的大业相比,和咱们的红卫兵组织相比,哪个轻?哪个重?哪个亲?哪个疏?……”
我打断了他的唠叨:“你以我个人的名义发一个声明:红卫兵战士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斩断一切庸俗的琐碎的私人感情,屈服旧的传统势力就等于慢性死亡。如果我的母亲确实是资产阶级营垒里的人物,我就不怕丑,不怕痛,狠抄‘私’字的老窝,像许多革命先烈当年毅然和反动家庭决裂一样,像哪吒愤然把自己的肉体生命还给他的顽固老子一样,从此我便没有衣食父母,只承认我精神上的母亲——真理。和革命真理在一起,就是和幸福在一起;坚持革命的人,信仰至死不变。在我母亲的问题没有彻底查清之前,我暂时退出‘八一八红卫兵纵队’……”
周学师惊讶地抬起头:“勇进,你要退队?”
“别打岔,往下记。”我略微想了一下,继续用记录的速度往下说:“我坚信历史的舞台是没有观众席的,不扮演推动历史前进的革命派,就扮演阻挡历史车轮的小丑。我祝红卫兵战友们取得更大的成绩。杨勇进。”
周学师记完最后一个字,抬起脑袋埋怨说:“你怎么能退队呢?我们大伙儿可不愿你离开!”
“没有办法,得顾大局,保住咱们的组织要紧。”
“你的声明里只说和父母划清界限,不提退出红卫兵不就行了嘛!”
“没那么简单,要是那样的话,我们纵队也得发声明,支持矿山战斗队,转发他们的材料。为了表示我们更革命,得比人家做得还要过头,才能堵住对立面的嘴。我不想那样干。现在,理智提醒我要恨妈妈;可是感情告诉我要爱妈妈,越是这时候越要关心她、保护她。”
“你退了队怎么办?”
“调查这件事,不弄清妈妈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死不瞑目!”
我嘱咐周学师,两小时内不得把我要离开学校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其实我只装了几张纵队的空白介绍信,十分钟之后就走出了学校大门口。我现在是福尔摩斯了,在心里制定自己的行动计划,是先找妈妈呢,还是先调查问题?妈妈下落不明,死活不知,当然先找妈妈。到哪儿去找,从哪儿开始呢?我决定先去找姐姐,看她知道不知道妈妈是被什么人抓走的,她也在矿山机械厂上班,也许知道《矿山战报》的情况。
我回到家里,姐姐不在,看家里那个乱七八糟的样子,她也许有好几天没回来过了。莫非姐姐也出了什么事?也许我们家周围还有什么人在埋伏着。我没有在家里坐,连口水也没喝,见妈妈经常骑的那辆破自行车还在墙角扔着,我吹吹上面的土,摸摸车胎还有气,没问题。我仔细地又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家,这个家就这样完了吗?我心里有点不好受。猛然觉得这种感情不对头,一转身就骑上了自行车。
大街上是一片我所熟悉的,只有在中国、在我们这个时代才会有的革命气氛。一方面是混乱不堪,一盘散沙,各自为政;一方面又是高度集中,有组织,有纪律,乌合之众也有首领。一方面弥漫着战争的火药味,刀枪和棍棒呼啸而过,战车盔甲,闪闪发光;另一方面又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欢乐,红标语、红书、红花、红色笑脸,每一天都好像是节日。楼顶上的高音喇叭,广播车上的扩音器,造反派手里的土喇叭,街道宣传员嘴边的话筒;语录歌、各种行进节奏的战歌,呼口号、朗诵各种通告、辩论、叫骂,形成了一种强烈而嘈杂的音响效果,具有高度的刺激性。我对这一切向来是感到很亲切的。但是今天,这种气氛和我的心情却有点格格不入。往常我也坐在大汽车上,和战友们一块高唱战歌,手举红卫兵大旗,横冲直撞,何等威风!今天我孤零零一个人,骑着一辆矮小而破旧的自行车,得加倍小心,不时地给迎面飞来的造反派的大卡车让路。我的心里颇有一点酸楚和灰溜溜的味道。我哪来的这股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情调?要知道我杨勇进,也是中学红卫兵中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我一跺脚不敢说全市都发颤,至少教育界的地盘会打颤。今天为什么自己就觉得矮了别人一头?
快到中午了,我才接近了矿机厂,老远就被人拦住了。通向矿机厂的大道堵死了,有十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工人,把守着道口。我下了自行车,也不知怎么搞的,往日那股骄横的造反派脾气突然收敛了,我和和气气地说:“我到矿机厂找个人,你们放我过去。”
“我看你是找死!你眼瞎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有个大块头的家伙凶狠狠地说。
“这是什么时候?”我反问他。
“矿机厂被我们围住了,你要想死就进去。”
我心里一惊,抬头往里看,果然不假,矿机厂被团团围住了。而且都是机械化部队,成百上千辆的汽车、拖拉机、压道机,组成了一道钢铁的围墙,把矿机厂围了个严实。到底还是工人阶级有气魄,真像个打仗的阵势。我问那个大个子:“你们是谁?”
“机械工人联合总部。”
“你们的头头是不是康星培?”
“对。”
“带我去见他。”
“你是谁?”
“我是八一八红卫兵的负责人杨勇进。”在这种情况下,当一个弱者,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根本行不通,我只好亮出牌子,说话的口气也粗了。立刻奏效,那几个工人都围上来问:
“你就是陈书记的儿子?”他们管妈妈还叫书记,我有点放心了,“机工联”一直是保妈妈的。这就是说他们并没有因为《矿山战报》发表了关于妈妈的那个材料而改变态度,他们围住了矿机厂说不定正是为了这回事。
大个子领我去见康星培,我以前见过这个人,他是机械公司下属的重机厂的炼钢工,可能还是个炉长。也到我们家里去过,长得很奇特,别人的胸脯都是扁的,他的上身是四四方方的,就像他自己炼铸出来的四方钢锭一样。手腕子劲儿很大,掰腕子让我两只手再加上一只脚蹬,我都掰不过他。现在他成了这场围困战的总指挥。指挥部设在一辆高高的吊车上,从这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矿机厂里面的情况。我看见矿机厂里也把自己生产的钻机、矿车都堵在大门口,防备大门被攻破。康星培见了我很感意外,态度冷淡,那两只通红的眼睛像两把刀尖似的盯了我好半天,用充满疑虑的口吻问:“这个时候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对他没有必要隐瞒,实话实说:“我来了解我妈妈的情况,我不相信爸爸对她的揭发,也不相信矿山造总印发的材料。”
“就你一个人?”
“怕牵连‘八一八’,我已经退出红卫兵了。”
“嗯,有种!”他拍拍我的肩,但神色仍然很严肃,“可你知道吗,你妈妈已经死了。”
“什么?”我猛地跳起来抓住了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我得到的情报确实,验证了血型和指纹都是你妈妈的。”
“她是怎么死的?”我浑身颤抖,但强自镇静住自己,尽量像个大人,像个造反派的样子,不叫任何人看笑话!
“他们说是逃跑的时候掉到山涧里摔死的。”
“不,不可能!一定是谋杀!”我终于克制不住了,怒不可遏,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了,但没有哭出声,也不想哭,只想冲出去杀人!
康星培紧紧地抱住了我:“你要是陈单凤的儿子就听我说,你妈妈不是那种会潜逃、会自杀的人,她是被抓走的,我得到信以后派车追赶没有追上。但‘矿山造总’这一手很毒,几乎把我们‘机工联’搞垮。我要是承认我们保错人了,机械工人造反总部也就完蛋了,整个公司的造反派全得倒向‘矿山造总’,董华、侯金榜这两个家伙很自然的就成了全公司的负责人。我不能叫他们的野心得逞。因此我横下一条心,保陈单凤保到底,借口他们杀害革命干部围住了矿机厂,把水、电、粮、煤全给卡了。限他们三天交出杨其锐,交代谋杀陈单凤的经过……”
“我爸爸也在这里边?”
“对,他还成了‘矿山造总’和‘工农兵’的高参,刚才我还看见他跟‘矿山造总’的头头一块看地形,里面防御措施都是按他的意见办的。”
我突然下了决心:“我进去找他,如果他的揭发全是假的,我就……”
康星培拦住我:“不行,那你就白去送死。‘矿山造总’里有高人,手段又狠又毒。我们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得就能打得进去。你明白不明白,我们这个组织的生死存亡和公司的造反派组织会不会分裂,就全在你妈妈身上了。咱们应该分头行动,我在这儿打,想办法把杨其锐抓到手。你去找你妈妈的老同事、老上级,把你妈妈的问题调查清楚。然后到北京上告,告‘矿山造总’谋杀革命干部,这叫双管齐下,查清了你妈妈的问题,也算帮了我们的忙。”
“我妈妈的尸体在哪儿?”我问。
“不知道。”
“她在哪儿摔死的?”
“也不知道,我已经派出好几股人去寻找了,这些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料理的。”
突然,一个工人慌慌张张跑来报告:“总指挥,温放带着‘工农兵’的人又把我们围住了,我们两面受敌,成了他们的饺子馅了。”
“他妈的,这准又是杨其锐给出的主意!”康星培站起来,怒气冲冲地问:“他们有汽车没有?”
“有几辆,不多。”
康星培一阵冷笑:“派五辆推土机,撞他的汽车,然后开着大卡车冲他的队伍!”他小声对我说:“这儿的事你别管,我派人出去联络别的厂,我们有的是人,再从外边把‘工农兵’围住。你就坐他们的汽车冲出去,然后按计划行事。我等着你的消息。”
我也豁出去了。往后没有任何牵挂,没有任何犹豫可以阻止我干我想干的事了。造反,造反,现在我们一家人反起来了,我真恨啊!我想杀死他,哪怕杀了他以后我自己也死哪!刚才康星培谈到一个姓侯的人,这个名字很熟,好像听妈妈讲起过这个人。现在也来不及跟他说了。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