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事情的结局恰如事情的开头一样”

  ——陈单凤

  正式任命下来了,我的职务还和过去一样,名称换了一下,叫通用机械公司革命委员会主任。虽然叫起来绕点嘴,也算官复原职,我从干校走马上任。时间正好也是春天,和一九四九年我第一次进城时一样,这回也是从农村到城市,可算是第二次进城了。

  就像一场梦,可要真是梦又好了。梦一醒什么都忘了,这场跟噩梦一样的变化,却在心里留下了伤痕,只要人不死,就不会忘记。不过总算熬过来了,党也挺过来了,一切都在渐渐地走入轨道。我就是这种贱骨头,打也好,骂也好,几回生生死死也好,一给工作干就又来了劲头,把心里记的仇都忘了。这几年我闲得难受,憋得难受,我渴望工作,就像一个被闷得要死的人,渴望呼吸到新鲜空气一样。也许因为我是一个女人的缘故,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没有得到过爱情,又失去了丈夫(我可以说没有爱人,但不能说没有丈夫),家庭也基本上算解体了,女儿已经嫁了人,小儿子有主见,有自己的生活道路,当上了全市红代会的头头。前年又带头下了乡,闹的挺热闹,似乎也用不着我为他操心了。临近晚年支持我活下去的信念是什么呢?还不就是想为党再干点工作,靠一种信仰、一种责任感在支持着。不管怎么说,这次恢复了我的工作,我是高兴的,我还有力气,还能干几年。

  我没有直接去公司,先回到家里看看,至少把行李放下。门上没有锁,进门一看勇进在家里,他左手夹着烟卷儿,右手拿着筷子,桌上摆着几样菜,正一个人有滋有味儿地喝着酒。见我进来只站起来淡淡地点点头:“妈,您回来了。来,坐下喝一杯,咱娘俩好好庆贺一下。”

  他都没有舍得放下酒杯离开桌子。我虽然对他这副样子很生气,可是没有说出来。娘俩好几年没有见面了,不能刚一见面就闹别扭。勇进完全变成了一个成年人,皮肤粗糙,脸色黝黑,身高体宽,一副十分自信的神气。他的变化使我吃惊,他身上有股陌生的气息。勇进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递给我,我心里不知是一股什么滋味,眼睛望着他一饮而尽。他见我这样痛快地大口喝酒,显然高兴起来,自己也喝了一大杯,然后咂咂嘴角,现出一副贪杯的人得意而满足的样子。我看到床上放着个没打开的行李卷,这说明他也是刚回来,而且不是回来探亲,好像也是调回来了。我问:“勇进,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似笑不笑地说:“依照中国的办法回来的。”

  “什么?”

  “您是地球,围着太阳转,我是地球卫星,当然就得围着您转。您回来了,我自然也得回来。”

  “我不喜欢你这种油腔滑调。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的良心都被人偷走了,还要自尊心干什么?”他不看我,酒不停喝,菜不停吃,还一句一句地跟我叮当。

  我生气了:“抽烟喝酒你全学会了!”

  “凡是人应该学会的我全会了,凡是人能够享受的,不论苦辣酸甜,我也都尝到了。”

  他的确变了,不仅外表变了,精神状态也全变了。他一直是一个好孩子,一帆风顺,从上小学就不用大人太操心,学习和品行都不错。从少先队员、共青团员,一直到红卫兵的负责人,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对他的变化不仅感到吃惊,还隐隐地为他担心。我心疼地扳起了他的脸,望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睛:“孩子,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眼眶里突然涌出两包热泪,猛地把头扎到我怀里哭了,两个肩膀在剧烈地抽动。我紧紧地抱住他,心里发酸,我不应该责备他,一个没有尽到责任的母亲,没有权利责备自己的儿子。我没有劝他,让他在自己妈妈的怀里哭个够吧,把他尝到的人世间苦辣酸甜的滋味全哭出来吧。孩子的眼泪就是对我的责备,我成天只顾忙自己的事,从小就没有对他认真操过心,太放手了。尤其在这种动乱的年代,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父亲死了,娘又完全撒手不管,他完全靠自己去闯荡,一定吃了不少苦!我不觉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把你带在身边就好了,哪怕跟我一块到干校去也好。”

  他好像突然被我的话惊醒了,挣开我的手,把脑袋从我怀里抬起来。理智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又用那种冷静得可怕的语调说:“不,妈妈,我所以掉泪是因为见了亲娘,止不住要亲近一下,这是我身上还残存的一点人性的尾巴。”

  他的话使我心里发冷,身上打颤。只一眨眼的工夫,谁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人还会掉泪还会扎到他妈妈怀里痛哭。他这么大点年纪有如此坚强的自制力,令人吃惊。而且他还增添了一种冷峻的幽默,对事物似乎总有一种古怪的看法,爱开一种近乎严酷的玩笑。

  “你就不能换副腔调跟我说话?”我不高兴地说。

  “重要的不是腔调,而是内容。”他笑了,这一笑多少还带出了一点孩子样儿。“您不是关心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我现在就讲给您听。不吃苍蝇,是不会吐的。有人给我们吃了许多好东西,可把苍蝇、臭虫也喂给我们吃了,我们恶心,只好把好东西也全吐出来了。还记得您险些被侯金榜杀害的事吗?我最初得到的消息是您已经被害死了,我到北京去告状,找您和爸爸的老战友们帮忙,有的想帮忙,但自身难保,不敢出头了;能够帮忙的大都已经得势,对我装做不认识,一听到你们俩的情况更不想沾边儿。想告状连大门也进不去,把我打在成百上千的上访者的队伍里。真是申诉无门,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当你突然从顶峰跌进深渊,被无端诽谤,成了谣言攻击的对象,你一下子就认识了这个世界冷酷的一面。你有势,大家都捧着你,你倒了,都踩着你。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人群的规则同兽群的规则也差不多,胜者为王,弱肉强食。当我带着红卫兵大队,以横扫一切的强者姿态面对世界的时候,人人给我让路,上上下下全赔笑脸。现在我有冤、有仇,以一个弱者、一个求救者的面目出现了,却没人理我,大家都欺侮我。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中国人就喜欢捧一时的红角儿,越是乱世,权势越不可少!所以我上访失败回来以后,该死的爸爸已经死了,不该死的妈妈不仅没死,反而被证明毫无问题,一身清白。我乘风扬帆一直爬到市红代会一把手的位子上。还是康叔叔提醒了我,气候不对,要有自知之明,急流勇退。其实,当时我不走也不行,干吗要把活鱼摔死了卖。而且我在上访的队伍里就听到见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东西,使我狂热的头脑开始清醒过来。我不能也跟着眼前得势的那一帮,把屁股坐在火山口上。有朝一日火山一爆发,我也跟着他们一块完蛋。就这样我高高兴兴地下乡了。这也是走前辈的路嘛,从农村包围城市,总有一天还会打回城里来的,今天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突然把话止住了,看看表:“要谈在农村这几年的情况话就更长了,以后有空儿我再跟您讲。反正我早想好了,一到五十岁就什么也不干了,关死门写小说,我们这一代人可真值得好好写一写。”

  我看他起身要走,就问:“你干什么去?”

  “去看个朋友。”他怪模怪样地冲我一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您这几年干校白上了,社会学还是考不及格!”说完他出门走了。

  “晚上早点回来!”我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才回身进屋。我刚才那股恢复工作以后的高兴劲儿全没了,有心无绪地收拾着屋子。

  又过了一会儿,公司管干部的老黄来了,他们可真行,都不叫人喘口气。他寒暄了几句就掏出了两份文件交给我,一份是关于释放侯金榜的,说他有犯罪动机,没有造成犯罪后果,拘留了好几年,应予以释放。哼,他若是造成了犯罪后果,现在就没有我了!杨其锐不是被他逼得跳楼自杀的吗?也许根本就不是老杨自己跳下去的,而是他们把他从楼上推下去的。那几年这种不清不白就送了命的人还少吗?如果当初依了康星培的主意,用造反派的办法一顿乱棒,把侯金榜打死也就算了,现在也没处找号去。政策,政策,现在又叫他钻了政策的空子!文件上还有“安平”的签字,我问老黄:“安平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是部队上的代表,市革委会副主任兼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

  我心里想,留在部队上的都好了,少受好多罪,一路顺风,到哪儿都是左派。

  老黄问:“侯金榜还放在矿机厂吗?”

  “不放在那儿还往哪儿放他?”我不愿意谈侯金榜的事,打开了第二份文件,这是康星培的辞职报告,我心里一愣,为什么我刚回来他就要走呢?我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往后还希望他多替我挑担子哪,没想到他却给我留下了这样一张纸条——

  陈单凤同志:

  我和全公司的干部、工人都衷心欢迎您重新主持机械公司的工作,我也总算苦撑苦熬维持到了这一天。我不是当领导的材料,我走了。附辞职报告一份。

  康星培 即日

  我赶紧打开他的辞职报告,一看题目是《钢和钢花》,咳,这个马大哈,抓错了!他的辞职报告不知扔到哪儿去了,把人家给报社写的稿子抓来了。我问老黄:“他人哪?”

  “已经回厂上班了。”

  “嗨,你们怎不留住他?”

  “人家是革委会副主任,我们管得了吗!”

  “他的人事关系、组织关系也转走了吗?”

  “他的关系一直在厂里,根本就没往公司里转。”

  噢,他老早就留了一手。不过这也太无组织无纪律了。难道他对我有意见?这几年我没有跟他共过事呀!是不是那次围困矿机厂胜利以后,他要把我留在他的造反队,我当时自己刚从死里钻出来,对造反的事厌恶透了,再说还要办理老杨的后事,就拒绝了他。他记在心里,今天要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行,我得立刻跟他谈谈。就把他给我写的纸条和那份《钢和钢花》一块装到口袋里,对老黄说:“你回去告诉大伙儿,我明天到公司上班,现在得到重机厂去看看康星培。”

  “要不要给你派个车来?”

  “不用,等不及啦。”

  我锁好门,乘公共汽车直奔重机厂。进了厂没有惊动厂里的干部,直接去炼钢车间。康星培过去是这个车间五十吨电炉的炉长,我想他既然不当公司的副主任,也不会在厂部挂名,一定又回到了他的电炉上。我熟门熟路来到了电炉工段。这里名义上叫重机厂的炼钢车间,实际上是个炼钢厂,有一千七百多名职工,拥有全市最大的电炉和平炉。重机厂生产重型机械所需要的几十吨、几百吨的大钢锭和大铸件,都得由这个车间提供。

  一进炼钢车间的大门口就像突然由春天走进了夏天,连空气都是烫人的,带着一股铁腥味儿。我一看阵势就知道马上要出钢,这正是炼钢工人最叫劲的时候。我向一个工人打听,他告诉我今天是试验真空浇铸三百吨钢锭。我明白康星培为什么非要今天赶回来了,就像一个演员长期不上舞台也会憋得难受,这个炼钢工听说炼三百吨大钢锭,大概也是手发痒了。炼钢工人们都是一样的打扮,我好不容易才看见了他。他也是一身炼钢工人的打扮,正在指挥出钢。康星培显然没有看见我,也想不到今天我会到这儿来找他。这种正紧张的时候我当然也不便和他打招呼。

  有人见过荒山野林里猛狮恶虎的吼叫;有人见过山洪暴发,雪山崩倒;有人见过迅雷骇电,摧枯拉朽;如果把这一切大自然在暴怒时抖的威风拿到这儿来,就一钱不值了。简直如一阵轻风,几声呻吟一样微不足道。瞧,这是什么力量!头上,两架二百五十吨的重型吊车,各吊着一个一百五十吨的大钢包,在空中轰轰隆隆地轧了过来,地球似乎也被压得打颤了。十万个雷霆的音波合在一起,也不比这铁雷公的叫声更深沉,更震撼人心。也许是我从战争年代就搞枪炮修理,和机械有缘分,进城后又一直没有离开机械这一行,对这一行有点偏爱。

  这帮家伙胆子也真大,用的是分炉合浇的工艺。两个百吨电炉和三个五十吨电炉里的钢水都吞到嗓子眼儿了,每个电炉都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张着大嘴摇着、吼着、喷着热气和烟浪。这些一触即发的火山,在炼钢工的手里就像孵蛋的老母鸡一样听摆弄。电炉一个一个地倾斜了,把钢水都吐到钢包里。

  我没有见过这种巨型钢锭的真空浇铸,特别是离开了这个自己熟悉的行业好几年,乍一见到这种场面十分兴奋,几乎是又拿出我公司头头的身份,独霸了供参观者用的看火孔。我在这个像小镜子一般大的洞眼里,看到了一种奇观:承受着几百吨的高压,并且奔腾突跃的钢龙一旦爬进真空漏斗,就变成了点点的钢水细雨,成伞状喷洒到锭模里。这红色的钢水滴滴无声而均匀地落下来。钢水经过这样一处理就把钢水中的氧和其他杂质除掉了,使钢的质量更精纯了。我第一天上任赶上看这样的试验,是个好兆头。有人在后面碰碰我的肩:“陈书记,您还是老作风,一出山就先到下边来。”

  我回过身一看,正是康星培,探火镜掀到了头顶上,用毛巾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浇铸钢锭是铸工的工作,没有他们炼钢工的事了。我笑着说:“没办法,我刚上任你就给我来个下马威,只好先来三请诸葛,这是第一次,你要不回去,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康星培也哈哈笑了:“别说是请,您就是派警察来抓,我也不上去了!”

  我严肃地问:“为什么?”

  他却还是那个嘻嘻哈哈的样子:“我天生是个受大累的命,干点活儿心里踏实。”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就把他拉到一个清静的地方,认真地追问他:“大康,说实话,你到底是扭住哪根筋了?”

  他脸上还是挂着那种粗犷而憨厚的微笑,语气却是诚恳的:“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干不了。再说我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您注意过天上的浮云吗,别看有时候它也挟雷携电,那不过是风的奴隶。现在风要变了,浮云应该散了。”

  他看似爽朗,实际却有着很深沉的性格,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难怪那个狂得了不得的勇进,独独钦佩他。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按理说我不应该逼得太紧,让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就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这是学的哪一辈古人,帮助打下江山以后,立刻急流勇退?”

  “天下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全是前人做过的。只有群众的劳动和创造,还不断发展,比如我们的大型真空冶炼,老祖宗就不会……”他又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所谓“辞职报告”,递给他,“不过你可不应该拿别人的稿子来冒充你的辞职报告,糊弄我老太婆。”

  他接过去翻了两页,说:“荒唐,我昨天晚上帮着儿子改完作文,就用他的纸写了报告。可能报告叫儿子带走了,我把他的作文交给了您。”

  我听他这样说,突然心里一动,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我把那篇作文又要了回来:“是你儿子的作文?这我倒要好好看看。”我认真地看下去——

  钢和钢花

  宇宙间任何一种新的生命的诞生,总是具有一种神奇的、伟大的力量。可是,有谁注意过黑乎乎默默无声的钢的诞生呢?

  精炼的洪炉突然平静下来,简直像少女一样恬静温柔。风轻轻地拂,火轻轻地燎,钢水低声吟唱,像泉眼一般咕噜、咕噜地翻着红色的浪花。

  这情景使人想到即将成形的雏鸡,就要拱破蛋壳爬出来;使人想到尚未爆发的火山,炙热的岩浆就要突破地层,喷涌而出。

  大自然像个魔术师,用历史这座炉子熔炼了几千年、几万年,才把木石变成了矿石。可是在这儿,转眼工夫,矿石就变成了铁,铁变成了钢。在钢的摇篮——洪炉面前,大自然这个拥有巨大威力的暴君,显得笨拙、愚蠢,异常渺小!

  钢,快要诞生了。洪炉兴奋起来,它全身抖动,发出狂啸。炉膛内,风卷火跳,撒欢的钢水,忽而像一群顽皮的孩子,挤在一起嬉笑、打逗。忽而又像千百匹野马被圈在一起,愤怒地冲撞、撕咬。昂头咴咴叫,振鬣啸啸鸣。恨不得立刻踏倒马厩,四蹄腾空,冲到广阔的世界里去。

  钢是红的,渣也是红的。在钢水欢呼跳跃,准备出世的时候,渣却悄悄依偎在炉膛四周,离开电极远一些,总想快点逃出这个烈火的世界。

  出钢啦——

  钟声当当,天车铃铃,哨音嘟嘟。好威风的阵势。

  钢花奓开翅膀,腾上屋顶,飞向四面八方。牡丹千朵,不如她娇;玫瑰万株,不如她艳;菊不似她一身裹金;梅不似她遍身披红。钢花也深知自己的魅力,更加抖擞精神,腾云驾雾,向高处飞,向人多的地方落。在半空中她拨开烟雾,看见一队队来参观的人全盯住自己瞧,连记者手里的摄影机也对准了自己。在一片啧啧的赞叹声里,钢花快要醉了,摇摇摆摆地向更高处升腾。好像在显示:人们看出钢,还不就是看我钢花在表演吗?

  钢花用鄙视的眼光看着和自己一母同生的钢锭,她心里发笑:这个固执的、实心眼儿的傻家伙,好容易逃出洪炉,却又钻到那个黑窟窿里去,把自己变成一个黑不溜秋的怪物。不仅一生默默无闻,以后还要经受多次的火烧锤打,刀削钻啃,这是何苦!走出娘胎要不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岂不白来世上一遭?让诗人们歌唱我吧:“钢花飞舞。钢花欢笑。”多动听的词句,我还要像焰火一样,越升越高,供万人仰视。

  突然一阵冷雨打来。炼钢工正抱着水龙头清扫现场,钢花立刻熄灭,变成一块块的碎渣片落在地上,找都找不见了。

  钢,这时候变成了一条条又黑又壮的大汉,默默地站着,好像一队战士,随时准备接受命令去赴汤蹈火。它们是那样扎实,把脚下的土地都压出一个坑。

  康小华

  我盯着康星培的眼睛说:“这是你的辞职报告,我批准了。”

  “谢谢。”他还是那么别有意味地笑着,“不过这实在是孩子的作文。”

  “那好,这篇作文应该打一百分。我带回去给勇进看看,叫他也写一篇这样的作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从车间门口进来几个人,看架势都有点身份。其中有一个我认识,是重机厂的厂长,他们陪着一个军人模样的首长直冲着我走过来。我忽然认出来了,那个军人就是安平。近二十年没见面了,他几乎没变,头发没白,脸上也细皮嫩肉,还是那副小白脸。真奇怪,他们南方人就是不见老。也许是他在部队上省心,自然也就老得慢。他冲上一步,离开陪伴他的人,眼睛直瞪瞪地盯住我,却不说话,把手老远地就伸出来了。我也默默地伸出手。他两手攥住了我的右手,握得很紧,还又一个劲儿地揉搓,我的手都发痛了,他还不松开,眼睛望着我的脸,不眨眼珠。嘴角抽动,可就是不说话。我想把手抽回,可他握得死紧,没有抽出来。这家伙还像在部队上见了久别重逢的老战友一样,有点失态,忘记自己的身份了。我赶紧找了句话说:“老安,你是什么时候到我们市里来的?”

  “哦,哦。”他答应着,可根本没听见我说的是什么。

  我用力把手抽回来:“安平,你还是过去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变。”

  “你可吃苦了!”他眼圈有点潮,这家伙还是那个知识分子的情调,婆婆妈妈的。他说:“我到市里来以后才知道了你跟老杨的情况……今天听说你回来了,我立刻赶到你家里,见门上挂着锁,又追到公司,才知道你到这儿来了。”

  我得冲淡一下他的情绪,就想把康星培介绍给他,可是康星培不知什么时候早躲开了这一群有头有脸的人物,去和工人们一块往炉里加料。许多工人眼睛都朝这边看,他却连脸也不转过来,我也没再招呼他,就故意提高了嗓门对安平说:“现在你是我们市里的领导了,往后希望你对我们公司的工作多批评帮助。”

  他摆摆手,很真诚地说:“单凤同志,你可不要挖苦我,我对工业一窍不通,对地方工作也不大摸门,正需要你多指点。还记得那是三……三几年?就是打完平口以后,让我们守住紫石山,连里抓了几十个俘虏,押着他们几次也过不去封锁线,老杨和我都没有办法。最后还是你这个卫生队的司务长给带过去的。有那一回,我们全连对你就都服了。”

  他当着众人讲起了这种事,真像是老战友见面以后叙旧一样。他真的忘记了眼下他的身份和我的身份的悬殊差异?他不像某些支左的军人带有优越感,安平这种亲热而随便的样子赢得了我的好感。

  在安平跟前一直感到拘束和不敢随便插话的厂长,趁机说:“请安主任和陈主任到楼上办公室坐一会儿吧。”

  安平笑着说:“不打扰你们了,我们两个老战友得找个地方好好扯一扯。”

  我又跑到康星培跟前对他说:“我答应你的要求,可我对你也有个要求,你别管我下来不下来,你要常到公司里去,到我家里也行,咱们多谈谈,常跟我讲讲下面的情况。”

  他点点头。

  “还有,你有时间也要关心一下勇进,他好像还听你的话,我对他的变化感到不放心。”

  康星培摇摇头:“他是个最叫人放心的人了。看看前面的道儿,我对他比对您还放心。”

  “嗯?你对我不放心?”我一惊。

  他突然支吾起来:“啊,不,您快去吧,安主任还等着您哪。”

  我只好告别了康星培,坐进了安平的汽车。我们来到他的住处,门口有站岗的,房子宽敞而安静。奇怪的是五六间房全是空的,除去他就没有第二个人了。我问:“你的家还没有搬来?”

  “搬来了。”他指指自己的鼻子尖,“家就是我,我就是家,人走家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怎么,你还没有结婚?”我十分惊奇。

  “结过,但是又散了,有一个孩子扔给了我母亲,现在也上中学了。”

  “为什么散?”

  “唉,一言难尽。先不谈这个吧。”他给我沏上茶,又叫警卫员去买菜,并且通知炊事员今天晚上有客人吃饭,要把饭菜搞好点。

  我们两个天南地北的闲扯起来,先从回忆过去开始,讲到了战友们的遭遇和近况,讲到了这场运动,也讲到了党和国家,讲了我们的忧虑,还讲了一些在别的场合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是决不会讲的小道新闻。谈得非常愉快,我好久没有和老战友们相聚,没有这样推心置腹地谈过心了。晚饭果然十分丰盛,我还陪他喝了点酒。这点酒使我的头有点晕,原打算吃过晚饭就告辞的,却不得不多坐一会儿。

  “没关系,再坐一会儿,反正有车送你回去。”安平非常兴奋,他喝酒并不多,脸却红红的。按农村人用酒测定人心肠好坏的经验来看,他沾酒脸就红,是个没有奸诈心肠的老实人。别人酒后话多,他喝完酒话倒少了。也可能是因为谈了好几个小时了,他累了,该讲的都讲了,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话好说了。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默默地喝着茶水,闷坐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困了,就把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

  安平又说话了,语调里有一种很深的感伤:“解放后我才结婚,她是个知识分子,我们两个说什么也合不来。以后她就另有所爱了,我也不能全怪她,我也说不上究竟爱过她,还是从来就没爱过她。人家都说,真正的爱情只能爆发一次,只有第一次恋爱才是最真挚的。我赞成这话,我在结婚前已经恋爱过,我心里老有一个爱人的影子,而且总拿自己的老婆和这个影子比。越比,两个人吵架的次数越多。到现在这个影子还藏在我心里:一对晶亮的黑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清潭,我第一次看见这对眼睛的时候,就整个掉进去了。还有一个尖尖的倔强好斗的下颌,性格是那样的鲜明可爱,泼辣勇敢,纯真而率直……”

  我的酒一下子全醒了,从沙发背上抬起头,盯住安平,他低着头不看我,继续说下去:“可是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表白,她很快和我的战友结婚了。我的战友知道我爱她,他还不止一次地挖苦过我的爱情。后来他在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这反而成全了他。我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不顾一切地从前方跑到他们的驻地,当我走近他们的新房时,看见了油灯映出来她的身影,激动中我真想一步冲进去,是她轻声读识字课本的声音惊醒了我,我掉转头跑回了前线……”

  哎呀,还有这样的事!现在我们都老了,心已半死了,他又翻起这些旧账干什么?

  “前几个月,当我听说了她的情况,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死了,我感谢爱情还没有忘记我,我还可以跟她结婚,幸福地度过晚年。一想到我一辈子还有这样的机会,我的兴奋和冲动甚至压过了对战友的哀悼和悲痛。我当然是自私的、可鄙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她会不会答应我……”

  “不不,这是不可能的!”我慌乱地插了一句,看见他的头垂得更低了。我要早知道他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是死也不会到这儿来的。这才叫意外地相遇,相遇后更意外。

  “她现在过得很苦,以前她已经吃过不少苦了,现在应该有人照顾她。她虽然快成老太婆了,但还是我心里的那个爱人。我和她结婚决不是想从她身上捞点什么,我只想让她下半辈子过得稍微好一点……”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我们都没有应声。

  我知道安平说的是真心话,不然凭他现在的地位想要什么样女人找不到?何苦非要跟我这个丑老婆子结婚。

  门开了,勇进走了进来,我和安平都一愣。他却嘻嘻哈哈地说:“安叔叔,你好。两个老战友久别重逢,谈得这么热烈,连敲门声都听不见了。”

  他来得正好,不等安平答话,我站起来说:“老安,我们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安平叫他的汽车把我们送回家。

  一进屋,勇进像大人抱小孩子一样搂住我坐到床上。说:“妈妈,我可真不愿意爸爸对待您的悲剧再重演一次。尽管没有那种悲剧就不会有我们,我还是痛恨它!”

  我心里又羞又恼,他什么都知道了。而且还大模大样地教训妈妈,干涉妈妈的这种感情生活。我使劲推开他:“滚到一边子去,不许你瞎想!妈妈都是老太婆了,不是小孩子!”

  他嬉皮笑脸地又凑上来,抱住我的肩:“妈妈,不要觉得这种话从儿子的嘴里说出来就受不了。从生理现象上讲,我是您的后代,可是按新陈代谢的规律和逻辑现象说,老年又是从青年脱颖出来的,所以青年应该教导和保护老年。儿子关心母亲,是和当初母亲关心儿子一样。俗话说老小孩,老人和小孩子是一样的。”

  “什么话一到你的嘴里就颠了个。”我要下床,勇进拦住了!

  “别动,您坐在床上等着,看您的傻儿子怎样侍候您。我给您打水洗脸烫脚,我知道您喝了酒,给您沏好了一壶浓茶,削好了两个大苹果,好解酒。让一切想当丈夫的人见他妈的鬼去吧!”

  有什么办法?我哭不得,笑不得,索性就听他摆布,今天也享享儿子的福吧。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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