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一股强大的电流,闪闪如银带,把天和地拴在了一块儿,立刻爆炸出一串响雷,楼房一阵颤栗。富胜康猛地睁开双眼,翻身从床上坐起,睡意顿消。其反应之机敏,动作之利索,完全不像个五十岁出头的人。窗外一片迷蒙,万道水帘遮住了视线。雨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楼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楼群在暴风雨中呻吟。
宇宙好像乱套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该下雪的时候无雪,该下雨的时候没雨,眼下已进立秋,却泼下一场如此凶猛的大雨。富胜康看看表,还不到七点钟,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一点响声也没有听到。“五加参茶”真是好东西,自从喝上这种茶,夜夜睡个好觉。不,在没有饮用“五加参茶”之前,他也很少失眠。他心境平和,没有可值得着急上火的事情。
部机关里当然也不是一块净土,明的暗的,一帮一派,真是一部活“三国”。你要说出了什么大事了,也没有;你要说大家很团结,也不是。部长们各自一个办公室,十天半月不准见上一次面,连接他们的纽带是各种各样的文件。外人以为头头们只是在文件上画圆圈儿,岂知这圆圈里的学问也大得很。B部长看见了A部长画的圆圈儿,就如同看见了A部长这个大活人:他为什么要画圈儿?他的思想、他的态度全都一目了然。如果B部长同A部长是“一拨儿”的,他就知道该怎样跟着画,倘若两人不是“一拨儿”的,那就会有另外的画法。何况文件上决不仅仅是圆圈儿,有时你画圈儿,他画叉儿,你批个东,他写个西,这就叫“斗法”,各有自己的“嫡系部队”。现在只要大小当个头儿,没有自己的人马不行,没有根子不行。要不上边有根子,要不下面有根子,最好是上下全有根子。富胜康恰恰是上下全没有根子,他原是部属一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三年前才被提上来当了副部长。他是外来户,在部里没有根基,他也不想争坐那个第一把交椅,安之若素,不争强,不好胜,对哪一派都不得罪。在谦虚的外表下面隐藏着怯懦,不善于独立思考,怕担风险,唯上级指示是从。人非草木,富胜康的内心还是有自己的倾向的。部长曹卫,资历老,上面有根子,在部的中层干部中也有相当多的拥护者。但为人圆滑平庸,指望他是搞不好这个部的。第一副部长宫开宇,一副貌不惊人的学者派头,有真才实学,有一股埋头在事业里的气魄,舌端常有警语,搞工业胸中有大规模。下面有根子,群众拥护他的甚多。他却缺乏学者的那种文雅与和缓的脾气,一副峭利直言的性格,常给自己的生活设置种种障碍。不懂得生活中没有妥协是不行的,有时妥协比坚持自己正确的主张更重要。因而宫开宇在领导层中树敌过多。干才和庸才之间似乎有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富胜康对两派权威都五体投地,逆来顺受,他对任何一方都缺乏抗衡的能力。一个月前,曹卫调走了,下一步改组部的领导班子,理所当然会由宫开宇出任部长。虽然反对他的人不少,早就盯着这一职务的也有几个。但要真想挡住宫开宇的道,也不那么容易,他是靠真本事升上来的,动真格的——不论是讲理论还是讲实践,其他几个副部长不是他的对手。富胜康决定投宫开宇的赞成票。
富胜康洗漱完毕,在小客厅里打了一套“八段锦”,练功可是雷打不能动。他这个好脾气也是练出来的。气大伤身,爱动肝火的人,练什么功夫也不管用,心静气和,受益匪浅。他把木盆、铝盆推到屋外接雨水,用雨水浇花比用豆浆骨头汤还好。然后又蹲下身子,和心爱的盆栽葡萄、米兰、一品红等花木说一会儿话,絮絮叨叨,修修剪剪,其乐无穷。花木通灵性,主人格外喜爱它,常跟它谈心说话,它就会长得特别好,花开得也会出奇鲜艳。直到家人几次催促,他才去吃早饭。吃过早饭,雨下得更欢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富胜康心里不免有点后悔,部长们上下班都是车接车送,唯有他,三年前一上任就提出上下班不坐汽车。他倒不是想羊群出骆驼,故意露一鼻子,在大机关里出这样的风头是招人恨的。他跟办公室的负责人讲的是大实话:“从我家到机关总共只有两站路,我遛腿还嫌短哪。是不是?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哪有活动筋骨的机会,每天上下班走个一二十分钟,是花钱也买不到的美事。是不是?你们就高抬贵手,别给我派车了。是不是?”
领导说大实话,最容易买得一个好人缘儿。何况他说话时老爱带上一个口头语:“是不是?”显得他是那样谦虚、谨慎,什么事都和别人商量,征求别人的意见。他讲的确实是实话,可也有还没讲出来的实情:他步行上班,刮风下雨就可以不去。有人注重形式,唯恐别人小瞧自己。富胜康则注重实际,大智若愚。前些年是辞藻胜于内容,现在正相反,聪明人应是注重内容胜于辞藻。他在一厂当厂长,十几年没盖职工家属宿舍,工人们眼睛都憋红了,就因为他这个一厂之长也住着两间干打垒的小屋,群众不仅没有意见,反而敬重他。穷不怕,大家一块受穷;累不怕,大家一块受累。平均主义是平民愤的灵丹妙药,那年月他反而当上了领导干部的标兵。他是个极普通的人,叫那些搞特权的人一陪衬,他这个不搞特权的人就显得不普通,不一般了。他就是凭这个起家的。他论资历不及曹卫,论本事不及宫开宇,如果没有绝招怎么能升到部里来?
今天,富胜康必须去上班,党组要讨论部直属厂管理改革方案。权力,权力,会上使;有权没权,会上见。开会可不能漏空,再说书记走了,今天的会很可能由副书记宫开宇主持,不去会使他多心的。办公室的人要是有心,知道今天党组开会,天下大雨,就该派个车来接他。
富胜康等到八点二十分,他失望了,心里也不免有点上火。下边的人都是势利眼,你成天坐车,他们就认为你应该应分,处处高看你一眼,只要你一动弹就想着给你派车。你跟他们客气,不愿坐车,他们反而瞧不起你,不管你死活,再也不会想着给你主动派车了。他想打电话要车,转而一想何必为这些小事生气呢,不要因为下点雨坏了坚持了三年的老规矩。他穿好雨衣雨鞋,准备冒雨去上班。老天成全,要的就是这个劲儿,让机关的群众看看,让宫开宇看看,为了支持他工作,咱老富两肋插刀了!
富胜康五短身材,身上还保存着一点当年“车轴汉子”的风韵,没病没灾,心宽体胖,还在乎这场雨吗?他刚走到大街上,迎面一个炸雷,风搅着雨灌了他一嘴,他缩缩脖子,脊背一阵发冷:倘若触上雷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前面有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树,斜躺在路边,不知是被大风刮倒的,还是被雷电劈中了。雷电仿佛故意寻他的开心,在他左右前后、四面八方,一个接一个地炸开了。富胜康躲避着大树,躲避着房檐儿,跌跌撞撞,迂回前进。后悔今天这事办得太冒失了,怎能像年轻人一样戗火呢?部级干部有冒着大雨、顶着雷电去上班的吗?岂止是失身份,闹不好要丢性命。生气归生气,他的脚步可没有停,现在后悔也晚了,他走出差不多快有一半了,后退和前进同样远。只好沙锅捣蒜,就是这一锤子买卖了!
响雷还在追赶着他,雷劈火闪,地上放射出一股电流,天上闪出一道银光,紧跟着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天地连在一块就要互相排斥,酿出大祸端。三十年之前,还是四十年前?也是一个这般险恶的雷雨天,风雨把一群打草的、放羊的孩子赶进一座破庙里,雷电封住了庙门。一道道闪,一个个雷,老是不离开这座破庙。别处雨停了,露出了太阳,破庙跟前还是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这群孩子被吓傻了,有的哭了起来。年纪稍大几岁的首领发话了:“咱们这里边一定有人上辈子作了孽,今儿个要天打五雷轰他。如果不把这个人找出来推出去,大家都得一块遭雷击。咱们挨个把自己的草帽扔出去,雷公要想拿谁,一定先把他的草帽收走。”首领说完,先把自己的草帽扔出了庙门,雷公没有收他的草帽,草帽落在泥水里。孩子们战战兢兢,一个接一个地把草帽抛出去。最后还剩下一个刘瘪犊儿,他的草帽刚一扔出去,一股龙卷风把草帽吞没了。刘瘪犊儿脸色煞白,瘫在地上哭号起来,首领强迫几个孩子把他推出庙门。一道刺眼的白光,立刻炸雷轰顶,强大的电流把别的孩子打回庙内,空气中散出一股焦煳味,刘瘪犊儿被雷公劈死在庙门前,他的脖后有一个大窟窿,筋被雷公抽走了。很快就雨过天晴,风息雷止。
这是听来的传说,还是他确实经历过的事情?
富胜康脚步更快了,他好像觉得自己今天非要成为刘瘪犊儿不可。他裹紧了厚厚的胶布雨衣,这是绝缘的,脚下是厚底的胶鞋,双脚在里面感觉又干燥又暖和,更不会导电。他这样想着,雷电便不再追逐他,雷声越来越远了。没有雷电的威胁,在雨中行走就变得很惬意了,凉爽,干净,连空气经过雨水的冲洗也变得格外清新了。已看得见部机关的“门”形大楼,在风雨中它显得神秘莫测。
富胜康走进楼道,慢腾腾地脱下雨衣,抖掉上面的雨水,开始穿过长长的楼道,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在楼道里他碰上了好几个干部,但没有收到预想的结果,没有人对他这位副部长冒雨步行来上班,表示惊讶、赞佩,或者露出感动的神色。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富胜康心里有点窝火,他不需要别人表扬,但认为他就应该头顶着炸雷来上班,也太过分了!不,他很快就发觉今天部里的气氛有点特别,人家在同他打招呼的时候好像都心不在焉,似乎有一件比他冒风雨、顶雷电更叫大家关心的事情。下这么大雨,能有什么新闻震动了这所神秘的大楼呢?
二
老天哪!真是爆炸性新闻!
人们的生活,人们的心里,也同这宇宙一样变得越来越不可猜度了。人类的头脑越发达,语言似乎倒越贫乏了,什么都用“爆炸”两个字来形容:核爆炸、失业爆炸、某国某地某时又发生爆炸事件、人口爆炸、性爆炸、爆炸性新闻……
今天早晨,有一位女士比富胜康胆子更大、更不辞辛苦、更准时地来到部里,到纪律检查委员会告状。她是宫开宇的夫人,状告宫开宇同设计院的一个女工程师“乱搞男女关系”。
虽然不是经常见面,富胜康脑子里却保留着对这位夫人的深刻印象:她姓沈名清,人高马大,少说也要高出宫开宇半头,但并不使人觉得她是个粗壮的莽女人。相反,她长得白皮细肉,深目高鼻梁,不是混血,却颇有白人妇女的风采,腰若长柳,长臂长腿,圆润多姿。性格开朗,能言善笑,据说年轻时有个外号——“大洋马”。沈清也许是这样一种女性:她自己可能还不知不觉,却使一些痴情种子神魂颠倒了。现在她也不见老,是属于那种不好断定年龄的妇女。她为什么年过半百了,还争风吃醋,爆炸这样一条新闻呢?从外表看应该是宫开宇不放心她,而不是她不放心宫开宇。为什么她人还没有离开这座大楼,关于宫开宇“乱搞男女关系”的传说就已经沸沸扬扬,传遍了这座大楼呢?也许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撒谎骗人,愈是胡说八道,相信的人就愈多。
以前是茶余饭后,街头巷尾,传播这些花边新闻。现在人们茶余饭后都坐在自己家里看电视,改在办公桌旁,八小时之内,飞短流长。关于宫开宇的这件爆炸新闻,恐怕不光是个男女关系问题。
富胜康带着满头疑云走进了会议室。除去一名负责组织和纪律检查工作的专职副书记之外,部党组的其他成员全都在场,那位副书记大概还在和沈清谈话。宫开宇养了一身洋毛病,时间观念极强,开会办事非常准时,连看戏看电影也都提前几分钟入场,如果晚了十分钟他宁可不看了。因此他对开会迟到的人也十分厌恶,没有跟富胜康打招呼,只扫了他一眼。富胜康也就没有机会讲出自己迟到的原因,以及形容一番风雨如何之大,雷电如何之狂。对宫开宇来说,你要汽车、摆排场他不管,只要开会办事不迟到就行。宫开宇正侃侃而谈:
“……近年来,发达国家已经把管理发展成一门科学——管理工程学。在美国叫‘Industrial Engineering’,在英国叫‘Production Engineering’,在日本则用英文缩写:‘I·E’,也有的日本人叫它为‘经营工学’。”
这老兄一谈起时髦的科学,一谈起生产技术,就眉飞色舞,旧病复发了。富胜康是支持他的,现在也感到浑身不自在。在座的这些部级干部中,有几个是懂得洋文的?宫开宇在说话时无意中带出一串外国话,再说谁又敢断定他是无意呢?也许他是成心唬这些老土,故弄玄虚,借以自夸自耀。这能不引起别人的忌恨吗?难怪同级干部和司局级干部中支持他的人不多,人心都是就低不就高,鹤立鸡群,群鸡攻之。他老兄对大家的情绪不仅没有丝毫的觉察反而越讲劲头越大,好像话已说开头就收不住了。别忘了这不是给普通干部作报告,群众爱听你这一套,今儿个开的是党组会,同级干部谁买你的账?而且他的节奏同别人的节奏很不协调,仿佛在同一个舞台上跳着两种节拍的舞蹈。别人的节奏是缓慢的,极慢的运动速度,极慢的思维方法,烟雾缭绕,一切都慢条斯理,仿佛他们不受地球吸引力的作用,不是随着地球而旋转。口齿不清,说话啰唆,南腔北调,这是当一个平平安安的领导者的不可缺少的条件。而宫开宇却表现得无法忍受这种工作态度,他的思想仿佛老是处于饥饿状态,拼命往前蹿,捕捉新东西……
“管理工程学研究如何把生产六要素,即:人、物资、设备、财、任务、信息,组合成一个合理的科学的生产系统;设计出最佳的组合方法及顺序,并对它的后果予以定量的预测及评价;在生产活动的整个过程中,根据各种反馈信息对原方案及组合方法、顺序进行必要的调整,其目的是使利润率达到极大……”
真是没治了!他是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经在背后捅了他一刀,还是故作镇静?富胜康心里最清楚,有关宫开宇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不亚于爆炸了一颗百磅炸弹,不仅会震动部机关,而且很快会通过各种渠道,传遍部属的几个工厂。沈清说不定还会把她的控告材料寄给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告到法院。当今女人的活动能力特别厉害。特别是沈清这样的大洋马,单是她那一张嘴就够宫开宇受的,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一种过剩的女性的魅力。不要说是活生生的人,就是死板板的法律也会同情她,爱怜她。再加上这种花花皮炸弹威力特殊,破坏力最大,形成的冲击波最强烈。等着瞧吧,这件新闻很快就会超出“男女关系”的范围,说不定还会波及到一些与此毫不相干的人。现在正是对部领导层进行改革之前的敏感期,宫开宇是怎么搞的?!
富胜康没有心思听宫开宇唠叨废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用来研究宫开宇的问题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宫开宇的实际年龄比富胜康大不了两三岁,看上去却要老得多了。气色微黄,脸刮得很干净,头发梳得很整齐,身躯瘦小,过早地穿上了毛料中山服,这不知是什么时候做的衣服,厚厚的垫肩把两只膀子撑得像稻草人一样呆板,他的身子在衣服里宽宽绰绰。别人是老年发胖,他是老年发瘪。通身到下只有那两只眼睛显得年轻有神,精明透亮,完全是一副埋头在事业里的学者派头。凭他这副尊容,还能去搞女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人家男搞女,或者女搞男,有比他地位高的,也有比他地位低的,似乎都不曾闹出像他这样大的风波。他平时也决看不出还有拈花惹草的嗜好,大半生都平平稳稳地过来了,临近垂暮之年,怎么倒动了邪念?莫不是他看国外的原版书刊太多,追起洋时髦来了?岂知外国人对他的国家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是可以乱发议论的,而对别的公民的私生活倒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可乱打听,乱指责。我们则正相反,国事能不管就不管,对别人的私生活可不能不过问。好像谁都有权对别人的私事发议论、传播和添油加醋。自己的生活太单调,闲着腻烦,靠讲点别人的私下秘闻,给生活增加点色彩。因此,在私生活上搞臭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这老先生是哪根神经失调了,难道忘了古训?我们有悠久的历史,古老的传统,喜好什么都不要紧,不能爱好女人!接近女人如同玩儿火,必然自焚。现在这件事将怎样收场呢?他在这儿还夸夸其谈地教育别人,好像他永远是其他部长的楷模,是管理改革的奠基者,是大智大贤……
负责组织和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的党组副书记熊峻进来了,他举止笨重,不露声色,冲大家点点头:“对不起,我被别的事情拖住,来晚了。”
富胜康用急切的探询的目光谛视熊峻,这位平庸无奇、性情平和的老人,今天显得有点过分的威严,还露出一种优越的神态。不,他是用这一切掩盖心中的得意。对,他是曹卫的人,只是由于年龄的原因和多年做政治工作,不熟悉部里的业务,当部长是无望的。但他肯定不愿让宫开宇上来。富胜康心里一激灵,谁敢断定沈清今天早晨演的这出闹剧,没有其他因素、没有一个幕后导演呢?最亲莫过夫妻,什么力量能够离间一对老夫老妻呢?他们演的断不会是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也不是简单的男女关系、夫妻不和的问题。不管怎么说,宫开宇出任部长的事情目前很难逆料了。
富胜康必须拿自己的主意,怎么对待这件事?怎么看待宫开宇?有人曾经把他看做是倾向于宫开宇的,他没有否认,当然也不会点头,只是心里暗自高兴。现在看,那实在是高兴得太早了。
三
中午,外面已经风歇雨停,大楼里似乎还充溢着大雷雨时的电流,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不安的气氛。有人尽力掩盖着心照不宣的高兴劲儿。刺激人的情绪的这种电流,无疑也是来自那件“爆炸性新闻”。
富胜康端着饭盒来到餐厅,今天连餐厅里也格外热闹,不少平时回家吃午饭的人也留下来就餐,有几位上半天班的副部长也没有走,像年轻人一样端着饭盒。有的还边走边吃,高高兴兴地相互打着招呼:
“没走哇?”
“外面下雨,不走啦!”
富胜康可没有这种高兴劲儿,别人的愁事,就是自己的乐事,可怕的世态风情。他买了三两米饭,一碗乌鱼蛋,一盘鱼香肉丝,在餐厅的角落里找了一张最清静的桌子坐下来。他的屁股刚落稳,立刻有人端着饭盒凑过来。
“富部长,你吃得不少哇!”
“天天如此。”
“天一转凉,我的饭量可长了很多。”
“好哇。”
对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冲着他眉目含笑。富胜康心里感到厌恶,却装做什么也不知道,问他:“刘局长,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是吗?我有什么可犯愁的!忽然想起您的姓,觉得很有意思。‘富’和‘副’同音,现在叫您一声‘副部长’,别人也许把您当成是姓富的部长。将来您当了部长,叫您一声‘富部长’,别人还以为您是个‘副部长’,那您就永远也成不了正的啦。”
“老刘,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能当部长呢!是不是?”富胜康不愿和这位局长进行无聊的文字游戏,王顾左右而言他。他的目光不断地扫视着餐厅,出乎一种复杂的心情,他希望这时候能看到那个人来吃饭,每天中午他都是在机关吃饭的,有时晚上也不回家,看他怎样应付今天的局面。另一方面他又担心那个人在这时候出现在餐厅里,他的尊严怎么受得了这许多奇奇怪怪的眼光的注视!
“您不要张望了,他不会来吃饭的,他的秘书早把饭菜替他买回去了。”
“谁?”
“您看谁?”刘局长比猴子还精,开心地笑了,“我猜测这工夫他的亲信一定把什么都告诉他了,正在商量对策。不管怎么说,这回够老头子喝一壶的!”
“不要道听途说,是不是?”
“部长同志,你就别再为他猫盖屎了,他老婆抓到了证据,有肖初白写给他的信。”
“肖初白是谁?”
“哎呀,您是真不知假不知?就是那个第三者,设计院的工程师。经常在沈清不在家的时候到他家里去……”刘局长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
富胜康突然感到一阵心寒,同时脑腔里也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恼怒。当初他被提升到部里来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呀,老朋友和老同事们都羡慕他、忌妒他。谁知越是大机关,就越复杂,难于交下知心朋友。群众两片嘴唇一动,不费一点力气,就能把一个人毁掉,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闹成一个天翻地覆的事件。当那个倒霉的当事人在群众的唾沫中要被淹死的时候,大家又一声不吭,冷眼静观事态的发展。富胜康不再搭腔,只用鼻子似有似无地哼哼着,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想快点吃完,离开这个喜欢幸灾乐祸的刘局长。
刘局长的饭菜早已吃光,悠闲地吸着烟,专门在等富胜康吃完一块走。他两只窄小有神的眼睛突然一亮,低声提醒富胜康:“看,谁来了!”
富胜康抬起头,是她,沈清。宫开宇这时候都不愿露面,她却大摇大摆地来了。而且她并不在部机关里工作,在下面一个部管的研究所里负责一点行政工作。这就是说,她告完状没有走,还想借吃饭的机会在大庭广众示一下威。其实这是要她丈夫的难看!身后跟着两个女干部,为她买菜打饭。餐厅里立刻安静下来,有的扬头,有的扭头,有的侧脸斜视,有的正脸直视,大家都在想办法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看看这位夫人。沈清不像往常那么谈笑自如,脸色更白了,显得端庄沉静。她身材较高,可是体形匀称,配上合体的浅灰色纯毛西装,倒有一种贵妇人的派头。毁了自己的丈夫,她却成了英雄了,不少人都跟她打招呼,装做不知道那回事,说上几句不关疼痒的客气话。
刘局长小声对富胜康说:“她看见我们了,不过去打个招呼不合适。”于是他起身走过去,跟沈清握握手,也许还说了一句什么玩笑话,因为大家看见沈清咧嘴笑了一下。
富胜康忽然像把一个苍蝇吃进嘴里,他连饭带菜全都吐了出来,喝口汤漱了漱嘴。一个部长的魅力还不如一个女人,这算什么风气!宫开宇活该倒霉,找女人光图漂亮,这回尝到漂亮女人的苦头了吧?!管不了自己的女人,还当什么领导?谈什么管理工程学?两口子不管是谁的错,也不能到外边来闹这一套。
富胜康回到办公室,熊峻在等他。
“熊峻同志,你吃得好快呀。”
“我还没吃哪!”
“噢,有什么事吗?”
“是啊,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刚才老宫同志知道了他夫人来告状的事,很不冷静,立刻向法院写了个要求离婚的申诉书。秘书劝他吃饭,他刚拿起筷子,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去了。”
“啊,有这事!”
“他即使没有危险,今后还能不能工作也很难说了。咱们要商量一下,给中央打个报告……”
“是啊,部里这一大摊子工作怎么办?是不是?”
他忽然发现熊峻那没有神采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坚定的光,里面倒仿佛装满了老谋深算的经验。
四
地球真像是在发疟子,一场雨过后,到晚上气温突然下降了七八度,富胜康加了一件毛背心,外面还又罩上一件风衣,才走出了家门。死眉塌眼的月亮时隐时现,秋风瑟瑟,透着寒意。人们乘公共汽车的高峰时间已过,车上还有座位,他很容易地转了一次车,来到中华医院。本来到医院探望宫开宇,可以理直气壮地找值班室要车,他却不那样干,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到医院看望一个上级、同事,有什么可保密的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人的思想太复杂了,有时一个人对他自己的行动并不是都能解释清楚的。总之,今儿个一整天,富胜康的心里并不是很好受。人——真是一个难以理解的概念,即使宫开宇生活作风有问题,他终究还是个好人吧,是个有能力的人吧?难道一下子说垮就垮了?岁月不饶人,可五十多岁能算老吗?别人怎么感觉他不清楚,富胜康从来都觉得自己还是壮年人。整垮宫开宇的不单是岁月,当然这都怪他自己……
富胜康走进医院大门,这是所一流的心脏专科医院,主楼前面有个巨大的庭院,庭院里曲曲弯弯的石径分隔成几个不同格调的小花园,灯光柔和,分外幽静。他穿过庭院直奔住院部,心里还在说服自己:“宫开宇病倒也好,垮掉也好,与你何干?他早就对你失望了,常常对你的工作露出不满意的神情。他如果不下去,你当到这个副部长就是到头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忙忙来看他?”富胜康在一个花坛旁边停住了脚步:“他这一倒下去,对你老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在部里的位置说不定会往前提。虽然论资历你在这些副部长中并不占据优势,可是你的年龄和身体条件却占着明显的优势,在现代人的眼里,年岁大已经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了!而且你还具备一个更有利的条件,在有可能提升的这几位副部长中,你是唯一在下面当过大厂的厂长,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人。论能力你比不过宫开宇,但是和剩下的这些人比,你还不在乎他们!再说宫开宇要不是能力太强,还不会有今天的下场了。平庸的人不愿接受比自己强的东西,大家撑大船划懒桨已经习惯了,谁表现得高人一头,谁就自找倒霉。曹卫有什么本事?还不是当了这么多年部长!对了,今天看熊峻的神态,他也想上。这老头子,一只脚已经踩到坟边上了,沾上职务权力的事情毫发不让。他要上来,宫开宇的人一定竭力反对。同样,宫开宇的人上来,熊峻也会极力反对……”
秋风吹动杨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富胜康觉得身上发凉,他裹紧了风衣,忽然也为自己刚才的这些想法感到一阵愧疚。自己的同志病倒了,其余的人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的安危,而是自己能在这场意外的事故中捞到什么好处。这是什么同志关系?无情无义,忘恩负义!记得五十年代,他血气方刚,党委想提拔他当副厂长。那一年正赶上调工资,虽然竞争很厉害,但他却十拿九稳能升一级。是他自己提出不要这一级工资,也不搬进厂级干部们住的大黄楼,一家人还住在一间十二平米的职工宿舍里。他有个信念,要想当官,就得舍得丢掉一些东西,不能好事都叫你占全了!当时宫开宇正以部科技局长的身份在一厂检查工作,对富胜康的这一手很表赞赏。三年前他被提升到部里来,有人说是曹卫看中他的,也有人说是宫开宇看中他的。当时富胜康的心里当然希望是宫开宇看中了自己,只有具备才能的人,才能识别出别人的才能。被曹卫看中有什么光彩的呢!
富胜康在庭院里多绕了两个弯子,让自己的心情恢复平静,才走进住院部,来到三楼特别护理病区。楼道里很安静,他先进了值班室,里面有两个护士(谁知道呢?也许是两个女医生)谈得正热闹,见他不敲门就闯了进来,十分不高兴,立刻现出了医务人员冷漠清淡的职业脸色。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有一张雪白的容长脸儿,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再配上一身洁白的衣帽,本可以称得上是文静娟秀的姑娘,可惜被那职业性的傲慢破坏了清雅的容貌。她不容富胜康张嘴,先不客气地发问:
“你找谁?”
富胜康不很自然地笑了笑,没办法,任何人一走进医院总有一种有求于人的自卑感。他已经不习惯向别人赔笑,在平常多是见别人向自己赔笑。这就是“微服私访”碰到的第一个钉子,倘若带秘书或司机来,由他们先上来打个招呼,他一上楼就可直接去病房,说不定护士还会提前把门打开,现在只好自作自受。他尽力也不失掉自己的身份,不软不硬地说:“我想看看老宫,他住在哪个病房?”
一声“老宫”就等于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医院里不会不知道宫开宇的身份,敢称他为“老宫”的人也定不是等闲之辈。谁知“黑眼睛”姑娘(也许是女士),似乎没听懂他的话:“老宫是谁?”
“宫开宇。今天中午送来的,是不是?”
“不行!”
“为什么?”
“他是特护病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不许亲友看望。”“黑眼睛”丝毫不动感情,说得斩钉截铁。
“危险期……真的那么严重?”富胜康半是自言自语,更惹得“黑眼睛”不耐烦了:
“我们骗你有什么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最后诊断他是什么病?”
“初步诊断是心肌梗塞,还在抢救。”
“心肌梗塞……”富胜康知道,在这儿多待下去也没有益处了,他很丧气自己牺牲了一晚上的时间却白跑一趟,慢腾腾地转身想回去。另一位背对着他、一直不动声色的女士转过脸来问:“你是宫开宇的什么人?”
富胜康才看清,她年纪有四十多岁,身体胖得像一只小船,皮肤微黑。医院里还真少见这样的“黑人”。他说:
“我们是同志。”
“你也在部里工作?”
“是的。”
“宫部长一住院,你们部里那些反他的人是不是很高兴呀?”胖大姐一脸不饶人的神气,她可能是那种有一张刀子嘴的女人。这问题也提得太单刀直入了,使富胜康难以回答。
“什么?哈哈……没有的事!你们从哪里听到这样的谣传?下午是不是部里有许多人来看望过老宫?”
“处级以下的干部来了不少,科技干部、工程技术人员也来了不少。头头们却一个没来,他的老婆孩子也一个没来。这个缺德女人,把老头子差点没气死,硬是不来照个面儿!”
她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而且快人快语,一下子就把内幕给捅破了。部里那些人明着不说、背后乱说,甚至连幸灾乐祸也不敢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一切都阴阳怪气。对比这两位高傲的护士(富胜康根据她们的言吐断定这两个人是护士而不是医生),还是这些女性更痛快。由于职业习惯,一般医护人员在病人和家属面前是不动感情的,这位黑胖黑胖的女士,为什么对宫开宇表现了那么明显的倾向性?富胜康不急于离开这儿了,他在门口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宫部长这一辈子真是窝囊透了,他从来就没有个真正温暖的家庭,没有享受过妻子的照顾。他老婆从来不料理他的生活,高兴了会上那股妖劲儿,不高兴了就欺侮他。不信你们看他胳膊上和大腿上,有好几处被香烟烫成的疤痕,那都是他老婆干的!宫部长也不愿声张,他在外面说说道道,怎么能讲得出口在家里还受老婆的气呢?沈清就吃透了他的脾气,更加得寸进尺!”
关于宫开宇夫妇的新闻,这里又传出一个新版本。富胜康十分惊讶,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不大相信:“他们是老夫妻,在一块生活了多半辈子,怎么可能多半辈子都过的是那样的日子呢?是不是?”
胖大姐看来是成心要把她知道的情况兜给富胜康:“你也许刚来到部里没多久,当然不会知道这些秘闻。你们部里的老人,谁不清楚沈清的底子?当初宫开宇看上了她的风度、她的魅力,男人嘛,年轻的时候有几个不注重女人的人样子的?可是结婚第三天,沈清就去找自己的姘夫。宫开宇知道了,想散伙,当时他们在白区,正在地下积极活动,准备迎接解放。请示组织怕由于个人的私事传开以后影响工作,暴露自己的人。宫开宇就咽下了这口恶气。解放后他正式提出离婚,组织考虑他刚进城,担心影响不好,也没有同意。从此,宫老夫子就认头了,只当没娶老婆。那时沈清的外号叫‘大洋马’。马嘛,就是谁都可以骑……”胖大姐说到这儿,突然格格地笑了。
富胜康强忍住没有笑,心想这是个又疯又扯的女人。
胖大姐止住笑,继续说:“现在她却倒打一耙。别以为肖初白就那么好欺侮,人家有丈夫有孩子,会到法院告她一个诬陷罪!”
富胜康知道碰上了一个“保宫派”,对部里的有些事情这位护士比他这个副部长知道得更详细。这显然不是今天下午才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她甚至还知道他刚调到部里不多久,此人有什么来历呢?于是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刚到部里来的?听口音?看穿戴?是不是?”
“是不是?”胖大姐重复了一句富胜康的口头语:“您不就是富副部长吗?!”
富胜康一下子怔住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沉了一会儿,才说:“您对我们部里的事情为什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你们部里大事小事都甭想瞒过中华医院,你们部是我们医院的家属工厂,我们这儿许多医护人员的家属都在你们部里工作。因此,我们是通过内线和专线,得到了你们部的所有情报。”黑胖黑胖的老护士和容长脸儿的年轻护士,相视格格地笑了。
她真会说话,应该说部里许多干部的家属是在这所医院里做医护工作。富胜康的心脏没有什么大毛病,从未到这个医院看过病,平时有点头疼脑热,部里的医务所完全能解决问题。他还真没有听说部里和中华医院的这层特殊关系。也许不只是一个中华医院,还有附近的学校、商店、研究所、设计院、其他行业的机关和企业,社会怎能不复杂?你咬着我,我扯着你,盘根错节,狗扯连环,分不开,理还乱。外面刮风,部里下雨;部里打闪,外面响雷。看来真要想在这个地方站住脚立下根,不那么容易!
他问:“您贵姓?”
“我姓黄。”
“您的爱人也在我们部里工作?”
“那当然。”她却不讲出自己丈夫的姓名和具体的工作部门。富胜康自然也不便追问。
对面墙上红色的信号灯亮了,是七号病房在呼叫。年轻的黑眼睛护士跑了出去。富胜康也站了起来:“对不起,影响你们工作了。”
“没关系,每个病房都有专门护士在顶着。没有让您看到宫部长,很抱歉。”
“不,我有更重要的收获,应该感谢您让我知道了许多在部里无法知道的情况。这叫不虚此行,是不是?”
“在部级领导中您是第一个来看宫部长的,这说明您是个大好人。”
“好人?”富胜康心头一震,“哦,世界上总还是好人多嘛!哈哈……”
富胜康记下了宫开宇的病房号和三楼值班室的电话号码,就告辞出来。今天晚上他确实没有白跑这一趟,想不到宫开宇在群众中还有这么大的影响,熊峻也未必能很详细地知道这种情况。只要老宫三寸气在,即便他躺在医院里,挂着第一副部长的牌子,谁当部长也当不安稳,比不过他!
富胜康对宫开宇的敬重、好感和同情,一下子全跑光了。他走在幽暗的石径上,心里忽然觉得格外焦躁不安,忧心忡忡。甚至回想起那位爽快的胖护士,也奇怪地涌起一股恼怒和鄙夷的情绪……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