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她怎么会是他的老师?她什么时候教过他?她以前是技术员,不可能在中学教过书,他对中学也没有好印象,怎么冒出来一个老师?看那样子不像,她不是不让他叫老师吗!奇怪,怎么从来没听他谈起过这个马工。”洪根柱站在炉底,定睛地望着炉顶那两个显得很小的身影,脑子里飞旋着一个个问号。现在的小青年,头脑复杂,尤其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敏感而多疑。洪根柱发现从路凯一见了马越,神色就不对,话也少了,调也变了,结结巴巴,浑身不自在,见了老师还会这样?

  洪根柱是路凯教出来的徒弟,又是路凯的好朋友。路凯的父母都死了,身边没有别的亲人,有些什么事情喜欢跟洪根柱讲一讲。洪根柱在日常生活上比路凯机灵十倍,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洪根柱甚至完全不理解路凯。但是他重义气,干活儿上把路凯当师傅,一出厂门口俨然以路凯的老大哥自居。他下了决心,一定要给路凯找个对象。已经快三十岁了,如果他再不帮忙,路凯很可能这一辈子要打光棍。他在这方面是个怪物,怪得连洪根柱也摸不着大门。赵玉兰从小是路凯的同学,现在有点意思想追求他,也是二十九岁。人长得挺精神,是个党员,还是车间的党支部副书记,条件多好。可路凯连正眼也不看人家。好,你看不上赵玉兰,洪根柱有办法,再给你介绍别的姑娘。仗着路凯条件好,单身一个人,家里有三间大房子。过去父亲是教授,母亲是中学教师,“文化大革命”中挨了整,现在都平反昭雪了,留给他不少钱。姑娘们一听这个条件,轰都轰不走。多水灵的姑娘都有,有的甚至比洪根柱自己的对象还漂亮,连他都眼馋了。可是路凯不动心,一个都没有看上。洪根柱几次想甩手不管了。可是每当看到一对一对年轻人嬉笑追逐的时候,一想起路凯,心里又不忍啦:“唉,谁叫咱们是哥们儿,我不帮你成家子人家,我就不叫洪根柱!”

  他看见马越紧紧抓住路凯的胳膊,一级一级从冲天炉上走下来了。洪根柱大惑不解,摇晃着脑袋:“真是怪事,他好像对这个大娘们倒蛮有感情!”

  “什么,你说什么?”身后一个声音发问。

  洪根柱吓了一跳,急转身,见是车间副主任白如信,他赶紧遮掩:“没说什么。白主任,我们刚从炉顶干完活儿下来。告诉你,炉顶的活儿我和路凯可提前半天就完工了。”

  白如信没有听见说什么,反问:“那个女的是谁?谁允许她上炉顶的?”

  “那是马工程师。”

  “谁?”白如信不知是出于惊奇,还是出于愤怒,腔调都变音了。

  洪根柱一惊,扭头看看他,白如信的脸上变颜变色,眼镜片后面的一双大眼睛闪出一种可怕的光。他赶紧解释:“她是设计科的马越,她说是来检查冲天炉的焊接质量。”

  白如信没有理他,强抑制住自己的愤怒,掏出一支烟吸着,目不转睛地盯住马越和路凯。

  马越一下到炉底冲路凯笑笑,很客气地说:“谢谢你,小路。”

  白如信冲过去,没有大声吼叫,却像咬着后牙根一样一字一字地对马越说:“谁叫你上去的,你不要命啦?”

  “不要紧,这不是有两个保驾嘛!”马越笑着看看路凯,又望望洪根柱。

  白如信的怒气像醉汉喷出的酒气一样扫到马越的脸上,但是他没有再说话,却对两个电焊工冷冷地吩咐说:“你们两个先回工段,准备明天焊冲天炉的附属设备。”

  路凯拿起工具,招呼洪根柱回工段。他不明白凭白如信这样的人,怎么会找了个马越这么好的爱人。可看他那神气倒还要压着爱人一头,竟然当着外人用这种口气对马越说话。这个世界上真是有许多事情搭配不合理,叫人别扭。路凯心里很不是滋味。

  洪根柱并不知道马越和白如信的关系,却也看出眉目来了,他的联想能力很强:虽说白如信刚调来不久,工人们最爱打听干部的家庭情况,洪根柱早有耳闻,听说他的爱人也是本厂设计科的工程师……那么,大概就是这位马工了。想不到今天在冲天炉上认识了。

  “小路,你们等一等。”马越从后边喊住了他俩,转头对白如信说:“炉盘底是谁焊的?”

  “刘民。”

  “他是几级工?”

  “和路凯一样,三级工。”

  “不行,这个人的技术像个没出师的徒工,炉底盘要全部重焊,就让小路和小洪两个人焊吧。他们把炉顶焊得很漂亮。”

  白如信一摇脑袋:“用不着,个别地方叫刘民补焊一下就行,他的技术水平和路凯他们差不多,现在的小青年都是半斤八两。”

  副主任把路凯和洪根柱同刘民看成了半斤八两,这使两个电焊工非常气愤。洪根柱从来不吃这种亏,想说几句怄气的话,路凯使眼色把他止住了。这两个把对方的脾气都吃得很透,尤其在干活儿的时候,路凯下令常常不说话,扬扬眉毛,打个眼神,洪根柱就知道怎么办了。

  “不行,这套冲天炉设备是我们的头一台产品,质量上决不能将就,底盘必须重焊。而且凡是冲天炉的活儿,不能让刘民干。”马越声调细弱,说一口好听的江南味儿的普通话,对技术问题却非常固执。

  白如信眼角和太阳穴的肉皮在轻轻抖动,嘴唇发白,这标志着他的火气已经压不住了,就要爆发了:“车间的事你别管,你赶紧去看病,然后早点回家。”

  “底盘怎么办?”

  “你别管,我有安排。”

  “不能让刘民焊。”

  “咳,你就走吧!”白如信一转身看见路凯拉好了钳子线,对好电流,他的火气一下子压不住了:“你要干什么?”

  路凯接通了地线,头也不抬地说:“焊底盘。”

  “谁让你焊的?”

  “马工。”

  “她是设计科的,管不着这一段。我叫你去准备干别的活儿。”

  “这活儿谁干?”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白如信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想走。

  路凯原来还是个横牛犟马的脾气,他盯住白如信,一点不让:“杨师傅退休了,这个组除去我能干这个活儿,没有别的人了。当初你把这个活儿一交给刘民就错了。”

  白如信哈哈一笑:“路凯,你一个小小三级工口气也太狂了吧!车间分配你的活儿你不干,不让你干的你偏干,这算什么?”

  “随你的便,实在不行可以算我请两天事假。”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哈哈……”白如信冷笑着一扭头走了。

  “老白!”马越喊他,他连头也没回。

  洪根柱可急了:“路凯,你这不是吃饱撑的!管它合格不合格,有我们的吗?怎么你还愿意替别人挨打?这是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过河——受累不讨好,闹不好连这个月的奖金都得被扣了。”

  “我可没说叫你干,是我自己干。”路凯一句话能噎死人,人家洪根柱好心好意,被他一句话堵得没词儿了,脸红脖子粗地站在一旁生闷气:“你这人,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洪根柱嘴巧舌灵,比路凯有能耐,可这一回偏偏叫路凯降住了。

  马越安慰这师徒俩:“不会扣奖金,也不会算你们事假,这明明是好事嘛。我一会儿去跟你们的白副主任说。”

  “马工,您别管,您好好回去休息。”路凯不好意思地对马越说。也可能刚才当着老师吹了大话,很不好意思,他连眼皮也不敢抬,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冲天炉是您设计的,我决不会让它在焊接质量上出问题。”

  洪根柱不理解他这番举动,就是路凯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马越点名叫他焊底盘,如果这台冲天炉不是马越设计的,他是不会自告奋勇,更不会冒着顶撞车间副主任,被扣掉工资的危险去干的。马越的话,马越的希望,对于他就等于是一种奇怪的无法抗拒的命令。他乐于听到这种命令,为了完成这样的命令,就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心甘情愿。而且,今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新奇的感情,他感到不安,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他想仔细体验这种滋味,但又不敢看马越,在马越跟前他感到局促不安。他拉下面罩,打着电火花,发狂般地投入了工作。

  洪根柱虽然一肚子别扭,怎么办呢?不能把路凯一个人扔在这儿,还能真的让他一个人干?说归说,骂归骂,谁叫洪根柱讲义气,还得帮助路凯这个怪物一块干。他准备好工具也想动手。

  马越在一旁看着笑了,这一对小伙子确实有意思。她用开玩笑的口吻,小声问洪根柱:“你怎么路凯路凯的直呼你师傅的名字?”

  洪根柱抽抽鼻子:“什么师傅不师傅,他是三级工,我是二级工,当着姑娘面叫他声师傅,好抬高他的身价,容易找对象。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叫名字。”

  “噢,他二十九了还没搞对象?”

  “你有合适的给想着点,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根柱突然感到失口,“不,我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搞技术工作的姑娘,长得漂亮点的,你千万给介绍一下,或者先告诉我也行。”

  马越格格地笑了,连说:“没有,没有。”

  洪根柱生气地拉上面罩,手里立刻迸出千万朵金花。他虽然装着一肚皮火气,可是一干起活儿来,完全是他师傅的样子,一心一意,除去焊缝把什么都忘了。

  这两个人干活儿,紧张剧烈而又有节奏,动作和谐。他们的劳动好像是一种享受,不觉得累,只觉得愉快。马越看着这师徒俩已经开始干活儿就放心了,高兴地向结构车间办公室走去。

  太阳继续射出亿万条银针,每根银针都蘸上辣椒水似的,向人们身上刺着。两个电焊工那栗壳色的皮肤好像是一层铁甲。他们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弓起腰,把整个后背都给了太阳,似乎是向太阳挑战:晒吧,晒吧,哪个电焊工不是在弧光焊火中炼出来的!

  干了一阵,洪根柱要小便,他不愿意跑老远去厕所,就来到了冲天炉的后面。嘿!他的火气一下子又蹿到脑门儿上来了。在高大的冲天炉背阴处,铺着一块席头,刘民躺在席头上睡得正香。他头下垫了一块砖,砖上还铺着毛巾,他可真会享福。看来这个懒蛋脑子倒灵活,他找的这个地方又凉快又背静,谁也不会发现。洪根柱抬脚就要踢,他想把刘民踢醒,告诉他:底盘焊得不合格,而且工作时间睡觉算旷工,这个月奖金和今天的工资全部扣掉,还得写检查。洪根柱这一肚子怨气就要朝这小子身上撒,可是,他使劲抬起脚来,却没有落到刘民的屁股上,反而轻轻地又抽了回来,悄悄地走了。

  刘民还在呼呼地睡着,还不时地吧嗒吧嗒嘴,他似乎在梦中又在吹牛。重型机床厂有一万二千名职工,倒有两万人认识他,因为连住在厂子附近的家属小孩儿都认识他。他算是机床厂的一个人物,全仗那张嘴,特别能说,什么俏皮话、顺口溜、五荤八素,别人说不出的话,他张嘴就吐出来,他一向说起话来,两个嘴角挂满白沫,唾沫星子更是一喷老远。就像氧气瓶的气嘴子放气一样,嘟嘟直响。他的外号多了,气嘴子、葡萄刘……简直数不过来。

  突然,从冲天炉二楼的窗户里倾泻下一股浑黄的尿水,正浇到刘民的脸上,灌了他一嘴,鼻子、耳朵里也全灌进去了。刘民猛然醒了,他以为下雨了,赶紧坐起来。一看,天响晴响晴的,又在脸上一抹,觉得有一股臊气烘烘的味道,呛得喘不上气来,也不敢张嘴。啊!他突然明白了,是有人从冲天炉上往下撒尿!

  “唉,谁呀,你他妈的……呸,吐!”刘民骂着街就跳了起来,湿淋淋地窜到了炉前。一见路凯正在焊底盘,洪根柱扔下钳子,迎了上来。

  “好啊,刘民,工作时间你去游泳,这算旷工你知道不知道?”洪根柱还很少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他看着刘民从头到脚叫尿水浇得湿淋淋的样子,一点不笑,又神秘地说:“你今天可把祸闯大了,你知道这冲天炉是什么产品,瞧你焊的这个奶奶样儿。刚才设计科的马工程师、咱们车间的白主任都来了,叫我们重焊,到处找你。你快去吧。这回够你喝一壶的了!”

  刘民真被他唬住了,嘴还很硬,不在乎地说:“你们重焊,倒省了我的事了。其实我焊的活儿全都合格,就是个别地方还没来得及修理。”

  “对,全都合格,就是烂葡萄太多,我们得一个个地给你摘葡萄。”洪根柱挖苦着,他忽然抽抽鼻子,“哎,你身上怎么有股臊气味儿?”

  刘民不敢说在炉后睡觉被人撒了一身尿,那就既丢了人又会叫人抓住把柄,就遮遮掩掩地说,“去你妈的,你身上才有臊气味儿哪。”扭头走了,他赶紧得找个地方洗洗脸,漱漱口,然后再去见白如信。

  洪根柱看着他的背影,抽抽鼻子,挤挤眼,非常开心地笑了。然后拍拍路凯的后背说:“歇一会儿,我给你讲段新闻……”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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