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离下班还有十分钟,结构车间的有些工人已经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都来到车间大门口。骑自行车的人,从存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单等下班的铃声一响,就冲出工厂大门。有些不骑自行车的人提着自己的网兜,已经出了车间门口,在外面等着。谁都想走,但谁也不敢走。这架势真有点像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只等枪声一响,就箭一般地冲出去。现在大家盼望的枪声,就是下班的铃声。

  有些工人下班前的这种心情是非常有意思的,他们的家里并不见得都有什么急事,立等他们回去办理。早回去十分八分钟也不一定就能干什么事情,有的回到家里,甚至什么事情也没有,泡上一壶茶,点上一支烟,串门聊天,等着开饭。家里有事早走一会儿,并不算过分。可怕的是没有事情也想早退,中午一过,就归心似箭,下班铃还没响心就慌了。这是使很多干部想不透,又很伤脑筋的事。

  这些工人偷偷向前移动的脚步突然都停住了,办公室的门开了,赵玉兰和白如信走了出来。虽然对劳动纪律三令五申,迟到超过三次,病假、事假超过三天,要扣掉当月的奖金。早退算溜工,而溜工和旷工的性质一样,有一次就要扣除全月的奖。尽管如此,迟到早退的事仍不断发生。而且,今天有三个早退的,干部要是不管,明天就会有六个,后天就会有十个。迟到早退、溜奸猾蹭、占点便宜,这些事都有传染性。害得干部只好天天检查,早晨得在大门口站上半小时,看看有谁迟到;晚上得提前出来,看看有谁早退。这实在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搞得干部和工人都很没有意思。

  白如信比较圆滑,也会处事,他检查劳动纪律,或是抓住违反劳动纪律的人,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似乎是告诉被抓住的人:我这是没有办法,我是同情你的,谁叫你自己不争气,被人抓住了,只好公事公办。

  这时,他的嘴角却挂着一种嘲讽的微笑。

  赵玉兰紧绷着脸,她的神情是严肃的。这个身材高大而丰满的姑娘,似乎有很多优点:认真、大方、端庄,甚至是很漂亮的。如果她像其他的姑娘一样,多笑一笑,常和小青年们打逗嬉笑,多跟大伙儿说点家长里短,她很可能会成为车间里很招人喜欢的姑娘。也许是她太正经,太严肃,或者是太一帆风顺了:她学电焊还没有满师,因在一次民兵野营拉练中在团部当干事,所谓干事,就是抄抄写写,给团首长打水取饭。当时好像有这么一条规矩,首长们挑选干事,都喜欢找姑娘,找听话、好使唤的姑娘,看着顺眼,办事牢靠。玉兰不仅根红苗正,听话而又干练,温顺中透着聪明。漂亮姑娘不算少,她漂亮而不打扮,不轻浮,就更加难得。所以在这次对她终生的政治前途有重大影响的民兵拉练中,她被担任团政委的厂政治部主任看中了。拉练结束后就被调到宣传科当干事,不久就入了党,两年后她再回到结构车间,就是党支部副书记了。也可能她自己并没有把自己看得多么了不起,可是她有了这样快就得到的政治地位,大伙儿对她就不能像对一般的姑娘那样看了。

  眼下,结构车间的大门口,更像开运动会的体育场。一群是自行车选手,另一群是提书包的人,当然是短跑选手了。赵玉兰和白如信则是举着枪,准备发出起跑命令的裁判员。

  这阵势实在有点叫人不自在。

  为了打发这难熬的几分钟,两队“运动员”都在小声说着闲话。不过这时候扯闲篇的题目,自然都不会离开眼前正监视他们的两个“裁判员”。

  “咱们这头头都是瞎鬼,老实巴交的工人晚来一会儿早走一会儿就被他们抓住了。那真正早退的人他们逮不着。胆大的两点钟的时候就混在下早班的工人里走了,他们一个也抓不着。”

  “刘民那小子更鬼,他的自行车不存在咱们车间的车棚里,放在别处,每天他几点来你不知道,他几点走你也不知道。”

  “这叫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哎,玉兰搞上对象没有?”这真像“意识流”小说里的手法,话题一下子又转到干部身上。

  “又是党员,又是干部,谁敢高攀啊!”

  “可也是呀,一般工人娶个这样的媳妇还真玩儿不转。”

  有人看看表:“快,到了!”骗腿儿上了车。

  “还差一分多钟,铃还没响哪。”有人尽管心里嘀嘀咕咕,也跨上了自行车。

  有一个人带头,大队人马立刻跟上去了。骑手们冲出去一丈多远,他们盼了好久的铃声才在身后响起来。

  下班铃响过不到十分钟,车间的工人就几乎都走光了。赵玉兰洗完脸换好衣服,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墨绿色弯梁女车,仔细地用棉纱擦着。她推车时看见路凯的自行车还在棚子里,知道他没有走,就借着擦车在等路凯。

  一会儿,路凯出来了,手里端着个饭盒。他不愿意一个人回到家做饭,就在食堂里吃完饭再回去。玉兰心里发凉,又白等了。但她还是装做漫不经心地问:“你不回家?”

  “我吃完饭再走。你怎么也还没走?”路凯顺嘴搭腔,却不等玉兰回话,已经走过去了。

  玉兰心里发酸,他对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白等了他这半天,他根本不知道,也不知情。但她立刻在心里又对自己很不满,你也不对他讲明,什么事都装在心里,人家怎么知道你想跟他好!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和悲哀把她缠住了。她忌妒那些一向被她瞧不起的“疯闺女”,敢跟小伙子胡打胡闹,喜欢谁就敢明目张胆地追求谁,写个纸条,捅捅胳膊,甚至飞个眼神,咬咬耳朵,就一块遛马路、看电影。而这些人现在很多都结婚了,有了小孩儿。在一起进厂的这批同学中,她自感到最顺利,最有前途的一个,却独独成了老姑娘。赵玉兰突然感到后悔,如果自己不入党,不当中层干部,也许早就结婚了。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她就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害怕。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能产生这种没出息的想法,入了党,有了政治生命,多少人眼馋还得不到哩!就是一辈子不结婚都值得。

  她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下去,把棉纱放在座子底下,跨上了自行车。

  “玉兰,等一等。”白如信从后边追了上来。

  精明的白如信,什么都看出来了。正当在下边工作的技术人员,统统要求到楼上的科室里去工作,车间的技术力量一时间出现了空白的时候,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要求下到车间。他有自己的打算,许多在工厂里工作的技术人员,照抄照搬,或照虎画猫,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幸运的,有心计的人应该把目标放在总工程师的位置上。一个大企业的总工程师是了不得的,接待外国专家,出国考察,什么都少不了他,就更不用说物质方面的待遇了。目前这个厂只有一个冯总工程师,他一生病退休,总工程师的位子就空下来了。白如信通向副总的道路上还有两道大关:一是他必须要先成为中层领导,然后才能过渡到厂级领导,想从一个普通工程师一跳两三级而成为副总,是不可能的。二是必须入党,总工程师都是党委常委。白如信在设计科,这两个问题都解决不了,如果要提升设计科副科长的话,轮到他爱人马越,也轮不到他。更何况设计科已经有一个科长四个副科长了。设计科里技术人员成堆,钩心斗角,互相不服气,入党的问题更没有门儿。而这两个问题在车间里倒是比较容易解决的。白如信所以选中了结构车间,是看中这个车间的车间主任李建明有头脑,也爱才。他一下来立刻就挂上了车间副主任的衔儿,成了中层干部,这样从职位上说距离总工程师的位子就前进了一大步。他如果在车间再干好点,那就只差一个入党问题了。目前技术人员正走运,入党估计也问题不大,关键就在和负责抓组织发展的支部副书记赵玉兰搞好关系。现在光靠技术是不行的,还要靠心术。白如信对付赵玉兰自信是有绝对把握的。当初上大学的时候,马越是学校里才貌双全的尖子,当时有很多有头有脸的高才生追求她,而最后不声不响把她搞到手的却是各方面都平平常常的白如信。何况眼下这个实际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赵玉兰。

  白如信完全看破了赵玉兰的心事。他本来有办法,有信心成全这件事,以讨好赵玉兰。但他对路凯不仅没有好感,甚至怀有深深的恶感。他来到车间后发现路凯同样对他也怀有成见,表现出一股傲气,对他不服气,甚至是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如果成全了赵玉兰和路凯的婚事,只会对路凯有利,而对自己有害。白如信想用别的办法讨好赵玉兰。

  “玉兰,你回到家能吃现成饭吗?”

  “我妈妈退休了,等我回家饭菜都做熟了。”

  “进门就吃,好命哟!”白如信咂着嘴,仿佛对赵玉兰的“好命”羡慕得要流口水了,“你哥哥结婚走了,你弟弟结婚以后还跟你们一块过吗?”

  “不一块过,他和丈母娘在一块过。”

  “噢,家里就剩你和两个老人。好,好,你母亲就你这一个闺女,一定非常疼你。”

  赵玉兰笑笑没有说话。她对这个刚调来不久的工程师怀有一种好感,他一点架子没有,待人的态度很亲热,说话随便而又得体。她上夜校,功课上有了难题总是请教他,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她讲解,非常耐心。

  白如信转换了话题:“玉兰同志,我来到车间以后,工人对我有什么反映没有?”

  “这……没听到什么反映。”

  “别客气,你是副支书,应该经常帮助我。”

  “大家都说你工作有魄力,敢切敢断,别人都往上钻,你却往下跑,没有知识分子架子。”

  “我看不惯一窝蜂,一说技术吃香了,就把知识分子抬到天上,把政治干部又踩在脚下。什么都搞绝对化。”

  赵玉兰惊奇地看着白如信,一个春风得意的工程师,这时候竟然说出这种有头脑、有见地的话,她非常感动。白如信说到她心里去了。

  白如信:“玉兰,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往后在政治上可要多关心我。”

  赵玉兰心里发热,碰上了解自己的人啦。说:“现在像你这样的工程师太少了!”

  白如信知道火候已到,可以进一步提那个微妙的问题了。

  “玉兰,我给你提个问题,你别生气,我早就想跟你说,一直不得空。”白如信口气突然变得非常严肃而诚恳,而且在自行车上把脸扭向她。

  “什么问题?”玉兰一怔。

  “你该考虑个人的问题了。你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很难得的姑娘,在咱们厂里也找不出几个来。可是要正确地对待自己这些优点,否则就会当做包袱,影响解决个人问题。你在政治上、工作上都非常谦虚,唯独在恋爱问题上太清高。你又老不着急,这样年岁越大越不好办,一超过三十岁就更麻烦了,优点反而变成了缺点。”白如信扫扫赵玉兰的脸,姑娘的脸涨得通红。白如信一下子说到了她的痛处。

  白如信一看赵玉兰的脸色,继续以大哥似的直爽、亲热和无比关心爱护的口吻说:“玉兰,你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对象?”

  赵玉兰在这样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是不能不说实话了:“没有。”

  “那好,这事包在我身上吧。老实说,在厂里也真挑不出能和你般配的人。前两天我去大学讲课,看见有几个年轻的讲师、助教都还没有结婚,他们也是认为自己年轻、有特长,工资也不低,现在社会地位也提高了,高不成低不就,就把婚姻问题拖了下来。这些人配你正合适。当然,我也要说你,你不一定要求对方非得是党员。只要人样子长得精神,为人正派,有头脑,有一技之长,就可以。怎么样?”

  赵玉兰心里发热,很感激白如信,但一个姑娘家,不能就这样痛痛快快地跟人家说:“好吧,你给我介绍一个吧。”她沉了一会儿,拿眼扫扫前后左右,没有别的人,就低声地说:“我回家得和我妈妈商量一下。”

  “好吧,我等你的信儿。在大学找一个没问题。最差还可以找一个高年级的带工资上大学的学生,而且要挑好样的,几年后一毕业就是技术员、工程师。那个学校有好几个副教授是我的同学,我有很多熟人,他们都会帮忙的。”白如信讲得很自信,不时地看看赵玉兰的脸色。他发现她在羞羞答答的时候非常美,两条大辫子乌亮乌亮的,她的眼睛里也跳动着青春的神韵,脸色微微发红,透出娇艳和妩媚。往常那种死板僵硬的神色被一种女性的魅力代替了。大概她平时总是一本正经地做总结,读文件,批评人,党支部副书记的神色掩盖了她的女性的美和姑娘的魅力。连白如信都动心了,她的美有一种魅力,不像马越,那么纤细孱弱,干巴巴的。

  白如信走神了。来到十字路口,他急忙刹住车,和赵玉兰道了再见,他往左拐,赵玉兰往右拐,两人分手了。

  赵玉兰到了家,老娘已经把饺子早捏好了,闺女一进门就赶紧烧水煮饺子。老头儿上中班不在家,只有娘俩吃饭。吃着饭老母亲又提起了那个令人心烦的却又不得不提的话题。

  “玉兰,今儿个你表姐来了,想给你提个主,是他们公司的一个科长,党员,三十七岁……”

  赵玉兰不耐烦地拦住了妈妈:“你怎么不给我找个五十七岁的!”

  “年轻的可得有合适的,三十岁以下的党员干部还能给你留到现在?东找一个不行,西找一个不满意。将来可怎么办?再说男的大个七岁八岁的不要紧,就是他离过婚……”

  “妈,你别说了,我能找一个离过婚的吗?这事你就别管了。”

  “我不管,我不管谁替你管?”

  “我自己管。”赵玉兰真的下了决心,她要找路凯谈一次,把话说明,不行的话就请白如信另外给找。社会压力,家庭压力逼得姑娘不得不把脸皮一拉,采取点行政措施,甚至是政治手段了。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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