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一排整齐的平房,这是工厂的医院。

  一溜内科、外科、牙科……的白漆木牌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点。廊下的长椅上坐着一排排候诊的人。

  医院的对面,矗立着一个钢铁的庞然大物,这就是冲天炉,一簇簇电焊的金花从上面飘落下来。这正好给候诊的人解闷,人们坐在椅子上,看着这像座山一样的钢铁怪物,看着工人们在上面做着各种活动,有时医生叫号都听不到。

  马越坐在候诊队伍的最末端,她前面正好是身穿工装的宋云芝。

  “马越,是你?”

  马越显得更纤弱了,她含笑点点头。

  “听老白说,你病了很长时间,好了吗?”

  “好多了。莫名其妙地发低烧,躺了两个多月。”马越用手一指对面:“发生炉开始焊接了?”

  “你们老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抓得可紧了,这回要在全厂露一手!”

  “老白?”

  “他到我们车间当了分管技术的副主任,你还不知道?”

  听到白如信到了结构车间,而且又要露一手,马越连看病的心思都没有了,起身直奔冲天炉。

  巍然耸立的冲天炉,拔地而起九十米,像个巨型高脚杯,直插云霄。

  在杯沿上跨坐着两个电焊工,手不停挥,弧光闪烁,像从云空里把万朵金花撒向大地。这两个人飞腾似的雄姿,冲杀般的气概,活像两只雄鹰从九天云霞中飞落下来,栖息在冲天炉架上。

  身为焊接工程师的马越,仰脸看着这两个电焊工操作,感到一阵头晕,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她大病刚好,身体还很虚弱。可她抑制不住要到冲天炉上去看看的欲望。她是这个冲天炉的主办设计员。这第一套设备的制造是带有试验性的,造出来以后本厂使用,但是部里要验收,如果验收质量合格,就要成批投入生产。今年要再做两套,卖给罗马尼亚。马越在家里休息了两个多月,一直不放心冲天炉的焊接质量。今天一听说由白如信负责,她就更不放心了。两个多月前,冯总临住院的时候还嘱咐她,叫她把设计科的工作暂时放一放,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多到车间跑一跑,冲天炉的制造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必须把握住质量。她也的确不放心,尤其是对这个结构车间,因为她十分清楚这个车间负责技术的副主任,并不是真正对工艺负责的。她把手里的一卷图纸卷紧,提了一柄焊工用的尖嘴锤,登上了冲天炉。

  七月天午后的骄阳,像一个倒悬的洪炉,向地上喷着火。空气被烤得又热又燥,仿佛划根火柴就能点着。冲天炉的铁梯也被烤得烫脚。马越用尖嘴锤先检查冲天炉底部的焊接质量,她用行家的眼光扫视着重要部位的每一条焊缝,抡着尖嘴锤这儿砸砸,那儿敲敲。看着看着,她那本来已经够苍白的脸变得更白了,两道细弯弯的眉毛耸起来,像要起飞的一对鸟翅,嘴角有点抖动。果然不出所料,这哪像电焊工干的活儿!漏焊缺焊这样多,有的地方焊水结成了葡萄瘤子挂在焊缝上,这算是什么焊工?如果她有那么大的气力,真想冲着上面那两个电焊工大喊一声:“你们当过学徒吗?赶快停下来!”

  由于两个多月来莫名其妙地发低烧,使她的身体越来越弱,脾气越来越躁,常常无缘无故地怄气,甚至是对自己怄气。如果冲天炉底部的焊接质量不错,她就不想到炉顶去检查了。现在毕竟不像十几年前刚当技术员的那一阵子了。可是一见焊接质量这么马虎,她很生气。一个刚提拔不久的工程师,特别是一个主办设计员的责任心,促使她顺着九十米高的铁梯,向炉顶爬去。她中途歇了好几回,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登上了相当于二十层楼房高的冲天炉顶端,使劲用尖嘴锤敲响了钢板,冲着正在干活儿的两个电焊工喊道:

  “停下来!你们干的是什么活儿?”

  在更高一层铁架上干活儿的那个电焊工,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不理她,手不停,头不抬,焊枪仍然在喷火。这使马越更生气了,连声大喊:“喂!你们的耳朵和手一样差劲吗?快停下来!”

  离马越较近的那个电焊工,摔掉了手里的焊钳,嗖地撩开面罩,露出一张怒气冲冲汗渍斑斑的脸。一看眼前站着个非常漂亮,又很有气派的姑娘(也许是个媳妇),他的怒气全从后脑勺跑了,一龇牙笑了,带着又嘎又坏的样子。马越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张淘气的、孩子气的脸: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两片好看的薄嘴唇,朝天翘的鼓鼻子。他向马越眨眨眼睛,显得机灵活泼。马越忍不住口气也软了,问:“你是学徒工吧?难道没有看技术条例,没有满师的学徒工不准焊冲天炉的关键部位!你知道不知道?”

  那个青年焊工一听来头不对,不慌不忙地说:“唉,同志,大热的天,别咋咋呼呼地着急生气,小心长痱子。”

  马越一听火气又来了,带着严峻的口气说:“少说废话,我是设计科的,要对这套冲天炉设备的质量负责。你们的焊缝要全部吹开重焊,你知道这要费多大的事?”

  “噢,是技术员呀,怪咱眼睛不好,没看出来。请问,你检验过我干的活儿了吗,就叫我返工?”电焊工朝马越眨眨眼,还调皮地向她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他骑在冲天炉中间的一个吊环上,由马越立脚的地方到吊环上去还要凌空走过一个三米多长的铁架。电焊工显然是以为马越不敢跨过这道铁架。这毕竟是九十米的高空,况且还是个女同志。

  马越看出了电焊工的心思,她嘴角闪过一丝淡淡的微笑。她是一个工程师,这个冲天炉上的大部分结构部件都是她亲手设计的,她还能害怕爬这种炉子吗!她一甩胳膊,噔噔噔蹿上了高空中一根独板桥,气呼呼地来到电焊工的身边,抡起尖嘴锤敲打焊缝,心里咯噔一愣:咦,这儿的焊缝完全合格!

  马越惊奇地睁大了两只光闪闪的眼睛,仔细检查着周围的焊缝,条条焊缝上的波纹像鱼鳞一样规则地排列着,在阳光下闪着蓝锃锃的光彩。如果说冲天炉底盘的焊接像个没出师的学徒干的,那么这炉顶上的焊接水平至少在三级工以上。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眼前这个小家伙是个师傅,在更上面那个干活儿的倒是个徒弟?马越轻轻摇摇头,按一般的规矩,上面的活儿更难干,应该是师傅自己干,让徒弟在下面干。她注视着眼前这个调皮的小青年,心里的疑团更大了。

  青年焊工带着明显的挑战口吻说:“工程师同志,怎么样?你看合格吗?”

  “合格是应该的,这有什么可神气的!”工程师的嘴也是不饶人的,她跟着又追问一句:“为什么底盘焊得那样糟?”

  “噢,我说你刚才干吗那么大的火气呢!”青年焊工嘲讽地说,“那你得去问葡萄刘儿,他是专会在焊缝上栽葡萄的。我可没那能耐!”小青年嘴上挂枣枝,说话带酸刺儿。

  “不管是谁,焊成那样就休想过我这一关!”马越用逼人的目光盯住小伙子。忽然又抬头扫了一眼上面那个电焊工,看看他听到这话没有。

  “对,是不能饶那小子,叫他返工,扣他的奖金!看你这个设计科大工程师有本事,能治!这个鬼难拿!”他一边说着一边做着怪样,一会发狠似的咬咬嘴唇,一会儿又调皮地吐吐舌头。马越看着他的嘎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最好你先问问我师傅叫什么名字。”

  马越不知道小伙子又捣什么鬼,可能他的师傅一定是结构车间有名的老焊工,那就是杨老春了。对,有点像,小伙子这手活儿像是名家传的,就笑着说:“好,那我就先问问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路凯。怎么样,听说过吧?”小伙子骄傲地有意把“路凯”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马越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不禁脱口而出:“怪不得这样!”脸似乎不容易被人察觉地红了一下。但她有意要呲这个小伙子,故意说:“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见过这个人。”

  小伙子不知是真的被伤了自尊心,还是存心装的,他把头一扭,不再搭理马越,放下面罩就要干活儿。马越觉得这个小家伙怪有意思的,忍住笑一把掀开他的面罩,又故意逗他说:“你师傅有什么了不起,非要人人都知道他?”

  小伙子斜着眼,油腔怪调:“那当然了,他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工程师!现在工程师可成老大啦!”

  “现在可以问你叫什么了吧?”

  “我是路凯的徒弟,更是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啦。”

  “不管提得起提不起,总得有个名有个姓呀。”

  “洪根柱,二级电焊工。”

  “噢,洪根柱。”马越笑着向上边一努嘴,“甭问,那上边是你的师傅了,他耳朵有点聋吧?”

  “对,他是没有你们工程师的耳朵机灵。可是真要比技术,有些技术员还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不管是实践还是理论。不信就去问我们车间的白大工程师,噢,是白副主任。他就在我师傅跟前露过丑。可就是一样,今年二十九岁了,高不成低不就,连个对象还没找着。”小伙子说完用一种挑逗的目光盯住马越。

  当小伙子说到“白大工程师”的时候,马越脸上掠过一丝不大自然的表情。她为了掩饰自己,抬头打量着路凯。他的脑袋被面罩盖住,只见他穿件蓝背心,身上露出了一块块鼓得老高的肌肉,在阳光下像紫缎子一般油光发亮。阳光烤,弧光炽,汗珠子像金珠银豆般地结成串在他身上滚动着,从这个人的皮肤上显露出一种健康的美。再看他的架势,看他干活儿的利索劲儿,活像一头猛烈的狮子在山冈上闪扑腾跃,灵活而准确,焕发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洪根柱见这个有风度的漂亮工程师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师傅,心里很得意,觉得自己刚才对师傅的吹捧,在这个姑娘的身上发生了效力。他特别满意自己的口才,根据对象的不同,着重宣传路凯的某一个优点。对工程师吹路凯的技术,对爱钱的姑娘吹路凯家里的条件好,这一着果然奏效。洪根柱的第一个小计谋成功了,引起了这个姑娘对师傅的注意,他现在更加断定这个女工程师(也许不是工程师,仅仅是个小技术员)是个姑娘。第一,她脸是那样白,那样细,而且那红晕只有在姑娘脸上才会有的。第二,她没有烫头,现在的妇女一结婚先烫头。虽然是短发,发梢不知用什么办法往里一窝,显得大方而秀气,有一种朴素而娴静的美。又是个搞技术的,正对师傅的口味,太棒了!

  马越感觉到了洪根柱的眼光,回过身来问:“小洪,你师傅多大岁数?”

  “怎么,你这个工程师还要检验人的岁数?”洪根柱心里更加得意,他敢断定,事情已经大大有门。为了给路凯找对象,他真是满天撒网。有时在大街上随便碰上一个姑娘,只要他看着不错,就想上去搭讪,替路凯说合。根柱是个讲义气的人,路凯待他不错,现在当徒弟的要结婚了,当师傅的连对象还没个影子,他能不着急吗!洪根柱狡猾地挤挤眼,说:“你别看他技术好,年纪并不大,顶多比你大一两岁,才三十岁。”

  马越忍不住畅声笑了。

  洪根柱一怔,他猜测对方听了他的话应该脸微微发红,为什么反倒笑起来了?就问:“你笑什么?”

  “你这套解说词应该到婚姻介绍所去讲。你知道我多大岁数?”

  “你多大?还能超过三十?”

  马越笑得更厉害了:“我已经三十八岁了,最小的孩子都五岁了。”

  “你?他……”洪根柱想骂街,但是又咽回去了。他觉得自己受了愚弄,平时他是耍人的主儿,今天被人耍了。根柱又羞又恼,他装做要干活儿的样子,赶紧用面罩盖住脸。心里骂:他妈的,这南方女人个子长得这么小,细皮嫩肉,你简直猜不出她是娘儿们,还是闺女。洪根柱在研究和对付姑娘这方面,自信是他师傅的师傅,想不到今天却出了这样的洋相。他得报复,要好好捉弄一下这个女人。

  洪根柱把吊环上的一点尾活儿干完了,收拾好工具,拉着焊钳子离开了吊环,回到扶梯口。他在九十米高空的独板桥上一边轻松地走着,一边悠闲地向下看,嘴里叫道:“嗬,真高啊,真美!工程师,你往底下看看,美不美?”

  马越想再检查一下别处的焊接质量也下炉去,受了小洪的感染往下一望,心里一紧,猛地一阵晕眩,赶紧抱住了吊环的架子。她本来体质虚弱,刚才爬到这么高的冲天炉上已经很累了,再由于向下一瞧,眼晕造成的刺激,她的心跳加快了,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感到整个冲天炉都在晃。越紧张就越禁不住想往下看,越往下看,头就越眩晕得厉害。双手紧紧抱住了一根杆子,身子坐下来。

  洪根柱开心地笑了,大声说:“工程师同志,您的胆子可一点也不合格呀!”

  马越对自己很生气,咬住了下唇,站起来想试着走过去。但心跳得发慌,两腿发软,说什么也迈不开步。她急得汗都出来了,越急心跳越快,头晕得就越厉害。洪根柱在旁边捂着肚子笑得嘴大眼小,还不断幸灾乐祸地甩着凉腔。

  突然,仿佛从天上传来一声呵斥:“根柱,你还有完没有?”

  根柱脸上的肌肉像有个电器开关,咯噔一声断了电流,笑声止住了。

  “这么高,怎么能开这样危险的玩笑?”随着声音,路凯灵活地从上一排架子上噔噔噔跑到马越站的板子上,胳肢窝里还挟着一根长木板,嘴里咬着一团麻绳。那架势仿佛他不是在九十米的空中,而是在地面上一样轻松自如。他把板子的一头送到马越的脚底下,另一头递给了洪根柱,而且瞄了一眼徒弟。洪根柱立刻用麻绳将木板捆好,马越脚底下立刻由独板变成了双板。路凯又解下自己的安全带,正要帮助马越系好,抬头一看怔住了:“您,马老师!”

  马越认真地打量路凯,这是个魁梧的小伙子,乍一看给人一种笨手笨脚的感觉,如果不是她刚才亲眼看见,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粗壮的人,在高空的架子上作业竟是这样灵巧。和他这身骨架极不相称的是他那种文质彬彬的气质,一双眼睛像幻想家一样总是带着一种固执的探求和羞答答的神色。

  马越高兴地说:“你现在当师傅了,而且这个小洪的技术学得也蛮不错呀!”

  路凯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赶紧帮助马越系好安全带,又把马越手中的图纸和尖嘴锤接了过来。他心里很想搀扶马越走过木板,可他又不敢碰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一见了马越就浑身紧张,手不知往哪儿搁,脚不知往哪儿放,不敢接近她,说话也常咬错了字或吐错了音。可是现在他不去扶着马越,即使脚底下增加了一块板,系上了安全带,马越要走过去也很困难。因为不是由于她胆小,而是身体太虚。路凯站在马越的前面,叫洪根柱到马越的后面保着点驾。洪根柱从来没有看见师傅对女同志这样殷勤过,他抽抽鼻子,很不愿意干这件事,但又没有办法。

  路凯对马越说:“马老师,咱们下去吧。”

  “好吧,”马越两腿无力,只好抓住了路凯的胳膊,“你不要叫我老师,叫马越,叫小马,不,对你来说是老马,都行。也可以按咱们的工厂的习惯叫我马工。”说着她扭头瞄了一眼洪根柱。

  “嗬,她还真是个工程师呀,真看不出来!”洪根柱在后边惊奇得吐吐舌头,心想,只有“文化大革命”以前毕业的大学生才能晋升工程师,可不是嘛,她得有三十七八岁了!快四十岁的大娘儿们啦,还扶她干什么?

  马越紧紧地抓住路凯的胳膊,艰难地一步步走过木板。马越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问路凯。路凯被马越抓住了胳膊,很不自然,回答问题也很简单,有时还答非所问。他心里鼓荡着一种热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身上的汗却越出越多,涔涔而下。

  马越来到扶梯口,站定,深深地舒了口气,回头对两个年轻人说:“谢谢你们!”

  路凯红着脸笑笑,算做回答。马越觉得这是个思想比语言更丰富、更敏捷的小伙子。这一对师徒倒很有意思。现在的很多学徒工,还没有出师,就开始对师傅不大尊敬。这个洪根柱看上去也像个嘎小子,年纪和他的小师傅差不了几岁,而且已经是二级工了,他们两个却很要好,甚至徒弟对师傅还很崇敬。马越觉得有些奇怪,他们的关系真有点像谜,是师徒,还是朋友?可是看他们的性格似乎又很不一样。

  在路凯的帮助下,马越仔细检查了炉顶的焊接质量,她很满意。要准备下去了,她抬眼向四外打量了一下,真好!她被工厂的景色吸引住了。站在这九十米高的炉顶,鸟瞰四十里方圆的机器城,那厂房,烟囱,吊塔,炉墙……高低起伏,像一座大小不等的山峰;那白色的蒸气管道,黄色的煤气管道,蓝色的空气管道,蜿蜒伸去,纵横交错,似条条明净的溪流;那厂区大道两旁的白杨、青松,点缀其间,郁郁葱葱。

  头上是无穷深远的蔚蓝天空,远处是烟波浩瀚的渤海湾。

  马越精神一阵爽快,心里好受多了,胸襟觉得无比开阔。

  洪根柱拿着两个人的焊工用具,噔噔噔已经快下到炉底了。炉顶上只留下了马越和路凯。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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