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生活也把十字路口铺在了领导者脚下

  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游刚被牛宏气得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生牛宏的气,更生自己的气,公司里堂堂正正的经理竟然惧怕一个小青年!他不愿意承认怕牛宏,甚至不愿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一碰上牛宏他心里确实发怵,在气势上压不住对方,嘴皮子上也占不了便宜。他的资历、地位、年龄,不仅不能帮助他得到优势,在牛宏面前这一切倒常常使他处于劣势。可见人心常常是怯懦的,黑暗和恐怖就藏在自己的灵魂里,不应该过多地埋怨外界。但是,游刚也意识到事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已经忍无可忍,或是叫走投无路了,必须当机立断,用铁腕解决牛宏的问题。他推开了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

  钟警深面前摊着一份报社的校样,右手里的铅笔轻轻地敲着办公桌。他五十岁上下,瘦骨嶙峋,长着一双鹰眼,锐利无比。听见门响,知道进他的办公室不敲门不说话,径直推门而入的,必定是游刚。果然不错。可游刚并不看他,也不同他打招呼,一屁股坐到钟警深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闷着头自己先点上一支烟。钟警深也不说话,但目光一直跟着他。他非要等对方自己开口不可,这是钟警深的老习惯。果然还是游刚耐不住了:

  “老钟,我干不了啦!”

  “唔。”

  “老啦,该退休了!”

  “唔。”

  “唔”——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啊”?也不是“怎么啦”?一个字都不说,鼻子里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哼了一声,难道连他也盼着我快退休?游刚抬起了头,眼睛下面的肉坠儿轻轻地跳动着,眼珠却撑开厚厚的眼皮一动不动地盯着钟警深。党委书记像往常一样、像接待其他人一样沉静地微笑着,他真会笑,这该死的笑!不虚不假,不亲不热,莫测高深,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既不能跟他疏远,又不能向他靠近。

  游刚的神色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逃过钟警深的眼睛,他的目光像鹰爪一样紧紧抓住了游刚,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从游刚一进屋他就知道游刚为什么而来,将要对他说些什么,对游刚刚才那一番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话,他只能回答一个不置可否的“唔”。他知道游刚喜欢听什么话,游刚希望党委书记对自己的话表示惊讶,挽留他不要退休,从此引出牛宏的问题,钟警深应该表示愤慨,并且严厉地制裁牛宏。钟警深目前还不能处理牛宏,更不能许诺不让游刚退休,虽然他无权决定这件事,可是他的意见却能起很重要的作用。因为他正当盛年,又坐在党委书记的位子上,市委要给饮食公司配干部不能不听取他的意见。也正为此使游刚的心里大不舒服。以前他是经理兼党委书记,前两年企业里搞党政分家,他成了经理兼党委副书记,从修配公司调来了钟警深担任专职党委书记。据说这位钟警深在来饮食公司之前不过是个组织科的小科长。新来乍到,情况不熟悉,饮食公司的核心人物还是游刚。谁知今年中央又下令搞机构改革,提倡干部年轻化、专业化。起初游刚并未在意,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前搞过多次的精兵简政一样,不过是喊几句口号,水过地皮湿,饮食公司离开他游刚就会玩儿不转。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次势头不对,以年龄为限,一刀切!中青年真要忘恩负义,卸磨杀驴!他有点慌神儿,疗养院不去了,医院的高干病房不住了,身体突然变好了,过去那一大堆病也不治自愈。天天按时上班,而且经常往基层跑,不是蹲点就是调查。作风大变,精力过人,魄力非凡,公司的事情样样都管,一管到底,敢切敢断。但也常常表现得焦躁不安,高兴的时候,或理智清醒的时候,脾气非常随和,甚至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想讨好所有的人;有时别人一句话,或为一件小事,不知触动了他哪一根神经,又暴躁异常。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爆发了“牛宏事件”。他瞧不起钟警深,却又不敢过分得罪他。特别是在牛宏的问题上他不得不依赖钟警深……

  两位领导人默默地用眼光进行的对峙,持续了不过几秒钟,就像两个人在闲谈过程中的停顿一样。可眼下在游刚和钟警深的心里都觉得时间很长、很难受。在这种相互进行的思想刺探中,感到不自在,首先表现出坚持不住的是游刚,他熬不过党委书记,只好说明自己的真意:

  “老钟,不是我向你这个当书记的叫板,牛宏的问题再不解决我无法干啦!他占着我的办公室,软磨硬泡,胡搅蛮缠,我根本无法工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处理他,就是处理我,你干脆让我告老还家吧!”

  “哪能这样说呢。”钟警深不笑了,说话还是一点不着急,心里却极不高兴:我让你告老还家,这算什么意思?你若真的退休走了难道还赖我逼的吗?其实你当真一走,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了。牛宏就扬言,你今天退休,他明天就回春城饭店上班。老的碍事,小的惹事,我在中间替你们挡事,还要挨你们的呲儿,我不会这样当党委书记的!

  “老游,你是咱们公司的老经理,身体又没有什么大毛病,还是多干几年吧。不能和一个青年干部怄气,动不动就提告老还乡。我们每个人都会轮到那一步的,但什么时候走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那是市委领导想的事情。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商量一下,怎样解决牛宏的问题……”钟警深站起身,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沏上一杯茶,举着茶叶罐问游刚:“我给你也泡一杯吗?庐山云雾茶,老朋友送的。”

  游刚不愿回办公室去端自己的茶杯,免得再看见牛宏,也学着钟警深的语调很随便地说:“好吧,尝尝你的云雾茶。”

  钟警深品了一口香茶:“对牛宏的问题我不是不想解决,而且希望解决得越快越好。”

  “你党委书记有这种想法就好办了。”

  钟警深又笑了,那笑容分明在说——没有头脑的人一切都感到简单。眼看这位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志,有时办出的事、说出的话实在叫人哭笑不得,他的才能、经验和智慧都到哪儿去了?难道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吗?倘若过去也是这副样子,又怎能被提上来呢?钟警深多年搞组织、管干部,但他领导的组织科只管审查提拔干部,不管使用干部,许多使用干部的部门却无权提拔干部。组织科审理提拔干部的依据是死板的材料,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有些该提升的提不上来,有些决不该提拔的却爬上来了。他到饮食公司当了两年党委书记,却对以前自己十分得意的那一套管理干部的办法产生了怀疑,所以决心提拔牛宏。当时他对公司里所有能够到基层当经理的人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筛子,筛选的结果是零,他认为没有一个人能挽救春城饭店的局面。因此决定在非中层干部里寻找,最后选中了并无十分把握,也不很了解的牛宏。他对别人都看透了,对牛宏却没有看透,正因为看不透他,才觉得他有一股潜在的力量,不妨叫他试一试。钟警深在心里是把牛宏当做“秘密武器”打出去了,没想到这件“秘密武器”却打伤了自己的经理。现在他要在这两个人中间做出选择,连这位精明人也感到作难了:

  “不好办,你又不是不知道,党委开过两次会,我也在下边反复征求过委员们的意见,分歧太大,统一不起来。”

  “难道共产党对他就没有办法了?”游刚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怀疑钟警深暗中保牛宏。当初要提拔牛宏的时候,别人全不同意,只有他党委书记一个人坚持,死说活讲,最后还是在党委会上形成了统一的决议。现在要处理牛宏了,一拖两个多月,硬说意见不统一,这套官腔只能去骗小孩子!

  “办法当然有,而且有上、中、下三套。”

  “说说你的上策。”

  “上策就是私下了结。你是大经理,姿态应该高,主动找牛宏谈话,或者叫赔礼道歉,承认在气头上突然宣布撤掉他的职务是不对的,先叫他回春城上班。”

  “我向他赔礼道歉,谁给我这个老头子赔礼道歉?他有错误没有?”游刚眼睛下面的肉坠儿抖动得更厉害了,“牛宏事件”轰动了全公司,私下里怎么能了结!如果他向牛宏赔礼认错,那就把老脸栽了,把一辈子的名望全断送了。他必须咬定自己没有错,牛宏不配当经理,必须撤职!

  “他有错。难办的是你老兄的做法也欠妥当,你私自撤掉他的职务毕竟不符合组织原则,没有跟党委打招呼。”

  “紧急情况紧急处理,我是经理、党委副书记,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哈哈哈……老游,别着急。权力当然有,可是现在仅仅靠权力并不能使青年人服气。我们总不能用强制手段压迫他们接受低水平的领导吧?像有些外国人喜欢用的军事管制的办法?我们脸上的皱纹太多了,特别是我,你脸胖还好一点,可大脑里的褶皱是否也比他们更深一些呢?领导应该用比下级更高明更有智慧的办法使下级口服心服,如果没有这样的高水平,就得学习新东西,追上生活,掌握这一套。我们有权站在智慧一边,没权站在愚蠢和落后一边。”钟警深说话从来不带同样级别的领导人应有的那种腔调,老是带着幽默、讽刺、双关语和潜台词。

  游刚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不用兜圈子骂人了,我不承认,也不吃那一套。远的不说,就说这两个多月来,牛宏不干事,变相罢工,你说该怎么办?”

  “不是他自己要罢工,而是你把人家罢的。”

  “他不干活儿就该扣发他的工资!”

  “可他天天上班呀!你撤掉了他的职务,又能叫他干什么呢?他不光不干活儿,还有一肚子道理,逢人便讲,遇到人就说,不依不饶。老游,牛宏不会留下空子让我们钻的。你什么都考虑了,就是没考虑到他的性格。这个‘牛琢磨’,果然名不虚传,要琢磨他很不容易,他要琢磨你却不达目的不罢休。比如,你认为是他错了的地方,就不能公开追究,公开批评。把他的那套做法全部公之于众,就等于替他的成绩做广告,反而暴露我们自己的愚蠢,简直是自我嘲弄。他认为是你错了的地方,却咬住不放,闹得越热闹,他越不怕。经理同志,你不能光发脾气,发过脾气之后要冷静地想一想,为什么被撤职的牛宏在群众中不臭呢?光是一个牛宏好对付,要是背后有许多群众,并且代表了一种不可逆转的潮流,那就麻烦了!”钟警深始终不着急,脸上的神色既和气可亲,又莫测高深,说话不紧不慢,不软不硬,却常常让游刚感到他的话里软中有硬,弦外有音。他似乎是不偏不向,甚至还常常设身处地地替游刚考虑,其实他的态度很明确,不过他善于把自己的意见藏在谈笑风生、诙谐打趣之中罢了。

  游刚也听出来了,既然如此,他就豁出去了。以自己的资历,自己在饮食公司的影响,倚老卖老,钟警深又能把他怎么样?便用讥讽的口吻说:“你不是还有个中策吗?”

  “如果你坚持不跟牛宏谈,只好我去谈,代表党委当众向他承认错误,宣布经理口头上撤他的职是不对的、无效的,请他回春城饭店继续担任经理。你觉得这样做怎么样?不如你自己去谈效果更好些。”

  “你虽然是党委书记,要对牛宏做这样的谈话,也必须经过党委的讨论。”

  “可以,如果你当经理的同意,还可以在全公司展开一场大讨论,叫大家都发表意见,牛宏的做法是错还是对。”钟警深虽然不动声色,可话里暗示着一种威胁,游刚怎能吃下这一套?这个刚爬上来的十八级的小干部,怎么这样自信?这样从容不迫?居然在他面前摆出了第一把手的架子,他的脚跟在饮食公司准站稳了吗?

  游刚恼怒地又叮问了一句:“我还想听听你的下策。”

  钟警深变得严肃了,瞳孔里似乎有烟雾在回旋翻滚,变幻莫测。他稍微沉吟了一会儿,说:“再这样拖延下去不解决,事情就会闹大。”

  “闹大还能大到哪里去?”游刚不信,以为钟警深在吓唬他。

  “春城里街道党委、春城里居民代表,已经上书市委,也给报社写了信,告我们把一个上等的饭店整垮了,把一个最好的经理撤职了,群众舆论很大……”

  “我就不信,离开牛宏地球就不转了!”

  “地球转不转咱先不用操心,反正牛宏一撤职春城饭店就玩儿不转了。别的不用说,单讲利润一项,牛宏在的时候,春城饭店上缴国家利润总是全公司第一,眼下连完成起码的利润指标都有困难。就这一条,我们怎么向市委、向群众做出解释?还有个情况,你不来我也正想去告诉你,桑原蓁写了一篇关于牛宏的报告文学……”钟警深把桌上的校样递给了游刚。

  游刚见过世面,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心里不免一惊:牛宏果然捅到报社里去了?他表面上还是那么强硬,肚子里却有点毛咕,展开了校样,小号的铅字排满了三张八开的大纸,他娘的,咋这么长,还想发社论?量他牛崽子也没有那么大的道行!人一上了年纪就不长好毛病,他一看东西眼睛里老是出水,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只好先用手背擦擦眼睛,才看清了标题: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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