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要过一种有智慧的生活

  牛宏的姐姐、一家之主牛华,送走了为她兄弟找对象的介绍人,脸色发白,嘴唇乌青,那神气就如同要起风暴的大海,而眼镜片后面的一双杏核眼则像海面上的一对航标灯,在波浪中闪着火花。她不愿意进屋去看瘫痪了十五年的老母亲流眼泪,或者是听着老人家自责自怨却又无可奈何地一声接一声叹息,就拉过一把凳子在屋门口外面坐下来,点上了一支烟,轻轻地吸着。这个二十九岁的大姑娘,吸烟的姿势极其文雅高贵,用两只浑圆而细长的手指轻轻夹着香烟,手臂像舞蹈家一样自然而优美地弯曲着。任何一个反对女人吸烟的人,若是看见牛华在吸烟,是决不会阻止的。对于她来说吸烟好像是一种美,是一种女人不可缺少的装饰和点缀。她只有在家里,在嫁娶的喜筵上,在联欢和庆祝之类的大场面上才吸烟,吸烟的数量要控制在不把手熏黄,不让嘴唇变青。有些凶狠的女人或是馋嘴浪声的大娘儿们,抽起烟来一口恨不得吞下半根。而牛华不论心里有多么犯愁、多么烦闷的事,决不拿烟解气。就如同不管肚里多饿,吃相不能粗俗一样。她举着烟,半天才吸一口,烟雾拧成了钩,挽成了套,在她眼前飞旋、缠绕……

  这已经是她为牛宏找的第三个对象了,又是女方不同意。他妈的(请原谅,我们这位雍容高雅的姑娘,一高兴或者一发怒,说话喜欢带出个把脏字),什么家庭条件不好,床上有个瘫婆婆,进门就当奴隶……放屁!进门就当家,媳妇说了算,这样的主儿打着灯笼也难找。最叫牛华伤心的是女方提出的第二条理由:“他们家的大姑子太厉害,大权独揽,公公是个窝囊废,牛宏是个肉头蛋,谁嫁到他们家当媳妇谁倒霉!”好心不会有好报,谁能理解牛华的心?当她还差两个月小学毕业的时候,母亲突然瘫痪了,她凑凑合合地参加完毕业考试,就留在家里照料母亲,担起全部家务事。直到一九七一年,母亲的病情比较稳定了,当然想好是不可能的,可一时半会儿的人也坏不了,牛华再要上学年龄已过,就到汽车公司当了售票员。父亲在服装店当会计,是个一辈子做人没有傲骨的好好先生,家里大事小事全由牛华做主。她上伺候二老,下伺候二小(妹妹和弟弟),她心强好胜,泼辣干练,输理的事不做,决不会惹得两位老人喘气不顺当;妹妹和弟弟只要他们自己争气,就是上到大学她也供给。但是,她又常为自己抱屈,为了别人把自己的前途都搭上了,对家庭付出的牺牲太大,家里欠她的情太多。有时发起脾气来,对弟妹们敢打也敢骂,弟弟和妹妹还不许还手或者还嘴。这样也并不能慰藉她那颗年轻而好强的心。为了不让自己有闲工夫去想那些恼人的未来,她就拼命地看闲书。谁知小说里有另外一个崭新的世界,她被这个世界吸引了,越看越上瘾,十几年来,她没有选择地几乎读完了古今中外所有能搞到手的文艺作品。她要是钻一门有用的知识也许已经成才了,现在却仅仅是个“杂家”,关于政治,关于经济,关于社会,关于人,没有她不懂的,甚至还能说出一套自己的观点。她在汽车公司已经不当售票员了,做了调度室的统计员,大家称她为“牛大学问”。但这一切对她的生活并没有丝毫的实际价值,顶多是增加一点谈资。在当今的世界上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工作就没有劲了,还会影响自己的情绪。牛华自从成了“牛大学问”,气质确实改变了不少,如果不是在家里,不是惹得她发脾气,谁也猜不出她仅仅是个小学毕业生。她妹妹去年大学毕业后和自己的爱人一块分配到东北去了,牛华也早就为自己找好了对象,男方还是市话剧团的演员。但是她必须也为牛宏物色一个靠得住的对象,并操办他们结了婚,把生病的老娘托付给兄弟媳妇,她才能离开这个家。可牛宏低眉耷拉眼,见了姑娘没有一点精神气儿,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讨好卖乖的事更不会办。陪着姑娘去看电影,买瓶汽水还得让人家姑娘花钱。他不是财迷,根本就看不出姑娘的心思,更不会抢着去付款。难道牛家的精气儿就全叫她一个人占了?牛宏越是找不上媳妇,她这个当大姐的就越是不能离开这个家,她若一走,把瘫老娘全扔给了弟弟,他再想找对象就更没有门儿了!

  “大姐,”母亲在屋里说话了,自从牛华成了这个家庭里名副其实的户主以后,母亲就不再叫她小华,不管家里有没有外人,都是借着牛宏的名义尊称她为大姐,“你走吧,别等了,到年都二十九啦!全怪妈的病把你给拖累了……”

  “妈,你别管,没你的事,都怪小宏自己没能耐!”牛华起身想回屋,一眼看见她那冤家兄弟回来了,她又好气又好笑,你看他那副蔫头耷脑的倒霉相。这三伏热天,他还穿着厚劳动布的工作裤,膝盖那儿冒出了白花花的汗碱儿,上身只穿了件发黄的老头衫,连衬衣也不穿。走路不抬头,不知脑子里又琢磨什么呢。不了解他脾气的人还以为这小子刚丢了钱包,或是刚从批判会上下来。老话说“扬头老婆低头汉”——最不好斗不好惹。她大概属于“扬头老婆”之类,连自己也觉得不大好惹。可她的属于“低头汉”的兄弟,既看不出有什么难斗难惹,更不是“蔫头土匪”,而是和父亲一样的老实窝囊。

  牛华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她迎住了牛宏:“你怎么半截儿回来了?”

  “嗯……”这个死肉头,低着脑袋,不知是没听清姐姐的问话还是不想回答,嘴里哼哼叽叽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玩意儿就进了屋子。

  姐姐像旋风一样跟了进来:“小宏,你出了什么事?”

  “没有。”

  “怎不去上班?”

  “……”

  “哑巴,你倒是说话呀!”

  “有事。”

  “什么事值得上着班跑回来?”

  “……”

  又没有下文了。平常也是这样,别人问三句他顶多答一句,并且常常心不在焉,所答非所问。

  牛宏把书包放在迎面桌上,转身钻进了里面的小屋。他们的住房原本是一间大屋,女儿们长大以后在屋子三分之二的地方隔开了,里边住两个女儿,外边是牛宏和父母。牛宏并不常到姐姐屋里去,今天的举动更显得有点反常了,他甩掉了凉鞋,直挺挺地躺到了姐姐那张散发着幽香的绣床上,而且伸开一张报纸蒙住了自己的脸。牛华追进来,吓了一跳:

  “你病了?”她赶紧撩开报纸用手去摸弟弟的脑门儿,并不感到发烫,她怀疑手摸不准,又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脑门儿去试弟弟的脑门儿,除去一股刺鼻的汗臭味,牛宏的脑门儿是凉浸浸的。她做这一切都是极其熟练和麻利,牛宏根本来不及拒绝。

  “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没有。”

  “你真的没有生病?”

  牛宏连话也不说,只是摇了摇头。

  “那你大白天挺的什么尸?你一定出了什么事!”

  “……”牛宏不吭声,又拉过报纸盖上脸。

  “哎呀,小祖宗,把汗衫和裤子脱下来我给你洗一洗。哟,该死的,瞧你这双臭脚丫子把我的凉席都弄脏了,给我滚起来……”

  任大姐怎样叫,怎样骂,怎样打,牛宏是不声不响也不动。

  牛华急了:“你个死肉蛋,告诉你,以后你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管!刚才介绍人来过了,人家李苹也把你蹬了,就瞧你这个赖样儿,叫你打一辈子光棍儿!”

  她一甩竹帘子出去了。

  牛宏并没有睡觉,他那个“生命物质三十亿年发展进化的结晶”正高速运转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转得更快,旋得更激烈。今天早晨上班不多久,饮食公司党委书记钟警深找他谈话,并通知他公司党委准备派他到春城饭店去担任经理。这简直是对他整个的命运突然提出了新的挑战,他接受不接受这种挑战,将关系着他的前途,甚至会改变他全部的生活。在今天早晨之前,他做梦也想不到领导还会对他做出这样的安排,在他的一生中还会有这样的机遇。当时他对钟警深没有讲几句话,答应考虑一下,下午给党委书记一个答复。是啊,他必须认真琢磨一下,为自己的命运做出正确的抉择。

  “他们为什么看中了我呢?”牛宏必须先想透这个问题,然后才能决定干还是不干,怎样干……

  钟警深在谈话时盯着牛宏的那双眼睛就像钩子一样,这对钩子能把对方的五脏六腑全钩出来,牛宏在这样一双眼光下觉得自己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全是假的,而且还被书记看破了。这并不是说钟警深喜欢打官腔,或是过分严厉。不,恰恰相反。钟书记从来不打官腔,也很少发脾气,总是让人感到亲切和气,但决不平易。他可以跟你开一个很得体的玩笑,你却不由自主地对他更加尊敬和钦佩,决不能对他说走板儿话,更不能对他胡说八道。和游经理正相反,他是公司的一号大瘦子。游经理脾气好的时候比钟书记随和,下级干部可以毫无顾忌地同他谈笑打逗。游经理在发脾气的时候也比钟书记严厉,可是干部们心里并不怕他。对钟书记呢?说害怕太过分了,而且这说法对书记也不够敬重。但人们心里却真有一点怵他。牛宏猜不出来党委书记是什么时候注意上他了呢?他从烹饪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饮食公司经营科,干了五年,和游经理还打过几次交道,和钟书记除去偶尔走个对面,不打招呼实在不行了,就点点头,或问一声“您吃饭了吗”,从没有一次说话超过了五句。领导了解他什么呢?

  “对,领导看中了我是个活机器人,脑瓜儿灵,能琢磨,具体工作能干好,从来不误事。却又不惹是生非,不多说多道,老实听话,最好指挥。由我到下边去当小经理,就等于是公司大经理的小傀儡,上边拨一拨,我在下边转一转,领导放心,我从此就可以官运亨通,没有大的运动再不会把我扒拉下来了……”

  牛宏吸了一口气,可是这样能把春城饭店搞好吗?“春城”是新开的饭店,底子薄,基础差,职工都是从各个基层店调来的“联合国军”,互不了解,一盘散沙。去年秋天刚开业的时候,公司武保科孙科长毛遂自荐要下去当春城饭店的经理,干了还不到一年就混不下去了,那么大的饭店月月赔钱,谁当经理脸上也得挂火!孙科长提出了辞呈,要求返回公司武保科,公司没答应。几个月前,游经理却声称把春城饭店当做自己的“点”,每周要下去蹲两天,抓了不到一个月,也不再下去蹲了,大概也怕把自己缠住。现在却选中了牛宏做“替死鬼”。牛宏只知道这些日子孙科长活动得很厉害,他一天也不想在春城饭店待下去了,恨不得立刻回到公司还当他那个省心省力而又旱涝保收的武保科长。但牛宏怎么也想不通,钟书记和游经理怎敢拿一个偌大的春城饭店去叫他冒险呢?

  “自己在公司经营科当个小干部,称职称心,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自己。要是戴上一顶小经理的帽子,毁了一个饭店,那就不光是当了别人的替罪羊,自己也犯了罪!不能去,这个任命不能接受!……”

  要干干净净地拒绝党委的决定也没有那么容易,别的不用说,单是春城饭店经理这个职务,对他那颗年轻的心就有一种新奇的诱惑力。他一向觉得自己是没有任何野心的,最有力的证明就是他不想往上爬,实实在在是不想当官。除去本职业务,其他任何事情他都不靠前,招风挨骂的事决不干,每次科里选先进生产者他都让给别人,评奖也总是不声不响要最后一等。如果说这些都是小事,涨工资算是大事了吧?经营科三个条件一样的青年,调级的名额只有一个,牛宏真心实意地把自己那三分之一的机会让出来了。谁知那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激恼了群众,把那两个人都否决了,最后一致同意让牛宏涨了一级。这使牛宏很不好意思,好像是他耍了个手腕,又得名又得利。其实他的谦让是出自真心的,因此他在公司里几乎没有敌人。

  但是,谁能把野心和雄心分得清呢?封建时代的老俗话是“胜者王侯败者贼”,那就是说“野心”用于失败者,“雄心”用于成功者。牛宏作为一个人,而且是个年轻人,怎能没有自己的抱负和自己的理想?甚至还有他自己的梦想和幻想!当他知道自己没有被领导器重,根本就不可能被提升时,他不想当官是真的。当提升变为可能的了,当官已成为现实,他的心有所动,想法也随之有所改变。

  “不,我不应该失掉这次机会,要抓住自己命运的线索。有人一辈子都在寻找自己命运的线索,尚且不一定找得到,我为什么要放弃?人应该过一种有智慧的生活,有胆量把自己投进生活,在生活中动用全部智慧认识自己,发挥自己。我既然不想往上爬,不怕官运不亨通,为什么不借着春城饭店这块宝地试一试?”

  “对,试一试!我在经营科干了五年,别的没有学会,对游刚那一套算是看透了,按他那一套无法搞好饮食行业。要想干出个样儿来,领导人必须要有新的面貌,新的风度,新的办法,新的魅力……”

  嚓啦一声,头上的报纸被掀掉了。牛华把饭菜都做好了,喊他起来吃饭,只见他瞪着双眼,一点也没有刚睡过觉的样子,脸上反倒有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坚定和昂奋的神采。牛华感到诧异:

  “你没有睡觉哇?这是抽的什么风?八成中魔了吧!”

  牛宏坐了起来:“大姐,公司叫我到春城饭店去当经理,你说干不干?”

  “什么,叫你去当经理?”牛华好一会儿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实际意义,她从弟弟的脸上看出来这不是开玩笑,就冲着外间屋高声说:“妈,咱们小宏要当经理啦!”

  牛华把弟弟拉到外面:“来,把左手伸出来,我看看你的事业线到底怎么样。”

  牛宏并不相信姐姐会看手相,他根本就不信这一套。牛华不过是看过一本“麻衣相”书和两本批判相面的小册子,她所以能把周围的青年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一算一个准儿,更多的则是依靠自己的文学知识、知人的本领、对生活的经验和“实用心理学”,但牛宏不愿捅破这一点。而且今天他很愿意有人为他看看手相、算算命,不管人家对他说什么,他很可能都会相信的,因此,就乖乖地把左手伸了出去。牛华拿起弟弟的左手端详了一会儿,又叫他伸出右手,看看他的先天条件做参考,然后高兴地说:

  “傻兄弟,你的事业线清晰、明朗,而且比一般的人长,有这样一副手相的人就应该干一番事业。干,为什么不干呢?”

  对儿女们的事情从来不过问、不插话的母亲,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出于对儿子的担心,轻轻地说:“他怎么能当得好经理哟!”

  牛华像家庭里的权威一样摆摆手:“妈,你别管。”她说着话手脚麻利地摆上饭菜,饭菜简单而清淡。两菜一汤:烧茄子、海米粉丝熬冬瓜、西红柿鸡蛋汤,粳米饭及为母亲蒸的鸡蛋羹。牛华先给弟弟盛了一碗,然后坐在床边给母亲喂饭。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还在谈论牛宏要当经理的事。当然,说话最多的还是牛华:“爹妈窝囊了一辈子,闺女儿子不应该再窝囊了,小妹是大学毕业生,过两年弄个工程师一当,是咱们家的第一股风水。小宏再当上经理,咱们家就改换门风,该翻身了,连妈妈的病也许都能好,过两年把闺女儿子聚在一块儿,扶你老到杭州玩儿一趟。”

  母亲被她说笑了,牛宏只顾闷头吃饭。牛华唯恐这个老实木讷的弟弟再打退堂鼓,就为他鼓劲儿:“别怵阵,要打起精神来!”

  “我决心试一试。大姐,吃过饭以后你给我理个发,然后陪我上街买身衣服,行吗?”

  “好啦!”牛华响亮地答应一声,用惊喜的眼光打量着弟弟,不管将来他当经理当得如何,经理这个头衔给他身上带来的变化,使牛华高兴。她欢欢喜喜地说:“别管刷碗了,先把你这一身皮脱下来放在木盆里,等我给你推完头,到龙头那儿好好洗个澡,要打扮得干干净净,潇洒大方地去上任!”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从柜里拿出理发用具,牛宏已经坐在凳子上等她了。前些年家庭经济困难,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五口人,还要供给两个学生,从牛华一管家就不许父亲和弟弟上街理发,她花了两元八角钱买来一套理发工具,月月由她给理发。十几年下来,她不仅为家庭节省了一大笔钱,而且练就了一手熟练的理发技术。更重要的是她有文学修养,有高雅的审美观,再加上她的社会经验,她为父亲和弟弟理出的发型符合他们的脸形、身份和年龄,既时髦,又不怪里怪气,真可谓美观大方。今天她又特意为即将当经理的弟弟下了一番功夫,理完发牛宏立刻显得精神面貌大不一样了。她叫牛宏去洗澡,自己到里屋换衣服。

  牛宏洗完澡,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姐姐才出来,上身穿一件使牛宏叫不出什么颜色但极其考究和雅致的长袖夏衫,外面罩一件质地精良的湖绿色西式背心,连着下身的湖绿色西裙,脚蹬雪白的高跟皮凉鞋,身材苗条,婀娜多姿,飘飘然有一种超俗的美。头发不浓密,但柔滑乌亮,只用冷烫把发梢微微向里弯了半个圈儿,更显得优雅大方。她的脸形和牛宏极相似,只是眼睛处稍有一点瘪,她为了弥补这个缺陷,给本来毫无毛病的眼睛配上了一副眼镜,银色细框,能变色的白镜片,这一下给她的美又加上了一种稳重和文雅。牛宏一向讨厌姐姐在穿衣打扮上过分讲究,但不敢吭声,父母都不管,他是个小弟弟,而且可以说是姐姐一手把他带大的,他怎敢对大姐说三道四。但是这一会儿,他在心里由衷地赞叹姐姐优美的风度,不禁脱口而出:

  “大姐,你真漂亮!”

  牛华很得意,扶着弟弟的胳膊走出了家门:“傻兄弟,你懂得什么叫漂亮,一个人的穿衣打扮标志着他的智力。男子汉关键要看他在事业上的进展,看他的身份、社会地位以及精神气质和自我感觉,平时穿着要大方随便。女人就不一样了……”

  他们路过一个百货店,牛宏要进去,被姐姐拉住了:“这里面还能买着好衣服?跟我走。”

  牛华领着弟弟来到了东方服装店,解放前这是英国人开办的,专卖西装,他们的父亲就在这里学徒。现在这是一家专卖高档产品的大服装店,他们的父亲就在这里面当会计。但牛华并不找她的父亲,她差不多和这里的经理、店员全认识,到这儿来办事她比自己的父亲说话更管用。她领着牛宏,和店员们打着招呼,径直来到试衣间,叫牛宏先等一会儿,她去找来了服装店的几位“权威人士”,高兴地说:

  “老几位,这是我弟弟牛宏,你们别看我们家的女孩儿长得都不怎么样,小子还算是一表人才吧?他要到春城饭店去当经理,我领他来是想给他买身官服,你们多受累给出个主意。”

  “大姐,你说这个干什么?”牛宏脸红了,很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是党委任命的,又不是走后门捞的,大家早晚都会知道。再说,不讲明原因,人家怎么根据你的身份配衣服?”

  为牛华这样漂亮的姑娘效劳本来就是一种乐事,何况她说话又是这样幽默、风趣和不容抗拒,店员们拿来了好几套不同样式、不同颜色的夏装让牛宏试穿。最后经牛华拍板,选中了一件米色的特立灵衬衣、一件蛋青色的凡尔丁西裤。装扮起来牛宏如同换了一个人,精神十倍,青春焕发。牛华又领他到一家很讲究的皮鞋店配上了一双网眼牛皮凉鞋,她满意地说:“行啦,我的牛经理,这回像个样子了!”

  “大姐,我到公司去答复党委书记,并把人事关系转出来,你去跟爸爸打一个招呼,今天晚上我必须把会计的基本知识弄懂,让他心里有数,拣重要的教给我,把几种主要的大账一样带一个样本回去。”

  “干什么?”

  “我去了应该先抓钱,要抓钱就必须堵死一切漏洞,最大的漏洞就容易出在账本上,要有靠得住的会计,有严密的财务制度。”

  牛华会心地笑了:“服装店和饭店的情况可不一样。”

  “隔行不隔理,天下的会计都是管钱管账的。”

  牛华惊奇地扶扶自己的眼镜,一双生动妩媚的眼睛里满是赞赏和自豪的神色,她像一个工艺美术设计师端详自己满意的作品一样,反复打量着牛宏:“大姐以前没有把你看透,现在真得刮目相看!你的心已经上任了,已经在盘算上任后该咋办了,你会干好的。过去那些浅薄的姑娘都嫌弃你,往后她们就会像苍蝇一样缠着你,大姐再也不为你的媳妇犯愁了,而且还要替我兄弟好好挑个出色的姑娘。哈哈……”

  她竟禁不住在马路上笑出了声,牛宏碰碰她的胳膊:“大姐,你小点声不行嘛!”

  “这有什么,你和小妹给咱牛家争气,大姐心里痛快!”话虽这样说,可牛华的眼睛突然一阵发潮,大概她又想到了自己,她本来也可以很争气的。牛宏不由自主地挎紧了姐姐的胳膊,一直把她又送回东方服装店。

  “我到里边去跟爸爸讲你的事,你赶紧到公司去吧。”

  “我穿着这一身新衣服到公司去合适吗?”牛宏突然觉得身上有点不自在。

  “合适!就要给大家一个全新的感觉。往后你要学着改一改自己的脾性。”

  “大姐,你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对吗?”

  “不对,那是指懦夫而言。男子汉就是要战胜自己才能有作为。”

  牛宏忽然真心佩服起姐姐来了:“我要有你的口才就好了!”

  牛华用手指冲着弟弟点了一下:“什么叫口才?有思想才能有口才,想得透彻,才能说得透彻,心里明白才能表达得明白。没有头脑,说得再多也全是废话。说话不在多,要根据时间、场合、对象,掌握火候,有内容,说到点子上就起作用。当领导要有一副好口才,你会练出来的。”牛华是大姐,又像老师,鼓励的话中满含着深情和希望,她轻轻推了弟弟一下:“快去吧!”

  她一直看着弟弟大步走远。

  牛宏在心里也很看不起自己,上午他躺在姐姐的床上替自己拿主意,决定接受党委的任命,理发洗澡换衣服,从里到外全变,正是追求这种给人以全新的感觉,为什么临阵又怯场了呢?自己的性格不适宜当领导,不能团结人,号召人,指挥人。姐姐说得对,要当好这个经理,从现在起就要改变自己的性格,先跟自己抗争,战胜了自己就是战胜了命运,战胜了生活。如果当不了自己意志的主人,就别去当经理,当个随波逐流的糊涂虫算了!牛宏抖擞精神,跨进了饮食公司的大楼。果然,整个公司都炸窝了!

  本来,任命牛宏到春城饭店去当经理就是饮食公司的爆炸性新闻,谁知牛宏本人又给这一新闻加上了一层戏剧性色彩:一个邋邋遢遢的小“牛琢磨”,刚一当官就化妆打扮,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干部们对他这一举动做出了两种解释:一、少年得志,得意忘形;二、现在的小青年除去歪瓜裂枣,就是烂酸梨,浅薄无知,不堪重用。公司上下沸沸扬扬,连精明的钟书记也被闹蒙了,难道把宝押在牛宏身上真是押错了?

  这真是——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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