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每个人都是通过自身去认识历史的”

  ——陈单凤

  吉普车开得飞快,东藏西躲,押解我的人神色慌张,不断地回头向车后瞧,已经影影绰绰看得见在后面也有吉普车追上来,而且不是一辆,是两辆。我明白了,这一定是革命造反队得到了我被绑架的消息,赶来解救我。早晨我被四五个不认识的人绑走的时候,勇敏在家里,听说她在矿机厂也参加了造反队,一定是她向造反队报的信。没有碰上我的小儿子勇进,还算他们万幸。那小子是长征路中学的红卫兵大头目,脾气禀性都像我,他要知道了这件事,定不会善罢甘休。想到这儿我心里暗暗笑了,从我被绑的那一刻起,心里就没慌过。几十年来,我对党,对国家,对马列主义问心无愧。群众心里明白,不然为什么公司的造反队和一些基层工厂的造反队都保我?造反派也不是傻子,我要不是八面见线,历史上和身上一点黑都没有,他们也不敢保我。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造反运动一兴起,老杨吓得东藏西躲,天一黑连屋也不敢出,结果还是被抓去了。文教系统的两大派都打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天天照常上班,参加群众批判会,到大街上看大字报。老杨还总劝我,对我不放心。结果倒是我对他不放心了,这两天我派勇敏给他送饭,也找不着他了。

  后面的两辆吉普车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笑了,对司机说:“快停车吧,你们跑不了啦,后面的车比你这个车快。”

  司机不说话反而加大了油门。我加重了口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要是真正的造反派就应该光明正大,把车停下,好好和公司造反总部的人说清楚。”

  坐在身边看押我的人,突然掏出一把短刀逼住了我:“别叫喊!”

  我一见他拿出刀子就来了气,离开座位躬起身,眼睛瞪着他说:“你敢行凶?把刀子放下!不然我就跳车!”

  他赶紧收起刀子把我按到座位上。我倒要仔细打量打量他。他四十多岁,身体很结实,动作利索,脸色发黄,嘴唇发黑,眼光浑浊,看来不是酒鬼就是烟鬼,也许两样全是。到家里绑我的并不是他,那几个人当中有一个我好像见过,是老杨他们系统的造反派。半路上把我又转移到这个车上来,从看守到司机全换了人。起初我对他俩并无恶感,说不定这是一种误会,只要见了他们头头就会说清楚。说实话,我对这样造反心里实在不理解,对造反派也不很看得惯。但我能有什么说的,把一切不满和委屈全压在心里。对运动,对造反派尽量往好里想。这个人一亮刀子,引起了我的警惕:“你说实话,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是谁叫你来抓我?你们想把我押到哪儿去?你要不说我就叫人了,就把车门踹开!”

  “别着急,我会告诉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由于我的双手被捆,他双手把纸托到我的跟前:“看吧,这是你丈夫的证明材料,你总还认得你丈夫的笔迹吧?”

  陈单凤是我的臭妖婆,她的老底我都清楚,她是逃亡地主出身,从小就不正派……

  他盯着我的脸色,嘴角挂着恶意的冷笑,他是想看我怎样惊慌怎样难受的样子。我没有出声,没有表现出激动,但有一股深沉而剧烈的痛苦在心里烧起来了。这是杨其锐的笔迹,没有错,但他不会写出这样的话!别说我是他的妻子,就是对一个外人,哪怕是对自己的仇人,造谣诽谤,也应该有个分寸,有个限度。就是捕风捉影,总也要有点影子。他写的这些连影子也没有!他是个老同志,老党员,不管到什么地步,也不至于堕落到这个程度。要说他是被别人逼的,他也经过不少大阵势,现在还有什么力量能逼得他写出这样出卖妻子的话?

  我冲他冷笑一声,平静地说:“这个材料是假的,完全是诬蔑!”

  “假的?哈哈哈!”他脑袋往后一扬,得意地笑了,“现在还有什么真的、假的,假的也可以做真,真的也可以做假。今天,全市,至少是你们公司所属的每一个工厂,都会见到这份材料,而且还附有你和赫鸿基勾搭的艳史。你就是浑身都是嘴,叫你辩去吧!你的性质已经定了:地主分子,反动军阀的小老婆,混进革命队伍的定时炸弹……”

  我的头仿佛被狠狠地击了一下,一阵发蒙。但尽量地克制自己,不让他看笑话取乐。我压住了心里冲动的感情,可是这被压抑的感情在胸腔里更猛烈地冲击,使我的呼吸急迫,心里隐隐作痛。不行,再这样憋下去,我的心就会炸了,就会昏过去,我得喊,得叫,得发泄。我冲着他大声问:“你们这样干是谁指使的?你们想达到什么目的?”

  吉普车突然急转弯,奔向郊区的土道,猛烈地颠簸把我摔倒他的身上,他趁机抱住我,掏出一团棉纱塞到我的嘴里。我拼命地用头撞他,用脚蹬汽车的门,他死死地抱住我,对司机说:“把车开到有庄稼的地方停住,我们下去,你把后边的车引开。”

  汽车开到一片玉米地跟前的时候,果然来了个急刹车。他打开车门连拉带抱地把我拖进了玉米地。我挣扎了一身汗,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了。他也出了一身汗,但是抓着我的两只手还不放松。一直看着追赶我们的汽车果然中计,跟着前面那辆空车追下去了,他才松开手,把塞在我嘴里的棉纱拔掉。他喘了口长气说:“好啦,想不到你这么个瘦小枯干的女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在这儿不怕你喊了,你就是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我没有气力喊了,也不想喊了,只是用愤怒的眼睛盯着他:“你要把我怎么样?”

  “怎么样?”他脸上突然堆起一种淫邪的浪笑,把烟不断喷到我的脸上,我生气地掉开了头。

  “你不是总问我是谁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就是董华。”

  我又看他一眼,仍然不认识他,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记得了?嗬,你们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把人糟蹋完了,转头就忘了。”他扔掉了烟头,“刚解放那阵,你丈夫接收和整编评剧团,头一个就把我老婆马新彩搞到了手。你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那种事我怎么能忘,刀伤至今还留在心里。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被党教大的,杨其锐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党,我又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他,我把他当成了好人,可是他欺骗了我。我们结婚那么多年,就是磨也磨出感情来了;两口子一块出生入死,就是打也应该打出爱情来了。遗憾的是进城不久他就变了,这说明我们的感情不是钢,而是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当时我是那样的生气,那样的伤心,我真想一枪把他打死。可我终于忍住了,表面上也原谅了他。世界上既然有诱惑的东西,就有被诱惑的人。那个女演员为了要巴结他,要到国营剧团里当个主角,在定工资的时候多定两级,也并不是完全被动的。但不管他有多少理由,一个妻子对于丈夫的这种行为是永远不会原谅的。而且不愿意提起这种事,也不愿意听到别人谈论这样的事。现在听到董华又提起这件事,我已经不感到伤心,只觉得恶心。

  董华把脑袋凑到我跟前,嬉皮笑脸地说:“这真是老天有眼,叫咱们两个凑到一块了。你都快成老太婆了,脸上有了褶子,一点也不漂亮,老实说看着你这副样子我都不起性。不过也没关系,我不是为了找快活,而是为了报复。再说你是老党员,老干部,堂堂的公司党委书记,身份可比马新彩高多了。我是个白牌,是个跑了一辈子龙套的小演员,能跟你干上一次也不赖。”

  “你要干什么?”我刚站起来想跑,他猛扑过来,又把我摔倒了,压在我的身上就要解衣服,淫声荡气地说:“干什么?我要报仇!”

  一种难以掩饰的耻辱,逼得我怒不可遏,身上突然长了一股劲儿,猛一翻身把他摔下去。起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救人哪,救人哪!”

  由于我的双手被捆着,又是在玉米地里,磕磕绊绊跑不快,他很快就追上来把我抱住了。他要堵我的嘴,我又咬又踢,用头撞他的脑袋。愤怒和痛苦使我失去了理智,我像疯子一样不要命了。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一边撞头,一边喊叫。他跟我撕扯了半天也治不服我,没有办法了,只好说软话:“老陈同志,我跟你闹着玩儿,你别当真。”

  我真恨不得咬他一口:“你放开手,离我远点。”

  他还不放心:“我放开手你可别跑!”

  “我光明正大,没干见不得人的事,跑什么!”

  他松开手,后退了几步。我的火气还没消,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你算是什么造反派?是流氓、坏蛋!是个畜生!你既然恨你老婆和杨其锐干这种事,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干?你老实说,就是为了这种事把我绑出来,还是另有别的企图?”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吭吭哧哧地说:“不,不是……”

  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就坐在地上。董华见我坐下了,他也坐下了,嘴里还一个劲儿喘粗气。谁也不愿意说话,玉米地里很静,只有微风吹动玉米叶,发出飒飒的声音。时值中午,太阳正照在头顶上,秋天的骄阳更厉害,晒得我一阵阵脑袋发蒙,眼前冒金星。我从口袋里掏出从不离身的语录本,举到头顶上,遮住点阳光。

  对面的董华也耷拉着脑袋。我又想起刚才那一幕,心里又发酸,又发恨。这算什么呢?我是革命干部,他是革命造反派,口袋里都揣着毛主席语录本,是为了关心国家大事才造反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却说出那些连畜生都不如的话,还想在我身上发泄兽性。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是个红海洋的国家,不应该再有污染人们灵魂的东西,一切旧的脏的东西不都彻底扫荡了吗?灯底下黑,太阳底下也并不全是好的,它照耀着地球上的一切:合理的和不合理的,美的和丑的,善的和恶的。

  玉米地外面的马路上响起汽车喇叭声,董华站起来说:“老陈,咱们走吧。”他对我的称呼和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客气了。我看着他,却不动地方:“到哪儿去?”

  “到……”他没说出来。

  我知道他肚里还有鬼,就把头一转:“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哪儿也不去,要杀要剐,你们就在这儿动手吧!”

  “哎呀……”他犯了难,想用力气把我拖走,又不敢轻易动手动脚。一会司机找到玉米地里来了,高声地喊着:“董华,你在哪儿?”

  “在这儿。”他对我说:“你别多心了,送你回家。”

  我不相信他的话。但是他们是两个人,我是一个人,就是拼死在玉米地里也扭不过他们。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董华和司机一个人架着我一条胳膊,走出玉米地,又钻进了吉普车。董华用几乎是很尊敬的口吻说:“老陈,君子不做暗事,我把底牌亮给你,不是我们两个要抓你,咱们素不相识,往日无冤今日无仇,我们不过是执行命令……”

  我打断他:“谁的命令?”

  “这个就不能说了,现在这么乱,说出这个连我的命也不保险了。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这你还不明白,更绝密的东西能告诉我吗?向我们交代任务的人说抓你是上边更大头的命令,他也不见得就准知道是谁,他只说这是执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命令,按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办事。”

  “谁向你们布置的任务?”

  “这个你别问,我死了也不能讲,临来的时候我是以脑袋做了担保的。他还交代抓你的时候你要反抗,就把你捅死,在哪儿反抗就在哪儿下手。我可不愿意当这个凶手,再说你也不是一般的老太太,而且跟你那个熊包蛋丈夫不一样。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交过手,我敬佩你这一点。正因为你有骨头,我才不放心,怕你在半路上又踹门又撒泼,我得把你的双脚也捆上,这叫先礼后兵。”

  “你要把我送到哪儿去?”

  “我不是说了吗,送你回家。”

  这个家伙还在耍花招,我也只好走着瞧,说:“不用捆。你放心吧,我不会跳车逃跑的。”

  董华眨眨浑浊的眼睛,他不大相信:“你可别让我坐蜡!我知道你是说到做到的人,咱们就来个君子协定,我不难为你,你也别难为我。”他让我坐到吉普车的后排长椅子上,累了还可以躺下休息。他自己坐到司机旁边的位子上。我知道他们不会送我回家,车一开我就躺下了。车开得很快,颠簸得也很厉害,我的脑浆子都快被颠出来。闭住眼,脑袋疼得快要裂开了。可我还不想坐起来,浑身的骨节又酸又痛,也像快散架一样。昏昏沉沉,疲劳得要死,可是又睡不着。一个一个的问题,一件接一件的怪事,挽成了钩,绞成了套,在我脑子里旋转,在眼前迸飞……

  要杀死我的“大头”是谁呢?我并没有得罪过什么大头,甚至也没有见过几个大头呀?我抓工作比较狠,可能为了工作顶撞过上级,也批评过下级。对我有意见,有成见的人是有的,但不会仇恨到动杀机的地步。我的上级现在十有八九都靠边站了,他们自身难保,怎么会害我呢?这不是报私仇。那么是路线斗争?真像他们说的,是无产阶级司令部要杀我,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容我?我是谁?是反革命、国民党?是资产阶级路线上的人?不,这不可能!

  世界突然变得像一架打快转的机床,生活变化得使人眼花缭乱,难以适应。不能再依靠书本和一般常识去认识历史和现实了。

  但是,他们抓我不是光明正大的。司令部的内部争夺也好,两条路线斗争也好,都抓不到我的头上。这里有坏人,有阴谋,有一只手在操纵这一切。这只手是谁呢?

  董华为什么把杨其锐称做“熊包蛋”?莫非那个材料真是他写的?他又是向谁屈服的,在什么力量面前变成的“熊包蛋”呢?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这才叫虎心隔毛衣,人心隔肚皮,一个人永远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即使他是和你生活了几十年的亲人,你也看不透他的心。

  我昏昏沉沉,脑子里千头万绪,理不清,想不透。想了过去,想眼前;想到眼前,又猜不透将来,不知道他拿我怎么办。一个人一个人地回忆,一件事一件事地在脑子里过筛子,拼命地想拉出个线头。这种激烈的思索,使我的脑袋更痛了,脑中搅和着各色各样难以说明的感情。我这个人过去还真没有被某一个人、某种势力或什么困难吓住过,我是吃软不吃硬。困难、障碍和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只会激起我一股劲。可是现在我却感到自己是这样地软弱无力,这样地孤单。糊里糊涂,什么也不知道,手无寸铁,叫这两个小子就把我给整治了。

  他们不碰我,我也不难为他们,看他们最后把我怎么办。白天拼命跑,晚上赶到什么地方,司机就在什么地方借宿,大概是他睡好了觉,白天好开车。董华和我就睡在车里。他没有再起过邪念,而且尽量不和我说话,也不敢轻易碰我,变得规规矩矩了。

  到了第四天,气候突然冷起来,我冻得有点打哆嗦,还以为是病了呢,就从椅子上坐起来。原来吉普车开进了一座大山,正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小路爬行。小路的一边是大山,另一边是陡峭的断崖,崖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涧。我成天躺在车里,车开到什么地方一点不知道。当我看清了路两旁的山势,心里咯噔一下:他们要在这深山里下毒手了。临到这一步,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时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什么也不想了,都用不着想了,非常坦然。由于我从小磕磕碰碰地习惯了,到以后打仗的时候,不管碰上什么紧急情况,我的神经也从不紧张。现在对我来说,世界上就更没有紧张的事了。只是前半辈子打了十多年的仗,心明眼亮。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敌人是谁,我知道得清清楚楚。眼下我死到临头了,可为谁而死,死于谁手,一概不知。管他呢,我只考虑一下怎么个死法吧,要不要拼他一下?我活不了,也叫他们好受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又一想,算了吧,他们两个并不是真正的凶手,何苦要捎上他们一个。再说我手里又没有武器,几天来我基本上是没吃没喝,也没有多少力气跟他们拼打了,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凶器哩。

  果然不出我所料,董华从前面爬到后面来,把捆在我手上的绳子也解开了:“老陈,你解放了。”

  我毫不在乎,反问他:“怎么个解放法?”

  董华:“你可以走了,但我们不能承担故意放你逃走的罪名。你自己跳车逃走,我不追你。”

  我哈哈一笑:“董华,你倒会算计,那边的车门你把住了,我从这边跳下去就是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还落个自杀,没有你们的责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不怕死,但也决不自杀。你想动手就来吧,你可以打开车门往下推我,我也一定会拉住你不放,这叫临死拉一个垫背的,咱们同归于尽。即使不能同归于尽,也叫你落个杀人凶手的罪名,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这笔账会有人跟你算的!”

  董华吸了口气,不敢拿正眼看我,他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他可能没有想到,一个瘦小枯干的女人,死到临头了,反而谈笑风生来了精神。哼,他哪里知道,我要是怕死就活不到现在了。

  公路拐进了山里,两边没有断崖了。胆小鬼,谋杀我的时机错过了。我看看垂头丧气的董华,心里暗暗笑了。吉普车又拐了两个弯,在前方的山头上出现了一片桦树林,董华突然叫司机停车,拉我跟他一块跳下车,吩咐司机把吉普车调头,到山那边等他。他拿出匕首,叫我走在前面。我们两个一前一后钻进了桦树林,走到树林深处,在一棵大树跟前,他叫我站住了。

  树林里黑暗而阴冷,山风吹动树叶发出一阵阵呼啸。董华脸上突然显得严肃而诚实了,他说:“老陈同志,您是好样的,我敬佩您。您可千万不要怪我。我现在后悔了,不该答应干这件事,如果我不杀了您,人家就会杀了我。”

  我冷冷地用眼光逼住他:“你的主子是谁?”

  “咳,您就别问了!”

  “你们杀我是为了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还是为了哪个坏蛋报私仇?”

  “您还不明白这个吗?上边是老的跟老的斗,想借红卫兵这把刀使。但是群众一造起反来,就像《水浒传》里的洪太尉放出魔鬼一样,现在是连放出魔鬼的人再想把魔鬼收回去也办不到了。天下大乱了,胡打一锅粥,胜者为王,败者为贼,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谁能捞点什么就赶快捞。没仇没冤被杀死的也不少,哪个庙里都有屈死的鬼。我劝您心里想开点,撒手闭眼吧!”

  想不到临死前,在这个阴森可怕的深山老林里,倒听这个流氓给我上了一堂“造反有理”的课。我本来不想老老实实地受死,特别是看到只有董华一个人来杀我,我甚至想死里逃生,跟他再厮打一阵看看,我真要跟他豁了命,还不知谁死哪!听了他这番话,我却完全泄气了。

  “你把眼闭上,你这样看着我,我不忍下手。”

  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感到他的刀尖颤颤抖抖地捅到了我的胸口上。但是刀子没有扎进来,在接近皮肉的地方停住了,他的手越抖越厉害。我正要睁开眼看看他是怎么回事,猛然我的脸颊上挨了两个重重的耳光,一股咸而腥的东西从我嘴里流出来。我见他抓起我的右手,把从嘴角里流出的血全抹在十个手指和手掌上。他又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把纸抻开,拿起我的蘸着血的右手,在白纸上捺了个鲜红的大手掌印。

  他把匕首交给我:“您带在身边吧,好防身。”又翻着口袋把所有的钱和粮票全给了我,最后抖抖印着我的手印的那张白纸说:“这是您已经死了的证据,人家叫我拿这个回去交账。记住,从现在起这个地球上就没有陈单凤了,她是在四天前畏罪潜逃时,摔死在山涧里啦。您千万不能回去,至少这几年内不能回去。回去一露面不但您还得被害,我也受不了!”

  他说完扭头走了。

  我背靠着大树,望着董华的背影消失在山那边了,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又放了我?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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