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遇见了她,真像说书唱戏一样巧”

  ——杨其锐

  真他妈的窝囊,这六十多个俘虏兵成了我的一个大包袱!我们连远离大部队,单独守住紫石山口,团部叫我们把这些俘虏交给地方上处理。从我们的驻地到紫石县政府要过一道敌人的封锁线,我派一个班押送了两次,都没能通过封锁线。这可怎么办?六十多个会喘气的,要吃要喝,有的还瞅准冷空就想逃走。战斗很紧张,趁这个间歇时间,我们自己需要休整,还得拨出许多人侍候他们,看住他们。咳,要不是怕受处分,要不是团部已经知道了具体的俘虏人数,我真想把他们押到山沟里,用机枪送他们回老家。没办法,说气话,发狠心全不解决问题,到了钟点还得管吃管喝。我叫人把这帮王八蛋全赶到山脚下一个空场上坐着,周围派上人看守。我和指导员研究新的押送方案,我准备今天晚上亲自押送他们过封锁线,指导员不同意,怕夜里有战斗。我们两个正拿不准主意,战士来报告,医疗队来了,我和指导员赶忙出去迎接。一出屋就看见山脚边看管俘虏的场地上围着一大群人,有老乡也有我们的战士。我以为又是俘虏闹事,就叫指导员一个人去接待医疗队,我掏出手枪跑了过去。

  人群里有一个医疗队的女战士,正弯着腰给一个年轻的俘虏解绑绳。我冲着她喊了一嗓子:“哎,你要干什么?”

  那个女战士连头也不抬,火气还挺冲:“你别管!”

  我心里正没好气,火立刻就蹿上来了,好新鲜!我是连长,我不管谁管?我叫大家闪开道,我走进人群。俘虏的绳子已经解开了,那个女战士仿佛咬着后牙根似的说:“侯家少爷,今儿个可真是冤家路窄,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刚收完秋,女战士反身到场边上,从秫秸垛上抽出一根又粗又结实的鲜玉米秸,又回到俘虏的跟前。一跺脚,声狠气暴地催了一句:“你还等什么,怕疼?窝囊废,到底是少爷坯子!怎么着?非得等我动手?”

  那个俘虏突然抡开巴掌,左右开弓,朝自己的脸上狠抽起来。围着的一大群人都看愣了,我心里也一惊,没有吭声,也没有阻止。很新鲜地打量这个女战士,哈,顶多十六七岁,个子和一根玉米秸差不多高,长长脸,尖下巴颏,还微微有点往上翘,像个小钢锹的尖一样。好厉害的小丫头,精灵的眼睛像花朵上的露珠,滴溜溜打转,一派倔强好斗的模样。

  俘虏的手稍微慢一点,打得轻一点,她就瞪起那双眼睛冷冷地说:“怎么着,侯少爷,痛了?滋味不好受,是吧?人活一辈子有的是站头,到一个站头转一个弯,谁活一辈子也不能一条道跑到底。今天叫你也尝尝做人下人的滋味。”

  被叫做侯少爷的人是个小白脸,真正的风流子弟,军装、帽子也和别人的不一样,一副少爷兵的派头。只有那个尖尖的鹰钩鼻子,一双布满红丝的阴沉的眼睛,透出他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这小子我认识,俘虏登记表上写着他叫侯金榜,是敌人营部的参谋。侯金榜眼睛不躲不藏,直勾勾盯住医疗队的女战士,带着一种傲慢的、鄙视的神情。但是不说话,一声不吭,两只手也在不停地抽打自己的嘴巴子,脸上已经鼓起了紫红的血道子,他连嘴角也不咧一咧,仿佛打的不是他自己的肉。这小子从哪儿学了这种功夫!我也不管,看着他打下去。

  战士和老百姓们一见我这个连长看到这种场面不吭声,还站在一边瞅热闹,更来了劲头,幸灾乐祸地加油叫号:

  “傻小子,使劲!”

  “有种,谁要叫疼谁是王八蛋!”

  我注意观察这出闹剧的导演——那位女战士,她并不开心。细长的眼睛里跳动着仇恨的光芒,嘴角闪着尖刺般的冷笑。一定是侯金榜那副不喊疼、不叫饶的满不在乎的样子激怒了她。

  直到指导员跑来问谁叫陈单凤,那个女战士走出人群,这出戏才算收场。指导员把陈单凤和我叫到一边,先对我说:“医疗队队长给我们出了个主意,叫我们派一个班的人,归这位陈单凤同志指挥,一定能把俘虏押送过封锁线。”

  “她?”我看看眼前这个单薄娇小的女兵,想忍住笑,可还是没有全忍住,露了露牙:“老安,这可不是闹着玩儿呀!”

  安指导员赶紧捅了我一把,他怕我当着人家的面扔出走板儿的话。他说:“陈单凤同志是医疗队的司务长,队长替她打保票,说她准能完成这件任务!”

  陈单凤拿眼角扫扫我:“没问题,实在不行我就拿冲锋枪先把他们突突了!”

  “啊,那还用你呀!”我叫了一声。

  陈单凤理也不理我,扭头走了。这个小丫头,还真有点个性!

  指导员埋怨我说:“你看你,这个陈单凤可小看不得。”

  “不是我把她看小了,她本来就不大!”

  “嘿,秤砣小压千斤,金刚钻小能揽大瓷器,她可是个人物。她是师部的侦察参谋出去执行任务时在河边上捡的。当时她已经被冻昏过去了。侦察参谋用大衣把她裹起来背在身上,等她醒过来,却在侦察参谋的后脖颈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我笑了:“安平,你这个文化人可别唬我,我听过这个故事,叫——‘农夫和蛇’。你编在陈单凤的身上蒙我。”

  “这可不是蒙你,是真的。师长很喜欢陈单凤,叫她到医疗队当护理员,碰见爱哼呀咳哟的伤病员,她就连损带挖苦。碰见带刺儿的伤病员她就和人家吵,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师长一看不行就叫她当了司务长,穷人的孩子会算计,也知道疼人。过去讨过饭,会搞东西,干得不错。头一个月亏了两块钱,找到师长哭了一轮,师长掏腰包给她补上了……”

  我看着指导员讲得很有兴味,而且眼里还有一种平时不常见的光彩。这家伙,是被这个小丫头迷住了呢,还是多年搞宣传工作养成的习惯,一碰上新鲜人新鲜事,就像猫闻到了腥味儿,盯住不放?

  安平见我只管怪模怪样地笑着不搭腔,有点毛咕了,赶紧改了话题:“她的脾气挺倔,要想叫她替咱押送俘虏,咱俩还得去给她说两句好话。”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我挤挤眼成心逗他。

  “你是连长,这是你的事,你不去还行!”

  指导员硬是拽着我来到了医疗队。我们连的重伤号早就送走了,剩下的几个轻伤号,医疗队的医生们三下五除二就给处理完了。大家都在当院里聊天。医疗队的女兵和我们连的几个战士追问陈单凤,问她是怎么认识侯金榜的,为什么跟他那么大的仇?

  陈单凤提着个小木箱子(我猜那准是她的百宝箱,全队的伙食账和菜金准都放在那里边),正准备为医疗队安排晚饭,她挥挥手不耐烦地说:“我还得张罗晚饭呢,那个侯金榜的故事一会儿半会儿可讲不完。”

  指导员又插了一句:“陈司务长,医疗队的晚饭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刚才已经通知炊事班了,医疗队的同志和我们一块吃,我们缴获了敌人不少罐头,今天要慰劳医疗队的同志。”

  哈哈,这个安平,今儿个真是着魔了,话也多了,连说话的音调里也像加了点糖,有股甜腻腻的味道。他那根吃南方卷心菜长成的舌头,本来伸不太直,却故意撇着北京腔儿。平时我们俩关系很好,今儿个不知为什么我讨厌他这种发贱的劲头。陈单凤这个小女兵虽说长得有几分精神,也不值得对她就这样出乖买好。见鬼,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好没道理,他向陈单凤献好,关我的屁事,我生的哪门子气?

  陈单凤果然抬起一双清水似的亮眼,扫了一眼大伙儿,尖下巴颏冲着安平一点:“这么说我得代表医疗队谢谢安指导员了。”

  他妈的,他们吃的是全连的东西,却只谢他指导员一个人!

  安平甜不啰唆地说:“不用谢。我们连正进行战前休整,希望你讲讲侯金榜的故事,对全连指战员进行一次阶级教育,就权当替我做一次战前动员。怎么样?大家欢迎!”

  他可真会抓彩,还带头鼓起了巴掌。周围的人也一起跟着鼓掌。指导员又小声地叫身边一个战士去告诉值班排长,把队伍集合好带到这个大院里来。他布置完了才向我征求意见,我虽然一肚皮意见,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给他一个难堪,就应付似的点点头,眼睛故意不看他。

  陈单凤看看他们队长,爽快地说:“好吧,你们把阵势都摆下了,讲就讲。丑话说在前边,我讲的都是真事。但你们只能当故事听,这可不是战前动员报告。”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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