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变河西”
——杨其锐
什么丧魂失魄呀,什么六神无主呀,全他妈的扯淡!跟我现在脑子里的感受、心里的滋味比,差远了。
人到了这个地步,就是真有“六神”,也会想不出个所以然,也一样摸不着大门。
和你相依为命、又热又爱的亲娘,突然翻了脸,她不是你的亲娘而是婊子,你是个杂种,她还要置你于死地。你怎么办?你住在这所富丽堂皇的大厦里,常常引以为骄傲,得意非凡,但是这座大厦顷刻之间就要崩塌倒掉,你在被砸死之前,从楼顶上一级一级往下摔、往下滚。你心里怎么想?你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倒提着双脚,让你的头顶着地,还得睁大双眼。你看到的是什么?一切都颠倒了,都乱套了。说骇怕,又不全是骇怕。说担心,又不知为谁担心……混蛋!你杨其锐是带兵打仗的出身,什么阵势没见过,什么乱世没经过,现在为什么仨魂丢了俩,腿肚子都转筋了!你是不是当了十几年文教部长,叫文艺界把你的骨头泡软了?学得拿腔捏调儿,咬文嚼字,一身酸气!你如果豁出去,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丢职罢官?还怕什么祸,什么乱?
不,我不能强鼓着气说自己不怕死。我以前是不怕死的,而且不拿死当一回事。那阵我的命不值钱,事业比我的命更重要。现在我的命可值钱了。正因为我经过了九死一生,活到了现在,由打江山熬到了坐江山,我的命才更加值钱。不能小看权势地位,和这些东西相关联的还有精神同物质上的享受与特权。我是顶着一脑袋高粱花子进的城,但是很快我就看到了一个勾魂夺魄、灿烂耀眼的新世界。权倾一时,声名显赫,周围的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调度,甚至连我脸上的伤疤也变成了光荣和优点。这是我在打仗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新世界,我从来也不敢想革命者会和这样的生活发生联系。如果当初大家都知道后面有这样的世界在等着我们,我想谁也不会轻易去送死的。已经尝到了这一切,现在又叫我丢开它,难道会那么容易吗?江山是没有让出来的,得打仗,得流血,得争,得夺!可这又是一场什么战争呢?是谁跟谁打呢?即使就是世界大战也没有这么大的规模,从十几岁的孩子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动员了八亿人口参战;上至国家领导机关,下至每一个普通家庭,都弥漫着战火。如果这是一场对外战争,或者是世界性的战争倒好了。可怕的是这是一场罕见的内战,是撕裂灵魂的内战,是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嘴巴的战争。
文教系统“东方红”和“工农兵”两大派斗争的焦点好像就是为了争夺我。哪一派都想把我夺过去,可不是为了保我,而是便于更狠地打我。他们互相攻击对方是“老保”,是“杨其锐的铁杆保皇派”。双方都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老保”,在我身上发泄了加倍的愤怒。倒霉的是我成了干锅上的爆鱼,翻过来掉过去都不好受。然而,我宁愿落在“东方红”手里,也不愿落在这个“工农兵”手里。“东方红”的人跟我只有公仇,“工农兵”里有的人似乎对我还有私仇,公报私仇,这是最厉害的了!我已经感觉到了,好像有一双阴险的眼睛老在盯着我,有一只狠毒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我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他的监视。这个人是谁呢?是思想上的敌人,还是私人恩怨上的仇家?
我这是被关在什么地方呢?好像是一座工厂的办公大楼,可为什么空荡荡的,没有人办公,也听不见机器响?“工农兵”和这个工厂的造反派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把我转移到这儿来?问号太多了,我的心里全是问号。连整个国家好像都长出一个尾巴,变成一个大问号,被一个什么妖怪挂在了牙齿上!不过,我被藏到这儿也有好处。两天来,除去到时候有个不认识的人给我送点吃的进来,没有审讯,没有批斗,也没有像五马分尸一样的抢夺。发给我写检查用的白纸上,一个字还没写,也没有人来追问。文教界的造反派一个也不露面了,这实在是大好事。
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黑夜。夜,是流动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暗影,都像埋伏着一种杀机。什么“静悄悄的黑夜”,永远不会再有了。现在是黑夜比白天热闹,我就是黑夜被抓的,黑夜的审问要比白天的大会批斗还不好过。黑夜里不管怀有什么动机的人,行动起来也比白天要方便。有时半夜三更,突然敲锣打鼓,口号喧天,搞得我心惊胆战。我从被抓的那天起,天一黑就提心吊胆,没有一夜敢安安稳稳地睡个踏实觉。连白天和黑夜这种自然现象也颠倒了。不管是政治界,还是自然界,一沾上个“黑”字就没有好事。
单凤怎么样了?她幸好是在通用机械公司里当书记。公司嘛,和工厂还隔着一层,矛盾不具体,基层的造反派总不会到公司里去抓人吧?她那个性子,要是碰上我这种事就更糟了!咳,想起单凤,我心里就不好受。按理说我挨点批判也不冤枉,我是有错误的,我的错误就是对不起单凤……
楼道里突然响起急骤的脚步声和小声的说话声,我立刻意识到,今天夜里又要出事。我赶紧勒紧腰带,整好衣服,把舍不得喝的那半碗凉开水也灌下去,做好一切准备。
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前边这个人我没见过,他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儿压到眉毛上,眼睛上还架着一副黄光眼镜,根本看不出他的模样,也猜不出他的岁数有多大。一见后边这个人,手提双刀,一脸杀气,我心里咯噔一下,吸了一口凉气。他是马新彩的丈夫董华,过去是大华京剧团的武生演员,前年搞“四清”的时候,听说把他下放到一个工厂当了工人。莫非就是这个厂?这是个什么厂呢?戴眼镜的人向董华点点头,往旁边一靠,董华把寒光闪闪的两把钢刀往桌上一扔,恶声恶气地说:“姓杨的,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
他的眼光盯住我的瞳孔,观察我的反应。我心里十分紧张,但到底和死打过几回交道,表面上还算沉得住气,眼睛也瞪着他,一声不吭。董华见我没有被他吓趴蛋,又说:“我们并不想害死你,我们只想批判你,清算你的罪行,使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但是,‘东方红’今天夜里十二点要来抢你,他们扬言抢不走活的要抢死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要是积极配合我们,你的命包在我身上。你要是到时候乍刺儿,可就别怪造反派不客气了!”
我心里确实有点发毛了:“你们叫我怎么配合呢?”
董华:“老老实实听指挥,别乱说乱动,看我的眼色行事。”
我点点头,只有先答应下来,再说若是就这样死了多不值得。两派中都有一些武生演员做打手,文艺界的武斗是出了名的。今天夜里我得格外留神,到时候要能抓着一件武器就好了。戴眼镜的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的眼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格外锋利,盯在我身上就像锥子扎一样。他朝董华一摆头:“他是带过兵的,带他去看看地形,好叫他心里也有个数。”
我被带到走廊里,只有走廊的中间有一盏灯,灯底下摆着一张医务室常用的小床。整个大楼一片漆黑。戴眼镜的人说了声:“开灯!”各个房间里立刻亮了。他们领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看,每一间屋子里都藏着五六个年轻的小伙子,头戴柳条帽,手持刀枪棍棒等武斗器械。有间屋子里还有两支步枪,枪口全瞄着走廊中间的床铺。戴眼镜的家伙很有点得意地说:“杨连长,哦……你也许还当过营长、团长,你看我们的战斗准备得怎么样?”
我心里话:“不怎么样!”对方把走廊的进口一封,就是关门打狗,屋里藏着多少人也不顶事。
楼梯口有人喊了一声:“做好准备,他们已经出发了。”
“眼镜”喊了一声:“关灯!”各房间的灯光立刻熄了,大楼一片漆黑,阴森而可怖。董华叫我躺到床上去。我脑袋一炸,这不是拿我做钓饵,引对方上钩吗?那我就成了靶子,只等着挨死打,我当然不能躺上去等死。“眼镜”见我不肯躺上去,一摆手,从黑洞洞的房子里蹿出四五个人,拉的拉,抬的抬,硬把我按倒在床上,然后用绳子把我绑到了床铺上。
我急眼了,大声喊叫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声调都变了:“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样干你们要犯错误的。我不是叛徒特务,没有当过俘虏,出身贫农,为革命流过血、立过功,虽然犯过错误,但都是内部矛盾,你们凭什么打死我?”
董华:“把他的嘴也堵上。”
“眼镜”却说:“不用。”他走到我跟前,挖苦说,“战斗英雄,当年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那股劲头哪去了?实话对你说吧,今天晚上就是要对你这个老革命、老干部进行一次考验。你看到对面屋里的枪口了吧,等会‘东方红’的人来了,只要你一动弹,一喊一叫,子弹就送你回老家了。你要是积极配合我们,演好这出戏,也许能保住命,这就全看你的了。你最好装死,要像已经畏罪自杀的死人。”
“他们不是连死的也要抢吗?”我感到了耻辱,可又想活下去,至少不能这样死,就尽力劝说他们放弃这种愚蠢的办法,把我的手脚放开。
“眼镜”火了:“别叫了,怕死鬼!你要真死了,他们抢回你的臭尸体有什么用?”他说完用一条白布单盖在我身上。
这个家伙阴险而毒辣,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他,这种节骨眼儿上也想不起来了。董华突然脱掉了上衣和裤子,赤条条的只穿条短裤。“眼镜”拿来一只大公鸡,用刀砍去脑袋,把鸡血往董华身上淋,淋得董华脸上和身上东一道子,西一溜子,鲜血滴答。他又提着死鸡,朝着我的脸和盖着我的白布单子上淋了几下。他妈的这可真像是剖腹自杀的样子了。
黑森森的大楼里,像棺材一样静。只有走廊里这一个又昏又暗的小灯泡,灯底下躺着我这个“死人”,站着一个手持双刀、鲜血淋漓的“疯子”,这场面太吓人了,连我明知这是演戏,是假的,可也禁不住头发好像一根根都竖起来了,董华从床底下拿出一瓶酒,咕咚咕咚喝起来。立刻有一股酒气钻到我的鼻子里。
不一会儿,楼下由远而近传来队伍行进的脚步声,嘈杂的人声和一阵阵的口号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楼底下。
“彻底打倒走资派杨其锐!”
“‘工农兵’小保赶快交出杨其锐!”
“造反有理,保皇有罪!”
……
我的心快撞破肚皮跳出来了,可是我使劲憋住,连大气也不敢出。挨着床铺的下半边身子已经泡在汗水里了,自己觉得脑袋紧张得都发木了,这时候真要昏过去倒也不错。他妈的,我宁愿在战场上挨枪子儿,也不愿这样死法。董华小声对我说:“姓杨的,你可不许吭声,否则我就先宰了你!”
他说完一转身,突然像中了邪一样地高声狂笑起来,提着空酒瓶子使劲朝墙上一摔,砰地一声,在这静静的楼道里就像爆炸了一颗手榴弹。董华手提双刀,又喊又跳,完全像个疯子,而且是个喝醉了酒的疯子。
“哈哈哈……杨其锐畏罪自杀了,你们都不敢守着,我敢守他,快去叫家属……杨其锐这个大走资派畏罪自杀了!特大新闻……”
为预防万一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有几个“东方红”的人轻轻来到走廊,突然他们迎面碰上了董华,惊叫一声,扭头又跑下去了。董华抡着刀从后边追上去,嘴里喊着疯话:
“有不怕死的吗?快上来跟我做伴。我不怕死人,我杀红眼了……走资派自杀了,哈哈哈!”
对方又上来几个人,都被董华抡着刀吓跑了。楼下很快就响起了集合的哨音,有人带头用喊口号的办法发表了声明:
“‘工农兵’害死杨其锐灭口,罪责难逃!”
“小保杀死黑后台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东方红”真的退走了。戴眼镜的家伙拍拍董华的肩,夸奖说:“好样的,不愧是演员出身。”
“工农兵”造反兵团的头头温放,突然瘸着一条腿从一间黑屋里钻出来,热情地握住董华的手:“谢谢你,董华同志!我们欢迎你归队,你是被杨其锐这些走资派从文化系统排挤出来的,应该打回老家闹革命!”
“眼镜”赶紧接上说:“那可不行,他是我们的干将,很快就要吸收他进总部核心领导小组,我们怎么舍得放他走。老温,关于杨其锐你打算怎么办?”
温放:“正想听听你老兄的高见。”
“眼镜”:“将计就计,扩大战果,‘东方红’一定要在杨其锐的死上大做文章,你们要连夜印报纸,说杨其锐活得好好的,揭露‘东方红’对杨其锐假抢真保,他们不愿把杨其锐要回来进行批判,就造谣说他死了,用以欺骗自己的群众。然后你们召开一次大型批判会,让杨其锐露一次面。‘东方红’一下子就臭了,连他们的队员也不会再相信他们的头头,不打自垮。”
温放一抱拳:“你真不愧是孙大圣!”
“眼镜”:“我们有用着你的时候,你可也得帮忙。”
“那还用说。”温放一指我,“把这家伙放开吧。”
“不着急,先放开他的手,让他坐起来。”戴眼镜的人递给我一个纸夹子,上面夹着一张白纸,还塞给我一支钢笔,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口气说:“写!”
“写什么?”
“我说你写:‘陈单凤是我的臭妖婆……’”
他们想朝单凤下手,我不写。温放突然从董华手里接过刀,用刀尖指着我的肚子恶狠狠地说:“你写不写呀?”他是一条狗,翻脸不认人,抓住谁咬谁。从前是国民党一家小报的末流记者,现在是文化系统有名的“瘸老放”。他似乎为了报答“眼镜”和董华帮了他的忙,因而对我也格外凶狠:“不写就叫你把假死弄成真死!再说她是不是你的老婆?”
有什么办法?这种时候他们要杀死我很容易,反正我自杀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现在到处一片混乱,死个人很容易,也不会有人追究。我狠狠心,一咬牙只好写上了。
“再接着往下写:‘她的老底我都清楚,她是逃亡地主出身,从小就不正派,十几岁就和当地一个军阀恶霸赫鸿基胡搞……’”
我当然不能写这些东西。他们不依,说割,真的在我身上挑破了几道口,还说要把我的左脸也砍去,这些我倒不怕。主要的是我刚被绑到床上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头昏脑涨,一想写了这些东西也不要紧,反正我不写他们照样可以说单凤是地主出身,什么脏水都可以往她身上倒。我们哪一个“走资派”头上没有几顶帽子?有多少是符合事实的!反正运动来了,写检查、写材料就像写小说、写剧本一样,就是那么回事。
最后,我还是照他们说的全写上了。
等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心里不好受了!单凤,她对我那可真是一百一,我却对不起她呀!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