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鼾声·妻子
看守把一个铺盖卷儿扔给我:“这是你的家属给送来的。”我猛地从床上跳下来:“能让我见见家里人吗?”
“不行,他们已经走啦!”
看守的话像闸板一样砸下来。咣当一声,牢门又锁上了!
我打开铺盖卷儿,里面夹着两件衣服,散发出一股肥皂的清香味儿。一条单人的褥子,一床薄被,这是大儿子的那一套。大床上睡不下我们五口人,每天晚上他得自己支起行军床。为此,他妈妈特意为他缝制了这套单人用的被褥。上面有一股我所熟悉的无比亲近的味道。我没有急于把它铺开,而是紧紧把它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脸也埋进被褥,贪婪地吸吮着亲人留在上面的气味……
哗啦一声,夹在被褥里的一个搪瓷牙缸、牙膏、牙刷和肥皂、毛巾之类的东西掉在地上,我猛然一惊——妻子给我打点被褥的时候,不可能不给我写几个字来!
我下地捡起洗漱用具,开始仔细地检查衣服和被褥,每个口袋都翻遍了,褥子和被整个捏摸了一遍,没有发现一块纸片,白色的被里上也没有写下一个字……
老郭看出我的心思,安慰说:
“别找了,‘帽花’比你检查得更仔细,即便家里人给你写了信,也早被‘帽花’搜去了。”
我失望了,抱着被褥怔神儿,不知家里人这时候正在干什么?是哭,是犯愁,还是千方百计想办法救我?他们猜得出收审站是个什么样子,知道我在这里面受的什么罪吗?
“老陈,你的事还没有讲完,我们还一点头绪摸不着,接着给大伙儿聊聊吧。”
“鹰头”也忽然对我客气起来。
晚上他管得比较松,大家东倒西歪,横躺竖卧。我老老实实地说:
“号长,我一翻腾出自己那些倒霉的事,心里必然堵得慌,今天夜里就甭想睡觉了。明天我一定全讲给大家听,行不行?今天晚上如果你们想听故事,我讲个轻松愉快的笑话,等会好让大家睡个好觉。”
没皮没脸的“鸟屁”响应得最快:“行,来个粉色的!”
这才叫穷开心哪。与其说我是想哄着别人乐,不如说想哄着自己乐。这是我坐牢的第一天,太紧张了,一切都不适应。心里快要憋死了,脑袋疼得要爆裂开来。我必须强迫自己放松一下精神,暂时忘记所有的不幸。有什么办法?我必须活下去,等待机会申明自己的冤枉……
我自信看书不少,杂书尤其看得多,记忆力也还可以,讲几个故事是难不倒我的。光是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哄大就得需要多少故事?但是近几个月来成天着急、生气、犯愁,幽默感已经被沮丧所代替了。想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挖出一个来——
“这个笑话是我从一本杂志上看来的。一个年轻的厨师给他的女朋友写了封情书:‘亲爱的,无论在炒菜或煮汤的时候,我都想念着你!你简直像味精那样缺少不得。看见蘑菇,想起你的圆眼睛;看见生猪肝,想起你红润柔软的脸颊;看见鹅掌,想起你纤长的手指;看见绿豆芽,想起你的细腰。你就像我的围裙,不能没有你。快答应嫁给我吧,我一定会像侍候熊掌一样侍候你一辈子。’”
有人插了一句:“这傻小子倒说的都是大实话。他的对象答应了吗?”
“你听着,他的女朋友给他写了封回信:‘你的信使我想起了你那像鹅掌一样的眉毛,绿豆芽似的眼睛,蘑菇般的鼻子,味精似的嘴巴,还有你那像母鲤鱼一样的身材。我就像鲜笋那么嫩,不到火候,出嫁还早哩!顺便告诉你,我不打算要个像熊掌一样的丈夫。其实我和你就像蒸甲鱼放姜那样。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们说这个姑娘是答应了厨师的求婚呢,还是拒绝了他?”
犯人们确实被逗得挺开心,有的说姑娘答应了,有的说姑娘拒绝了。
我自己却一点也不开心,反而有一种如烟似雾的悲哀袭上心头,渐渐把我裹住了。
熄灯哨响了,大家像蛇一样稀里糊涂地钻进自己的被筒。一阵骚动过后,整个收审站都安静下来。
黑暗像有着沉重的分量,死死地压在我身上。我却并不害怕黑暗,黑暗把一切都吞没了——人和兽,幸灾乐祸的笑脸和痛苦的泪眼,幸运者和失意者,一切阴谋和陷阱。我宁愿世界永远处在黑暗之中,那就变得简单多了。因为我是被复杂的生活打败的。我永远无法了解社会的变化多端,永远把握不了险恶而又微妙的人际关系,世界上最大的陷阱就是现代人本身。我就是落在这样一个陷阱里,因此很愿意跟我的敌人在黑暗中一起毁灭。在黑暗中看不见人类的各种嘴脸,我心里反而凝结着一种静谧和充实感。
我周围开始发出奇声怪调的呼噜声。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吃得饱睡得着,吃不饱也睡得着。真正有心有肺的人能有几个?这间号子里像我这种身份的犯人又有几个?
“嘎……咯咯”——像两只疯狗在争抢一块骨头棒子。“呜……扑、呜……扑”——像鬼吹灯。“呃……嗷儿”——仿佛有一口气喘不上来,立刻就要被憋死!“吱呀……吱呀”——磨牙切齿,如玻璃碴儿划铁板……若不是坐大牢,我要命也想象不出人睡着了还会发出这样千奇百怪的可怕的声响:似哭的,似笑的,似哼的,似叫的,有的凶狠,有的圆滑,有的痛快淋漓,有的暗憋暗气。老天哪!我躺在这样的噪音里还能够睡得着觉吗?
他们好像比赛一般,此起彼伏,一声更比一声高,偶尔还有邪调和花腔出现。这全部音响效果只唱给我一个人听!有些不打呼噜的人,早已习惯了监狱生活,在惊天动地的鼾声中照样能够坦然入梦。可怜只让我一个人醒着。我把头蒙在被里,一会儿就捂得受不了。用毛巾塞起耳朵,更是自欺欺人,鼾声没有被挡住耳朵里反倒又增加了一种轰鸣声。越睡不着越烦躁,越烦躁听别人的鼾声越响!
没有表,也听不到外界有任何报告时间的声音,只隐约听到隔壁牢房里传来大同小异的鼾声,楼下的女牢房里时而还有叫喊声,大概是女犯人爱做噩梦、爱说梦话吧!我不知挣扎了多长时间,越挣扎,越清醒。我不得不承认,一切关于睡眠的努力全是徒劳的,索性下狠心不睡了。眼下对我来说睡不睡觉有什么关系呢?睡不着是合情合理的,如果躺下就能睡着反倒不正常了。陶波这时候也未必就睡得着。咳,她这前半辈子算叫我给毁了,她跟着我倒了多大的霉!可是我几次想跟她离婚……我们俩的关系是不是也像蒸甲鱼放姜一样呢?
我不打算睡觉了,心情反而渐渐沉静下来,感到四周的鼾声也不像刚才那么可怕了。我睁开眼,目光凝视着黑墙上的一点。黑墙忽然开始移动,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我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往下落,一刹时,肚子里的所有雄心,各种欲念,全部爱和恨、苦和乐都被黑洞吞没了。猛然出了一身冷汗,我赶紧闭上眼睛。黑洞又在心里出现,这是个失望的黑洞,里面装满了我对命运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到哪里去寻找无愧无悔的人生啊?
按老规矩,姑娘们在出嫁的那天会哭上一场。有谁听说,哪个男人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会大哭一场呢?我就是。那当然是不吉祥的,使得我跟陶波以后的感情不和谐;或许那是上苍的启示,我跟陶波就应该听其自然地早早分手。结婚没有几天,我就提出要离婚。父母追问是什么理由,我却说不出任何理由。没有理由怎么可以离婚呢?可我心里别扭,总觉得结婚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两个人在一起没有意思,感情动物身上最奇妙的特征就是这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有还是没有,好还是不好,爱还是不爱,谁也无法改变。在生第二个孩子之前,我们几乎离成。陶波的态度是无所谓,离也行,不离也行。我还有点游移,主要是找不到一个正儿八经的理由,心里当然是想离。最后就抓了个“感情不合”为借口去办离婚手续。偏赶上居民代表徐大嫂在街道委员会里坐着,这位身高马大、百分之百的好心热肠的老大嫂,专好管别人家的闲事,她做人的信条是“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人”。三句话就把我们问住了:
“小陈,你抓住陶老师什么不是了?”
我傻了。没有,陶波确实没有什么错处。
“陶老师,小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陶波摇摇头,哇的一声哭了:“不是我想来的,是他要离婚。”
“小陈,你说嘛叫‘感情不合’?女的不养汉,男的不搞破鞋,怎么就叫不合?感情是嘛玩意儿,能当钱花还是当饭吃?过日子光靠感情行吗?你们的孩子都老大了,老二眼看也要出世,倒想起闹离婚来了!小陈呀小陈,我看你是有好日子没好过,美得你抽风,烧得你胡说八道。你说,陶老师哪点配不上你?左邻右舍看见你们两口子出出进进,哪个不眼馋!”
徐大嫂撸头盖脸一顿倾盆大雨把我们给赶出来了,她大包大揽地为我们白头到老做了主。
她说的都是大实话。从外表看我跟陶波的确是很般配的一对儿。她是大连姑娘,长得挑不出毛病。性格开朗大方,爱说话,喜欢跑跑颠颠。不是组织学生排练节目,就是替老师们张罗着看场电影,很容易当个先进分子。至于我呢,虽然称不上是美男子,至少算相貌端正,即便说句仪表堂堂也不算过分。要知道我曾是著名的十六中的舞蹈队长兼领操员。也许毛病就出在这里……
想当初我真是出尽风头。每到课间操的时候,全校师生都在操场上站好队,独我登上中心大楼前面高高的指挥台,面对大家,在音乐的伴奏下领操。全校的人都望着我,都随着我的手脚而动作。当时有多少人羡慕我,有多少漂亮的男同学想竞选这个领操员的职务。有的人体育好,学习不一定好;有的人功课好,人样子长得不一定标准。我始终没有从领操台上退下来,因为我不仅身材标准、动作准确,功课也不错,还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负责宣传和文娱活动,总有机会登台演出、发表演说——表现自己的领导才能和组织才能。每当我站在高处面对大家的时候,就感受到各种各样的目光,那些平时对我好的女同学的目光是热烈、亲近而又温暖的。特别是洪千彩那双星星似的亮眸,所能表达出来的意思比《康熙字典》上的词汇更丰富。她姐姐是著名的评剧演员,她本人是十六中的校花。节假日我最喜欢用摩托车驮着她去郊游。那时候天津人管摩托车叫“电驴子”,还是一种挺时髦的洋玩意儿。十六中里虽然不乏阔家子弟,同学中会骑摩托的却寥寥不过四五人。如果当初我跟洪千彩结合了,现在会怎样呢?本来是很有这种可能的,我相信她是有此意的,我也不是无情。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她没等中学毕业就进了剧团,有她姐姐当靠山,居然很快就唱出了一点小名气。我们仍然不断地有书信来往,见面的机会也不少。可是有一天一个多事的女同学捎来一句话,她讲是洪千彩亲口说的——“陈公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一气之下再不去找洪千彩。谁知那话是真是假?那个传话的女同学也曾对我好过,我却看不上她。也许是她出于嫉妒而故意编造的。奇怪的是我至今对洪千彩还恨不起来。那算是初恋吗?我们可连一句过头话也没有说过。每当她坐上我的摩托车,出于紧张,双手紧紧抱住我的后腰,我身上立刻像过电一样,腾云驾雾,即便骑着摩托车上山、下海,摔个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为什么跟陶波就没有这种劲?
陶波是我妹妹的同学,正当我休学在家的时候妹妹把她领到家里来了,父母很快就相中了。就在我们订婚的第二天,原亨得利表行的董事长把他的三女儿领到我家来了,愿结秦晋之好。命啊!我是相信人各有命,心强不如命强。王董事长若早来一天,我一生的命运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王三小姐的神态我至今记忆犹新,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有夺人心魄的风采。我想,当时连我的父母也有点后悔了,因为我父亲在亨得利表行干了一辈子,后来成了表行的股东,当了一个分店的经理,解放后结结实实地戴上了一顶资本家的帽子。但心里不无一种怀旧的感情,对他的老东家还是保留着尊敬和感激的。母亲也是出身望门,原是河东曹家的大小姐,洋学堂毕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只因为父亲常去曹公馆修表,两人才悄悄地爱上了。母亲自然也愿意找个门当户对或同命相怜的人家结亲。但他们从来没有为选择陶波做儿媳妇而表示过后悔。
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不是我想离婚,而是陶波会不会把我甩掉的问题了。
父母站在街道里搭起的高台上挨斗,作为资本家狗崽子的我理所当然地跪在台上陪斗。作为资本家第二个狗崽子的——我的弟弟,则戴着红卫兵的袖章,站在台上对我们进行声嘶力竭的批判。陶波站在台下的人群里,当时她的心里不知承担着怎样的矛盾和痛苦?我不敢问她,那些日子她也不愿多跟我说话。表面上她作出一副公正而客观的样子,没有跳上台去对丈夫及公婆反戈一击,私下里也没有对我们表示什么同情,似乎资本家就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当时有谁不是这样认为的呢?
父亲要受到被遣送原籍的处分,而他的原籍在上海农村。母亲是北方人,死活不到南方去。我只好到附近的农村去寻找门路,南郊区愿意接收我的父母,条件是我这个整劳力也必须一块去落户。我只好陪着父母一同被遣送到农村,谁叫我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呢!陶波和两个最小的孩子留在城里,我把大小子带走了。这实际就是一副离婚的架势,只等着她张口。“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何必要牵连她呢!但那时候我的心里是不愿意跟她分手的,地位能改变人的含义。我已经被贬值,唯恐陶波看不上我。
她所在学校的教务主任,又是她的好朋友,劝她下定决心,不能再跟着我受洋罪了!准备给她介绍一个空军军官。我相信又是命运之神战胜了她,她带着两个孩子苦挣苦熬了两年,最后做出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而是跟我去农村。为此我一辈子都会感激她,今后若是再从我陈公琦嘴里说出“离婚”两个字,天打五雷轰!
她不仅给我带来了家庭的欢乐,家庭的温暖,还把我们家那只老黑猫也捎来了,孩子们离不开它,管它叫“黑黑”。当初是我从垃圾箱里把它捡来的,一定是主人嫌它黑才把它丢弃了。母亲也不愿要它,说黑猫不吉利。我年轻气盛,不但不迷信,反而上来犟劲儿,一定要把它养活。其实“黑黑”的生命力极其旺盛,用不着多管它,它就长得十分精壮,渐渐成了我们家庭中一个不可缺少的成员。大人下班回来,孩子们放学回来,要是看不到黑猫,心里总好像缺了点什么……
谁知这家伙竟不喜欢农村的环境,没几天自己跑回城里去了。我们自然很想念它,尤其孩子们,天天都要念叨几遍“黑黑”。半个月后,我们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突然听到猫叫,孩子们耳朵尖,最先高兴地叫起来:“是‘黑黑’回来了!”
果然是它。趴在门外,不知是因羞愧不敢进屋,还是饿得没有力气上床了。它的样子完全变了,骨瘦毛长,满身泥土,抓在手里像面条一样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知它跑了多少路,饿了多少天!孩子们给它洗了澡,拿出最好的东西让它吃。它却看也不看,闻也不闻,不论怎样喂它也不吃,三天后“黑黑”就死了。孩子们在房后给它堆了个很像样子的坟堆……
陶波来到农村以后我们确实过了两年好日子。父亲摆摊修表,农村戴表的人开始多起来,还真赚不少钱。我当厂长,也算有头有脸,吃穿不想。陶波在公社小学里教书,她表面上还是快乐的。但我发现她有点变了,缺点越来越突出了,不会操持家务,屋子里老是乱七八糟,袜子随便丢,有时用裤衩擦桌子……人的感情多么奇怪,她为我做出了牺牲,我对她好了,可她的心里又冷淡了。
我们回城不久就赶上大地震。那天正巧我去房山县拉白灰,回来得太晚了,没有卸车。清晨就发生了地震,房倒屋塌,工厂停产,那辆卡车就一直跟着我,那车白灰也正好让邻居们搭抗震棚用了。我每天开着卡车给工厂的领导、职工和自己的老邻居们拉砖、拉料。那年月当个汽车司机可是大拿,“离地三尺,高人一等”,谁不求我?包括从前瞪着眼珠子对我们家进行批判的人,也得向我送笑脸儿。既然老天有眼,我就不能小肚鸡肠,跟他们一般见识。我不计前嫌,不报复,只要他们肯来求我,我陈公琦就是有这点肚量,能答应的事情都答应。其实他们求的不是我,是我手里的方向盘。汽车和汽油都是公家的,我刚从农村回来,犯不上得罪人。我这个人的缺点也在于此,对外人很好,基本上有求必应。因为我有理智,有顾虑,知道自己也有求于别人的时候。我喜欢什么都会,包括开汽车。但并不愿意一辈子就当个汽车司机。说得再简单一点,跟外人打交道的时候我能掌握自己的情绪。回到家里精神就完全放松了,用不着伪装,说话做事、喜怒哀乐完全听凭感情的自由发泄,有时非常粗暴,决定家里的事情武断而又任性。我的家庭又出现了危机——
陶波忽然变得不说话了,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我发多么大的脾气,她都不再跟我争吵。好像对一切都厌倦了、麻木了。我感到不对头,一再追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对我的纠缠也感到无比厌烦,实在被逼急了就说:“哎呀,还会有什么事?连活着都没有什么意思了!我真不明白,地震那天为什么没有把我砸死。难道我受的罪还不够吗?我活得太久了,真烦人。”
她才只有三十四岁,怎么说自己活得太久了?我心里流过一阵寒气,这可比提出离婚更可怕。
我的抗震棚搭在马路边上,连续几天暴雨,大水没过了床铺,无法睡觉,无法做饭。她是为这个才想到死比活好吗?不会的,这是天灾,家家如此,她是明白人。
陶波在女人中算是有本事的,常遭同事的妒忌。当初我的妹妹不是平白无故非要拉她做嫂子的。而现在,一些从才能到外表都不如她的人,生活得都比她好,叫她怎么想呢?还不是由于我的命运坎坷连累了她,到现在家不像家,人不像人。我把着方向盘,成天去为别人帮忙,接受人家的奉承,回到家来还像有功似的。我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又做了什么呢?
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不合格的丈夫,对陶波温情太少、关心照顾太少了。对我来说这是个转折,陶波跟我夫妻一场,终究是有缘分,有情义。眼看她生出厌世之心,我若不管不问,连这点恻隐之心都没有,还算是人吗?
我尽力变得温柔了,经常检点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不能逼得陶波一时想不开做出无法挽救的蠢事。有一回我要出差去广州,正赶上陶波身体不舒服,我离开她有点不放心。严茂顺建议我带着陶波一块去广州散散心,我心里为难,嘴上说不出。我们两个人的工资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已经相当拮据,哪有力量带着老婆自费去旅游呢?大丈夫生不逢时,难免也会被几个臭钱所制!当时严茂顺很够朋友,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提出有个单位可以替陶波报销路费,并且愿意先借给我们五百块钱。我收下了他的钱,一是为了应急,二是心里也想贪点小便宜。虽然以后如数归还给他了,陶波的车票也没有让他给报销。但这毕竟是一件使我难堪的事情,直到今天还跟严茂顺有扯不完的瓜葛。我陈公琦也不敢对自己的人品挑大拇哥……
“喵!喵——”
“喵儿,喵儿……”
从屋顶上传来瘆人的猫叫声。猫本来是一种很温驯、很讨人喜欢的动物,白天冲着人叫几声,也是嗓子细细的,一副耍贱的惹人怜爱的样子。怎么到了深更半夜,猫的叫声就变得这样激昂、尖厉?好像有两只猫,一只叫得高亢粗野,一只叫得尖细嘹亮,在静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激动人心。
“喵!喵——”
“喵儿,喵儿……”
它们在干什么?一声接一声,一声高似一声。在咬架,还是争夺食物?为什么不咬不吃,只是叫呢?
猫的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犯人们的鼾声却低下去了。有的坐了起来捅醒了旁边的人:
“快听,野猫发情了!”
“真的。那尖声的是母猫,听它叫得多浪,多美!”
“公猫急了,扑上去了……”
犯人们纷纷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着亮光。
“喵儿,喵儿……”
“猫的那个家伙是什么样儿?”
“马鸡巴黑,羊鸡巴白,驴子鸡巴狗尿台,猪鸡巴三道弯儿,猫鸡巴一个尖儿,狗鸡巴进去不出来。”
“你馋了?说说过过嘴瘾吧!”
“你屁股眼儿痒痒啦?”
“我们还不如变个猫哪……”
两只多情的猫终于走了,收审站里重又安静下来。年轻的犯人们却翻过来倒过去,耿耿难眠了。从通铺的最里边传过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有人在厮打,他们喘着粗气……
我宁愿堵上耳朵去想自己的心事。
往事还像残余的火星在我眼前飞迸。
可能已是后半夜了,一种冰冷的空虚感越来越难熬了。这回我真的要被逼得绝望了!
今后吉凶祸福殊难逆料,跟这次打架相比,以前经历的那些坎坷简直不算什么。我那个多灾多难的家庭还闯得过这场危机吗?我被抓起来之前,陶波的心情就已经坏得无法再坏了,她受得住吗?倘若她挺不下去怎么办?她今年多大……四十一岁,还很年轻。
我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闪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应该逃出去,不能坐以待毙!
黑暗中,我仿佛也能看到门上那把厚重的大锁。窗户上一根根四分粗的铁棍,被院子里的灯光一照,发出冷冰冰的光泽……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