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提审·提问

  我一分钟一分钟地数,一天一天地熬,被关进收审站整整二十三天了,没有人搭理我,一次也不提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被憋死,没有急疯?

  收审站不同于监狱。为了防备我们正在接受审查的人跟外界的同案人“串供”(指互通情报、交换供词)或订立攻守同盟,不许家属及任何亲戚朋友来探望。我与世隔绝了,不知道检察院、工商局到底想把我怎么办?我被抓起来了,反而不知道自己的案子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对于自由人来说时间很容易对付的,二十三天一眨眼就溜过去了。对我来说可是一天长于十年!我对着看守喊叫,见到江科长时向他哀告,他也只能催促检察院加紧对我这个案子的调查。收审站主要的工作是管理我们这些人,并不真正负责办案。雷彪这个浑蛋(我已经习惯于骂街和说脏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不骂街很难找到合适的字眼表达胸中的愤怒)难道把我给忘了?真是草菅人命!

  同号的犯人们劝我:“他们不急,你着的哪门子急?反正有三个月的期限管着!”

  公安局有规定,我们这些“准犯人”在收审站里一般只能关押三个月。三个月为一期,期满后就得做出处理。除非案情重大者,三个月查不清楚,可以再延长一期。我想,一个好人在这里关上半年,差不多也就快死了。何为大案?何为小案?还不是由办案人定。焉知雷彪这小子不想让我的案子升级,不想把我拴在这个魔鬼也受不了的地方呢?

  二十多天来,十三号牢房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有四个人被正式逮捕转到监狱去了,其中包括“鸟屁”杨光。杨光的被捕,使“鹰头”崔朝柱那麻木粗硬的神经好像也被刺激了一下,他变得更加凶狠暴烈,烦躁不安,对新来的犯人格外残酷。一次从我们号子里判处这么多人,对大家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当然也有被放走的,那就是郭建坤。老郭高兴地跟大家挥泪而别,真是令人羡慕。送他走的时候好几个犯人都放声痛哭,那自然是哭自己。在逮捕那四个人的时候反倒没有人哭,大家只是发傻。犯人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友情。

  我的案情老郭全知道,我托他给家里捎封信,这是一封上告信,我本人的情况他可以当面向陶波讲。收审站对放出去的人检查比较松,为了预防万一,他把我的信搓成一个卷儿,从铺底下撕下一块垫被的薄塑料裹在外面,然后塞进肛门里。真是肝胆之交多在草莽!

  有的犯人在墙上画道儿道儿,我则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墙壁上画“正”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这种原始的智慧来计算日月。当我的墙上积累了七个正字的时候,第一次传来了要提审我的消息。

  不是在黄荣挨打的房间,而是隔壁。有我的座位,我对面坐着雷彪、江科长和检察院一个姓杨的检察员。不像“鸟屁”杨光听说的,可以要水喝,要烟抽。我没有要,江科长却主动把烟递过来,我没有接:

  “谢谢,我不会吸烟。”

  江科长惊奇地看着我,他举着烟的手并没有抽回去。

  我只好又说一遍:“真的,我不会吸。”

  从他的神色看,我好像是个不可理解的大傻瓜。难得从号子里被提出来,即使不会吸也应该熏一熏,刺激一下或镇定一下神经。为什么要放弃这难得的享受一下自由的人间烟火的机会?吸不完带回去,送给哪个犯人他都会给你磕两个响头的!

  我忽然想起“鸟屁”拾烟屁股回去孝敬“鹰头”的情形。我没有必要那样做,“鹰头”这些天脾气反常,最好不要理睬他。再说他现在也不敢对我怎么样,我已经是老犯人了,而且人缘儿比他好。因为我有两大优势:一是饭量比较小,每顿吃不了两个窝头,谁对我好我就可以省给谁半块窝头。别小看这半块窝头,它可以使横的变顺,恶的变软,很能拉拢一些人。二是我会讲故事……

  “陈公琦,你现在尝到政治法令的厉害了吧?收审站可不同于你那个轻工机械厂的保卫科,再不低头认罪你想能过得去吗?我们的政策不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考虑好了吗?”

  雷彪每一次跟我谈话,开场白总是交代政策。我一听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八个字,就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感和厌恶。我害怕听到或见到这八个字,尽管我没有犯罪。

  我望着眼前这三个国家法律的代表,不知该说什么好,感到一种虚幻的激动,也许是悲哀和惧怕。

  “陈公琦,你想好了吗?”

  “想什么?”

  “哈哈,你还在装傻。告诉你,发昏挡不了死,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雷彪嘴角露出轻蔑的、手操生杀大权的人所惯有的微笑。

  “老雷同志,我再跟你说一百遍我没有贪污受贿,你也不会相信……”我尽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最终还是带着一点颤抖,“我请求你们把严茂顺也抓起来,我愿当面跟他对质。”

  “会有那一天的,不过那要等公开对你进行审判的时候。这是政府的事情,我们要按法律办事,不能上你的圈套!”

  我憎恨他,他这是在保护严茂顺。我暗地里曾一百次想过要报复他,见了面要痛骂他,我要真的含冤被判刑就要想办法杀死他!可是当我面对他坐在被审席上的时候,夜间的勇气不复存在。我感到自卑,从心里瞧不起自己。

  “你这么急于想见到严茂顺吗?”

  姓杨的检察员冷淡地问了一句,这一句却像抽过一鞭子,我被打蒙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雷彪立刻明白了同伴的提醒,说:

  “陈公琦,你想得倒很美,只要你跟严茂顺见了面,两人交换一下眼色,交流一下信息,相互心里就都有底了。到底是大学生,就是比别人心眼儿多。告诉你,政府所以先把你抓起来,就是不让你们串供!”

  “你们错了,严茂顺现在不需要跟我串供,他要一口把我咬死。跟他一块作案的人全在外边,可以自由串供。严茂顺自己就承认贪污受贿六千五百元,你们不抓他,为什么抓了一个并无真凭实据证明他贪污受贿的人?法律对任何人不都是平等的吗?”

  “你以为政府是随便抓人的吗?这不是儿戏,没有真凭实据我们怎会把你送到这个地方来!严茂顺算什么,你才是他的后台!”

  “老雷同志,请你把我贪污受贿的证据亮出来。”

  “是我审问你,还是你审问我?”

  “我难道没有权利要求看看你们给我定罪的证据吗?”

  “你有这个权利,到时候你什么都会看得到的,”又是那个姓杨的,他的脸白得吓人,似乎有点浮肿,把眼睛挤得窄而长,闪出像刀片一样细薄的寒光。“现在我先给你透露一点,你的同案人有铁证把你证死了……”

  “哎呀,那不就是严茂顺吗?他说我贪污了三万,我还可以说他贪污了五万,你们为什么不信?”

  “我们当然不会只相信严茂顺一个人的话,还有你的其他一些同伙的证词,你的单位里领导和群众,你的邻居和街道居民委员会,甚至包括你最亲近的人,都给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姓杨的一张嘴全是明枪暗箭。他身上有一种彻底的冷静与冷酷,那双小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我,一阵阵寒流从我的后背直升到头顶。

  杨检察员的口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起来:“陈公琦,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自己眼前的处境。已经进了收审站,不要提别人怎么看你,说句老实话,就是你心里还认为自己没有罪吗?现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你的认罪态度。你的机会不多了,再执迷不悟,谁也救不了你啦!”

  第一次提审几乎把我的意志摧垮了,特别是杨检察员那几句话,连我最亲近的人也证明我有罪。这是谁呢?陶波、儿女,还是父母?不,不可能!我不相信。他们能揭发我什么呢?

  又过了七天,江科长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里。上次提审我,他坐在旁边一句话没说,这次却只有他一个人。先给我倒了一杯水,态度跟雷彪大不一样,甚至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也不一样。张口先叫我一声“老陈”,让我吃了一惊,感动得眼睛发潮。

  “咱们直话直说吧,你的案卷我仔细看过了,有些问题不清楚,想跟你好好谈谈。”

  我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你当然知道,你的案子目前主要由工商局的雷彪同志办理,检察院经济庭的杨春同志协助他,我们就更是协助他们了。因为所有的待审犯人都关在收审站,我们有责任了解你们每个人的案情,协助他们早日把案子查清。希望你不要紧张,不要有任何顾虑,实事求是地随便谈。”

  江科长那张清癯的、应该说也是相当威严的脸,此时让我感到十分亲切。他这种平等的亲切的谈话方式甚至让我相信自己的命运又出现了转机,我在精神上已经有许久没有享受过人的待遇了……

  我不开腔只怔神,大概使他误会了。他吸着一支烟,笑了:

  “对了,我也应该作一下自我介绍。你只是跟着别人一块叫我江科长,不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江维民,一九六六年毕业于北京政法学院,在市公安局六处当科长。成立收审站的时候临时调我来帮助工作。怎么样,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

  “您只管问,我一定尽我所知如实回答。”

  “你既然知道严茂顺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还要跟他签订订货合同?”

  我现在最怕的事情就是讲述自己的案情。已经讲过三百六十遍了,每讲述一遍灵魂都要撕掉一层皮,冒点血津。讲来讲去,我真是烦透了!对江科长,我不能不讲,而且在心里提醒自己,讲得越详细、越具体越好。看来他是正儿八经的公安干部,能够公正地对待我。只要公正,对我就是帮助。我稍微沉静了一会儿,把情绪稳定住。

  “我真正知道了严茂顺的为人是近几个月的事,以前我对他的印象很好。一九八一年,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高峰,我的几项重要建议都实现了,轻工机械厂换了一个样子,厂房、设备是新的,人强马壮,生产任务大增。我主管生产,又揽到了一项灯具设备的出口任务,如果完成得好可占全年总产值的百分之四十。上半年干得很好,到七月份我发现了一个大难题,按原计划购进的生产材料——‘□钢片口字铁’不够用,如果找不到新的货源,第四季度就有停机的危险。鬼使神差,我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多年不见的严茂顺。他问我在什么地方工作,我当时正春风得意,自然以实相告。他自称是医药公司工程队的业务负责人,非要拉我到他家去喝酒。过去我对他不错,可以说有恩于他,见他的盛情难却就答应了。在吃饭的时候他提出要我替他承揽点加工任务或者修建项目。我正好缺少口字铁,他当场就拍了胸脯,一定帮我联系货源。几天后他到工厂找我,答应每年可为我厂提供三百吨口字铁。还说他的工程队专门抽出一个车间,为我厂把钞钢片冲压成口字铁。隔了一段时间,他又为我联系了东北、河北、山东等十六个单位来订合同,可以向我提供口字铁。直到那两个东北人赌博宿娼被抓住,咬出严茂顺,我才知道他是打着我的旗号向每个供货单位索要百分之三的手续费。所谓我是贪污受贿三万元集团的首犯就是这样计算出来的:我负责的生产科一共签订了十六份价值一百万元的购进口字铁合同,按百分之三向供货单位索要贿赂,正好是三万元。其实早已经查清,至少有七份合同是清白的,对方交来口字铁,从我们厂财务科领走应得的钱,没有向任何人行过一分钱的贿。我敢起誓……”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样一种场合,向一个公安局的科长发誓,是愚蠢而可悲的!

  “江科长,我以人格担保……当然,我现在是阶下囚,已经没有人格可言了。可我怎样才能使您相信,我确实没有接受过一分钱的贿赂,严茂顺红口白牙硬说我拿钱了,我说没拿,单凭他的证词不能定我有罪,光凭我的口供也不能说我无罪,这案子何时才能了结?”

  “老陈,不要激动,喝点水。”

  江科长的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他始终望着我,仿佛在估量我的身世、智力、命运、机遇以及我话中的真伪……

  “不要以为凡是从你们嘴里说出的话,我们一概不相信。你说,严茂顺为什么非要坑害你呢?”

  “我认为他一开始并不想害我,案发后他曾到我家里赔不是,原话是‘……我托了好多人,最后总算见到了工商局的刘副局长,还有管咱们这一片的老雷,我对他们是实话实说的,陈公琦是叫我给坑了,他不但没拿钱,我拿钱他也不知道。过去他是我的领导,我知道他出身不好,胆子小,如果让他知道我拿钱,他连合同都不会给订的。’他还求我暂时受点屈,不要跟工厂的领导谈,他花了一百块钱买的好烟好酒送给了雷彪,刘副局长和雷彪都答应很快给他结案……”

  “等等,”江维民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锋锐和严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话如果是真的是什么后果,倘若是你捏造的会有什么后果,你不会不知道吧?”

  “事已至此,我只能讲实话,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了。我只住一间屋,严茂顺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场。”

  江科长在他的本子上记了一些什么,等他停了手我才接着往下说:

  “过了几天,他又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事情遇到了麻烦,公安局下了个文件,经济案超过五千元的就逮捕法办。他还说是雷彪让他找我的。这次严茂顺没有当着我的家人讲,而是把我拉到屋外的马路边上,他向我承认实际拿了六千五百元,求我替他承担一半儿。他身上带来了三千二百块钱,希望我收下,明天交给工商局,就说是我贪污的,他再交出三千多元,这样两个人谁也不会被逮捕。他说这是雷彪的主意,如果我答应下来,顶多就是科长当不成了,但可以救了严茂顺。他还有两千元的存款愿意送给我作为报答,叫我多讲点实惠,不要贪图那个科长的虚名。我当时真的打了半天怔,当时工厂的朱刚、刘青萍那一伙人正在整我,如果我承认自己贪污受贿了三千二百元,那就不仅是当不成科长的问题,会身败名裂,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上对不起祖宗八代,下对不起妻子儿女!我曾想把钱收下,第二天到工商局和盘托出,揭穿雷彪和严茂顺的圈套。又一想谁会相信我?严茂顺若翻脸不认账怎么办?当时没有别的证人,而钱又在我手上,怎么说得清楚?既然不想舍己救他,也用不着害他害己。于是我坚决拒绝了他的要求。并严肃地告诉他这是栽赃陷害,雷彪出这种主意不是救他,而是害他。姓雷的不可能永远手大遮天,有一天露了馅儿,罪上加罪。不久我反而被抓进来了,现在严茂顺为了保自己,只能狠命地咬住我不放!”

  “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写成材料?”

  “我是要写的。除您之外,至今没有人认真地找我谈过话,更不会让我写什么材料。公司派出的工作组一进厂就贴出大字报勒令我停职,我提出要跟公司主管干部的书记谈话,他始终不安排时间。几天后突然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宣布我是贪污受贿三万元集团的首犯,撤销我的职务。我不是被抓而是被骗到这个地方来的,第一次提审您也在场,根本不容我说话。”

  “你实事求是地写一份系统的交代材料交给我。”

  “江科长,我想请教一件事。”

  “你说吧。”

  他声色不露,似乎猜到了我要提什么问题。

  “雷彪不适合办我的案子,我能不能给公安局或检察院的领导写信,申述自己的意见?”

  “你要确有事实根据就可以写,”江科长的神态里有一股深不可测的平静。对我所讲的关于雷彪的事情既不感到惊奇,也不表示愤怒;不表示怀疑,也不表示相信。对我的想法不鼓励也不反对,“我可以通过组织手续给你转上去。”

  “我有根据,除去刚才讲的,严茂顺还准备送给雷彪一块高级手表。雷彪家里生活困难,有两个孩子在家待业,严茂顺正在为他的儿子介绍工作。还有其他一些情况,等我写出来您再看。”

  “你认为雷彪同志是为了保护严茂顺而加害于你?”江科长的语气是冷淡而又严峻的。

  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能退缩了,只好心里有什么就往外扔什么:

  “我认为就是如此。同时,他也想漂漂亮亮地办个大案子,立功受奖。这不能怪他,社会的法则就是天衍淘汰,适者生存。雷彪也是凡人,他想生活得意,自然就拼命适应社会。公司原来对我不错,打击经济犯罪的运动一来,一听说我是大老虎,态度立刻就变,欢欣鼓舞地把我抛弃了。公司也可借此出一番风头。”

  江维民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他的城府太深了。再加上我又是个犯人,妨碍了他跟我交流自己的思想。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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