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鹰头·鸟屁

  正式的监狱里也是这样对待犯人吗?我不得而知。为什么不让犯人读书看报,不组织他们学习?不是要教育犯人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吗?真正需要洗脑筋的人来了,为什么又不给洗呢?一天到晚让犯人练“和尚打坐”有什么好处呢?这是让他们闭目思过,还是一种惩罚?让他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人的智慧总是有限的,我感到自己太简单幼稚,无法理解和适应这个收审站里的生活。实际上没有一个犯人(严格地讲我们还不是犯人,叫做什么呢?准犯人——太咬舌头了;收审员——太好听了,倒好像是公安局里的一种干部职称。实际上收审站里上上下下,包括我们这些被关押的人,都把自己叫做犯人),认真地打坐思过,一个个东倒西歪,有的打瞌睡,有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也得有词儿,这些人缺少的就是新鲜词儿。你看一个个那神头鬼脸的样子,说好听的叫胸无点墨,用骂人的话说叫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荤油,能说出什么新鲜词儿?脱口而出的都是脏话,要不就是自己那点作案的手段和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荤笑话,相互都讲过无数遍了,连他们自己都听腻了。这里是一块精神沙漠,每进来一个新的犯人,大家都像过生日一样兴奋。可以打打人,寻找一点皮肉的刺激,还可以听到点新鲜故事,滋润一下空洞干渴的灵魂。

  我从他们那野兽一样瞪着我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上午,他们那闲得发痒的拳脚把我的皮肉饱餐一顿;现在,他们那饥饿的灵魂又要吞吃我了。

  黄脸号长是牢房的统治者,他的话就是法令,没有人敢违抗,他似乎比警察的权力还要大。他本人却是自由的,可以躺,可以坐,可以在地上溜达,还可以任意支使别人,打骂不听他摆布的犯人。

  他摆出一副傲然自负的神态:“都他妈的给我坐好听着,陈公琦,你交代吧!”

  他老是这样一惊一乍,真要把新犯人的屎尿都给折腾出来。幸好我已经有点稳住神儿了,跟他装傻:“号长,你叫我交代什么?”

  他蛮横地说:“这是规矩,每个新来的犯人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向同号难友介绍自己的犯罪经过。你可以对‘帽花’说瞎话,不许对我们隐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又搬出他的规矩,该审我的不审,却让这帮不逞之徒来取笑我。

  同号的犯人们也开了腔:

  “讲讲你是怎么捞了三万块。”

  “有没有娘儿们给你帮忙?”

  “你捞了那么多钱,肯定玩儿了不少女人,讲点有味儿的。”

  “对,看你这个管痨样子就是个搞女人的老手。来点花哨的,最好把哥几个的老二(生殖器)给说硬了。”

  “好,哈哈——”

  不讲是不行了,我必须得过这一关,不知后面还会有什么花样。怎样讲,从哪儿开头呢?用不着正儿八经,我感到自己也渐渐地变成了野兽,我和他们之间只是一种赤裸裸的兽性拼搏。当环境逼迫人不再尊重自己时,就无所谓丑恶或下流了!对付黄脸号长和犯人们这种惹不起的强硬态度,厚颜无耻是最好的和解办法,能软化他们和我的关系。要表现得跟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坏,才能取得他们的谅解和尊重。我能做到这一点吗?我的事情本来枯燥无味,但要尽量说得生动引人,又不能糟蹋自己——

  “说起我的问题一言难尽。也许你们不信,我真的一丁点罪也没犯!几个小时前是稀里糊涂被骗到这个地方来的……还是从头说吧,去年年底,打击经济犯罪工作组突然进驻我们厂,宣布我是贪污受贿三万元集团的首犯,勒令我停职检查。每天还要到工厂保卫科早请示、晚汇报,像‘文化大革命’中对待牛鬼蛇神一样。真是祸从天降,一棍子把我打蒙了。这是从哪儿说起呀?我不服,向上级写了告状信,控告工作组侵犯我的公民权。我老婆是市级模范教师,知道我发生了这么大事情,又急又气,下班回家在雪地上跌倒,把腿摔断。我索性就拒绝上班,在家里服侍老婆。连工人们都说,我敢蹲班,敢反抗工作组,就证明我心里没有鬼——因为我不是傻瓜,没有理不敢胡来。我在家里蹲了三个月,今天早晨工厂保卫科的人到家找我,说要检查生产科的小金库,我是生产科长不能不来。我一进厂门就看到全厂停产,工人们都拥到大门口看我,工商局的雷彪和一个派出所的警察说要找个地方跟我谈话,把我哄上吉普车,一下就送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坐在我旁边的犯人眼睛里还有点善意,但连腮胡子跟头发一样长,毛茸茸的像个大马猴。说话的声音也挺亲近,不像是怀着恶意:“那三万块钱是怎么回事?工作组总不会凭空捏造吧?”

  我叹了一口气:“咳,这怎么说得清楚……”

  号长不耐烦了:“不敢说出来就证明你的心里还是有鬼!”

  “大马猴”也安慰我:“老陈,反正大家都闲着没事干,你说出来也好帮你分析分析。把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受。”

  我胸口堵得发慌,涌起一阵阵莫名的悲哀。我不愿意向眼前这样一群人展览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向亲人和领导都说不清楚的事情,对这些犯人能说得清楚吗?他们无非是想听点笑话,寻寻开心,而对我来说讲述这一切是非常沉重的。

  犯人们不再面对墙壁,而是都望着我,一双双令人戒惧不安的眼睛里流露出愚蠢的好奇心、伪善的恻隐之心和对恶的向往。我突然激动起来,眼前这些家伙不是野兽,是人,是跟我一样的人。古往今来没有无犯人的社会,犯人不一定都是坏人。就像有阴就有阳,有夜就有昼,有输就有赢一样。有良心和昧良心的要成一定比例,世界才能保持平衡——不会太好,也不至于毁灭。我受了冤枉,焉知他们当中就没有被冤枉者!我自己也成了犯人,为什么还这么蔑视犯人?他们即便是坏人,也是明的。我们都是这个到处布满陷阱的疯狂的文明社会的牺牲品,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他们决不会比严茂顺、雷彪、朱刚、刘青萍这样的人更坏。我用不着防备他们,为什么不尽情发泄一下心里的闷气?!也许“大马猴”说的有道理,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我一下子承认自己是犯人了,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一旦把自己变成了犯人中的一员,心理上的障碍就拆除了,态度也大不一样。我抬起头,眼睛迎着众犯人灼灼的目光,把受伤的腰身活动一下,让后背靠在墙上,双腿从屁股底下抽出来,坐得更舒服一些。我情绪的突然变化把犯人们给稳定住了,连霸道的黄脸号长也没有干涉我破坏了他的“和尚打坐”的规矩。

  “我的事可以讲三天三夜。”

  这像一部评书的开头,果然把犯人们吸引住了。

  “先讲案子是怎么犯的。朝阳旅馆有个服务员,专门拉拢客人到他家去赌博,实际是替他老婆拉皮条,他老婆卖淫。客人们赌完钱就跟他老婆睡觉,不管是输是赢,最后都得把钱留给他老婆。每天晚上他的房子里总有一帮外地人,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这样的人家必然遭到邻居的厌恶。有天夜里邻居告到了派出所,警察从他家里抓出两个东北老客。这两个东北人咬出了严茂顺和我。

  “严茂顺是怎么个人呢?从前也当过工人,一九六一年下放回到农村。他虽然当了农民,并没有真正种过几天地,挑着个担子走街串巷爆玉米花,有时还到城里贩卖鱼虾或做点别的小买卖。一九六九年我筹办南郊农机厂的时候他找到我,求我给他安排个工作,我叫他当了业务员,全家人由农业户口变为商业户口。当时我对他的印象特别好,他长得矮胖,秃顶,神态活像一尊欢喜佛,叫人感到敦厚牢靠。年纪比我大两岁,皮肤却又红又嫩,脸上一点褶儿也没有,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叫酒精泡的。他一天三遍酒,早晨一睁眼皮就离不开酒杯,除去嗜酒如命以外还好色。但是,他有活动能力,说话办事讲义气。直到现在我也不大相信是他成心害我……”

  我讲乱套了,犯人们不可能听得明白。幸好他们没有打断我,似乎听得还挺来神儿。我只得按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讲:

  “还是讲讲工厂为什么要害我吧,我得罪了书记兼厂长朱刚,我为什么会得罪他?有我说得清的原因,比如嫉妒和因为两个女人。也有我说不清的原因,也许我天生就是这种倒霉的命!就说在南郊下放期间,我把只有十几个人的拖拉机站发展成二百多人的农机厂,给公社赚了大钱。事业扩大了,公社领导争权夺势,闹得我这个外来户混不下去了,一九七五年借着落实政策又回到城里。先在一个小铸造厂里开汽车,一九七八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被调到轻工机械厂当设计科长。那时候轻工机械厂是个亏损大户,产品陈旧,价高质次,没人要。我毕竟在唐山矿冶学院机械系念过两年书,以后因病休学,在新华业大又上了三年,才拿到大学本科的毕业文凭。很快就发现了工厂赔本的症结所在——技术大权掌握在一个二把刀手里。此人叫刘青萍,是工厂里有名的黑美人……”

  “细长脖”舔舔嘴唇,冷不丁插进一句:“嘿,黑美人,这名儿太甜了,长得什么样?”

  我把眼光转向这个可怜的色中饿鬼:“既然大家叫她黑美人,就说明她有点黑,但是黑得俏皮,黑得迷人,高鼻梁,深眼窝,有点混血儿的韵味。身材高挑儿,双腿修长,牛仔裤一穿屁股绷得滚圆,长得确实漂亮。而且待人热情洋溢,说话毫不拖泥带水,能说能干。她只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进厂后本应该下车间当学徒,不知为什么,人长得漂亮在生活的道路上也容易一路顺风,她被分配到设计科当工艺员,帮着工程师鲁植搞设计、编工艺。鲁植自然很高兴收下这样一个漂亮徒弟,很快两人的关系就好得非同一般了,可谁也抓不着什么事情。鲁植虽然有老婆孩子,但基本上长住在工厂里,跟黑美人饭票不分家,同一个碟吃菜,同一个盆喝汤。多少年之后,黑美人要嫁人了,她的丈夫就是劳动工资科管分配的那个干部,当初他把黑美人往设计科分的时候,两人也许就有了某种默契。鲁植却妒火中烧,心里不愿意黑美人结婚,但又拦不住。有个星期天他喝了一肚子闷酒,邪火攻心,找到黑美人的家里去闹事。正赶上黑美人丈夫的弟弟妹妹都在,把鲁植臭打一顿,还用烧红的铁筷子在他脸上烫了个乘号!从此他在工厂里就算臭了,下放车间劳动。设计科的大权落在黑美人手里。

  “我上任之后一眼就看出来了,黑美人能说能道,咋咋呼呼,对技术上的许多关键问题一知半解。我是新官上任,雄心勃勃,一心要干出番事业来。先把技术大权抓到自己手里,然后起用鲁植。想不到黑美人跟书记的关系更不一般。鲁植一回设计科,她就被调到下面一个大车间当副主任,反倒堂堂正正地成了中层干部。工厂渐渐起死回生,不久我听说同公司的一个小厂要倒闭,立刻上下串联,磨破了嘴皮子才把那个厂子拉进来,跟我们厂合并。工厂壮大,更新设备,搬进新厂房,扩大生产,一年后产值就提高了一倍多。我自知搞技术工作不如鲁植,我的特长是抓生产管理,就建议党总支让鲁植当设计科长。一开始上上下下都不同意,还揭出他过去的一些问题:困难时期盗窃厂里电器,干私活,曾被关押过一年。总之,这个人身上小毛病不少,但我们又不是提拔他当道德科的科长,用他一技之长又有什么关系?好在他有大学毕业生的牌牌,又正赶上知识分子走红,最后总算通过了。任命我当了生产科长。

  “我抓生产本是驾轻就熟,有了科长的职务指挥起来就更是名正言顺,把全厂生产拨拉得哗哗转儿。不是我在这儿跟你们瞎吹——如今我当了犯人,已经没有资格没有脸皮说大话了。事实是我的权力越来越大,况且我又有文凭,公司里已经有人透出风要让我当厂长。朱刚没有学历,党政分家闹腾好几年了,他不可能老是书记兼厂长,早晚得让出一样。我猜测他的心里宁愿让出书记的头衔,也不放弃厂长的职位。现在的企业里厂长比书记的权力实在。这样一来我就对他构成了威胁,因为我不可能当书记,要提拔只能是顶替他当厂长,正是掏了他的心肝肺。我不是官迷,实事求是地讲,我当厂长一定会比他当得好。但是朱刚搞权术,我十个陈公琦摽在一块也斗不过他。他把黑美人又从车间调回生产科当副科长,什么事情都找她,显然是准备夺我的权。根本不适合做管理工作的鲁植得寸进尺,也想竞选厂长,把我当成对手。乱上加乱,我的生产科里还有个女统计员,叫许掌妹……”

  楼道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哨音,把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查号啦!”

  犯人们急急忙忙面对墙壁坐好。

  看守打开我们牢房的门锁,三个服装整齐的警察走进来。前面两个依次去检查每个犯人的东西,跟在后面的瘦高挑儿一直向我走过来,他两颊深陷,不怒也威。盯着我问:

  “你叫陈公琦?”

  “是。”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因紧张而不停地抽搐。一则不知查号是怎么一回事,二则以为他要提审我。

  “你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带铺盖卷儿?”

  “这……”

  他难道不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已经派人通知你的家属,快点给你送来。”

  “谢谢。”

  我嘴里发出的声音几乎被自己心跳的声音淹没了,我等待他说出那至关紧要的话。然而他不再吭声,只是用眼光审视我,我被他冷峻的眼神震慑,只觉得自己的衣服又被扒光了,五脏六腑被他的目力刺个透底。然而我却猜不透他眼睛深处藏着的秘密。他的脸像石头一样冰冷和僵硬,好像勉强才克制住对我的厌恶和蔑视,连刚才说话的腔调也似乎没有抑扬顿挫,一下子把我拒于千里之外。我问心无愧,又何必这样害怕警察?像发烧一样猛烈袭来的恐惧感和自卑感,令我自己感到屈辱和震惊。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进了号子门,不是犯人也成了犯人。

  他不想再跟我说什么了。这难熬的沉默,他那公事公办的冷酷气概快要把我压碎了!

  另外两个警察已经例行公事地把每个犯人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

  瘦高挑儿的警察问黄脸号长:“崔朝柱,你这个号里有什么事吗?”

  “报告江科长,我的号里不会出事的。”原来他叫崔朝柱。

  江科长又对“细长脖”说:“杨光,你到审讯室来一趟。”

  杨光突然紧张起来:“江科长,是不是要放我?”

  三个警察没有搭理他,转身向号外走去。

  我比所有的人都更着急,慌忙下床铺紧追一步:“江科长,什么时候提审我?”

  咣当一声,牢门在我面前锁上了。

  江科长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你等着吧。”

  我几乎要瘫在地上,双手抓住门把稳了稳神。我要有志气真应该一头在墙上撞死!

  我忽然对警察也感到亲近起来,他们要在号子里多待一会儿,多跟我说说话,我也会感激他们的。我心里很明白,自己是想家,想见到妻子儿女,想听到他们的声音。现在我才体验到老婆孩子对我有多么重要,多么珍贵!我对不起陶波,当她得到我被关进监狱的消息时会怎么样呢?她受得住这一次的打击吗?我那不争气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了,我不敢回头,不能让犯人们看见我哭。

  崔朝柱还要叫我继续往下讲自己的故事,有几个没心没肺的犯人跟着起哄:

  “对,刚才正讲到带劲儿的地方,那个许掌妹后来怎么样了?”

  “大马猴”替我打圆场:“‘鹰头’,陈公琦太累了,他身上又有伤,叫他站着歇一会儿,反正时间还长着哪。”

  崔朝柱开了恩:“那好吧,晚上再讲。”

  我感激旁边的“大马猴”,犯人里也有好人。现在我哪还有心思讲自己过去的事情哄着他们玩儿。我坐得太久了,站着确实也是一种休息。让眼泪自己慢慢地停止,干涸。我默默地对着门闭着眼,仿佛离开了这个拥挤的囚室,置身在硕大苍凉的空间,自己的身体也化作一股喷涌升腾的浓烟……

  一只黑色的小蚂蚁从门缝里爬进来,我蹲下身子把它抓到自己的手心上。看它在我的手掌里、胳膊上飞快地爬动,小爪子搔得我痒痒的,非常舒服,非常亲切。它也是个生命,是个活物,而且比我更加弱小。如果我想在它身上发泄自己的怨气,两个手指一动就能把它碾死。

  它为什么要爬到牢房里来?可怜我,想陪伴我?我感激它,生怕被别的犯人看见它,抢过去把它弄死,让它顺着我的袄袖自由自在地向纵深爬去。我不再感到孤单,身上寄养着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它让我感到自己是强大的,是善良的,甚至是自由的,身上充满勃勃生机,脑子里也不再缺乏正常人应有的想象力……

  我身上开始发痒,是小蚂蚁在跟我亲热,刚开始我能感觉出它爬到了什么部位,渐渐全身都刺痒起来,好像通身爬满了蚂蚁。这小东西可真解闷儿,我忘记了自己眼前的处境,忘记一切烦恼,只顾抓痒,应付小蚂蚁耍的把戏。

  我的肚皮上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蚂蚁翻了脸,连三并四又在我腰上啃了几口。大概它想往下爬,被腰带拦住了去路,这才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连蚂蚁都敢欺侮我,做人真不能有好心!

  我在地上又跳又蹦,双手连抓带挠。身上奇痒无比,渐渐被剧烈的疼痛所代替,我的后背仿佛被蚂蚁啃出了一个大洞。我不后悔,但愿它不要离开我的身体。它只是默默地咬我,不说话,不鄙视我,它吃饱了就不会再咬的,让我体验到一种为别人作出贡献的高尚感……

  杨光被提审回来了,犯人们迫不及待地问:

  “‘鸟屁’,是要放你出去吗?”

  “他妈的!找我是打听别人的事。”

  杨光摇摇头,忽然又赶紧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鹰头’,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杨光用两个手指头在乱蓬蓬的长头发里挖着,一副极力要讨好崔朝柱的媚态,“我一进审讯室就找‘帽花’要烟抽,我对他说,行行好吧,几十天闻不到烟味,快熬死了。你们不是规定在审问犯人的时候可以给犯人烟抽吗?他拿我这副憨皮赖脸的样子没办法,只好给了我一支。我抽了几口就提出要去厕所,到厕所里赶紧把烟掐灭,藏到了一个‘帽花’绝对搜不出来的地方……”

  “有烟?好小子!”

  崔朝柱眼睛放光,急忙跳下床,亲自动手到“鸟屁”的乱头发里去找。由于心急用力过猛,拔掉了几根头发,疼得“鸟屁”吱呀乱叫。翻了半天只找出一个小烟屁股,崔朝柱火了,朝着“鸟屁”的屁股踢了一脚:

  “你他妈的,就给老子剩回这么一点玩意儿!”

  杨光抱屈地叫喊:“你别急嘛,还有哪。我在厕所的地板上还捡了两个烟头。”

  他果然又从头发里摸出两个烟屁股。

  “鹰头”高兴了。其他犯人也都馋得吧叽嘴,目光贪婪地盯着“鹰头”手里那三个烟屁股。

  崔朝柱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一小条白纸,熟练地把三个烟屁股撕开,将烟丝一丝不漏地放到白纸上,搓成一个细长卷儿。然后脱下脚上的布鞋,用鞋底狠命摩擦水泥地板。不一会儿,在鞋底儿和地板之间就冒出了一个个小火星,他叼着烟趴在地上。“鸟屁”也过来帮着他磨鞋底儿,烟很快就被他吸着了,他站起身子连吸三大口,烟气却一丝也不外泄,全部吞进肚里。停了一会儿,才有像一根线似的烟雾从鼻孔里溜出来,他又狠命地一连气吸了三口,那根细长的小烟卷儿也只剩下一个屁股了。他慷慨地把烟屁股让给身边早就伸长脖子等着的犯人,那几个犯人一人吸一口,到第五个人已经吸不出烟,只好把那点沾满尼古丁的纸头放进嘴里去嚼。还有人凑过去贪婪地吸收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的烟雾,号子里可算一片欢呼,出现了令我惊奇不已的快乐场面。

  心满意足的崔朝柱,拍拍杨光的肩膀:

  “你小子够意思!”

  杨光神气活现,好像为“鹰头”立了一功。不知为什么,他那得意的目光特别爱往我这边瞟。

  旁边的“大马猴”小声提醒我:“你要特别小心杨光这小子,他想叫你顶替他当‘鸟屁’。”

  我问:“什么叫‘鸟屁’?号长就是‘鹰头’吗?”

  “这都是监狱里的黑话,‘鹰头’就是犯人中的流氓头,谁也惹不起。也叫‘老棱子’,意思是有棱有角的老犯人、老流氓。‘鹰头’不一定是号长,号长是收审站指派的,‘鹰头’是自己打出来的。崔朝柱赶巧了,他是‘鹰头’,原来的号长释放了,收审站指派另一个人当号长,那个人斗不过崔朝柱,本心也不想当这个犯人头儿,就让给他当了号长。‘鸟屁’则是最低等的犯人,专门侍候‘鹰头’的。杨光可不是像他表面装的这么老实,刚来的时候也是个‘棱子’,想压倒‘老棱子’,生生是被崔朝柱给打服的。你上午挨打不过是例行公事,叫你知道一下‘鹰头’的威风。其实他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棱子’否则不会那么手下留情。”

  “啊,这还算手下留情?”

  “当然了,哪儿也没有把你打坏。你没有前科,他们就想找个乐儿,把你寒碜一下,你得认便宜。他们要真下狠手,你五天下不了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摸摸腰腿上还隐隐作痛的部位。

  趁着号子里乱哄哄的,犯人们还浸沉在香烟的味道所带来的喜悦里,我向“大马猴”又打听了一些关于收审站的情况以及号子里的其他规矩。还知道了“大马猴”的名字叫郭建坤,是生产资料公司的采购员,常去深圳购买彩色电视机,价钱比这边便宜。海关的人也托他给买两台,他没有办到,这回借着打击经济犯罪把他抓进来了。人家的案情都能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唯独我的问题,三天两夜也说不清楚……

  看守又送饭来了,跟上午的饭一样,看来这里每天是两顿饭。我也感到肚子有点饿了,等“鸟屁”把“鹰头”的那一份窝头和汤拿走,我便和其他犯人一样拿了两个窝头,盛了一碗菜汤,坐自己的铺位上啃起来,菜汤像刷锅水一样没有滋味,窝头咬在嘴里像豆腐渣,我的心里却有万千滋味!

  杨光侍候好崔朝柱,回头看见我又吃又喝,恶狠狠地冲过来就要夺我手里的窝头。我用右手一挡,汤碗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摔碎了,菜汤洒了我一身。我心里已经有点底,不像上午那么害怕了,故意心平气和地问他:

  “杨光,你要干什么?”

  他气势汹汹,跟刚才那个嬉皮笑脸的“鸟屁”判若两人:“你有什么资格吃两个窝头!”

  我跟他不能动恶的,动恶的我比不过他,只会把局面弄糟。就平静地反问他:

  “我应该吃几个?”

  “吃一个。”

  “这是谁的规定?”

  “是……号子里的规定。”

  “是收审站定的,还是号长定的?你说清楚。”

  我的冷静反而把他给稳住了。

  他有点气急败坏:“这规矩是我定的!”

  “你是什么人?想当号长?”

  “他是‘鸟屁’!”犯人们哄地一声笑了。

  郭建坤又替我打圆场:“‘鸟屁’,算啦,人家老陈文质彬彬,老实巴交,你就别欺侮他了。”

  杨光有点泄劲,转脸去求崔朝柱:“‘鹰头’,不能老叫我当‘鸟屁’,陈公琦是新来的,应该叫他当。”

  崔朝柱眼睛里露出骇人的凶光:

  “他当‘鸟屁’没有你合适!”

  一句话定乾坤,杨光的脑袋立刻耷拉了,拿起篮子里那唯一的一个窝头,蹲在地上就着气吃。

  我肚子虽饿,却啃不下两个窝头,省下一块让给郭建坤。郭建坤很会做人,又把那半块窝头递给杨光:

  “哎,‘鸟屁’,老陈吃不了,就便宜你吧。”

  杨光没有志气,一下子把半个窝头全送进嘴里。

  吃完饭有人向号长报告要小便。崔朝柱下令,所有犯人都必须解一次手,有屎的拉屎,没屎的撒尿,暂时没有的也要强挤出一点。屋角上有一个白瓷便池,擦得雪白锃亮,加上犯人的脸在内,它也算是牢房里最干净的一件东西。

  我悄悄地问郭建坤,这是什么规矩,为什么要集体大小便?他告诉我,大家集中解手便于冲洗便池。这是“鸟屁”的工作,他必须在大家解过手之后把便池擦洗得干干净净,不得闻出有一星半点的屎尿味儿。因为大家还要从那个便池里接水刷碗、洗脸、漱口……

  我一阵恶心,险些把刚吃进去的窝头全吐出来。也赶紧起身去打扫一下肚子里的废物,今后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屎尿,最好能随上大流。屎尿太勤,肯定会挨骂遭恨,我开始同情“鸟屁”,庆幸自己还不是最末等的犯人。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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