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这几天我的买卖格外兴旺。隔着大街斜对面的那家官办舞厅,“内部修理,暂停营业”,把顾客都挤到我这儿来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内部修理”是怎么回事。别看他们对顾客逐一检查证件,拿证件上的照片对照本人验明正身,卡得死而又死,管得严而又严,好像只有他们才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舞厅。可经理本人却乱搞了十几个姑娘!还贪污票款,腐败堕落。开业不足一年,赔了好几万元。我这里盈利,他那里大赔,除去公家,谁能干得起这种赔本的买卖!除去撤换经理,不知他们的“内部”还要怎样“修理”?我真想把那家舞厅吞并过来。叫我承包也行,我捆着一只胳膊也比他们干得好!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想想罢了。

  舞厅已经超员。像山西的老核桃——满人(仁)!人们活动的空间太少了,扭起屁股来互相碰撞。我心里过意不去,这哪是舞场,简直是人肉市场!幸亏天气凉了,打开排气扇,人们并不觉得热。到了八点多钟,还陆续有人进来。有些是碉堡的老主顾,我不能不另眼看待,只好多说几句抱歉的话:

  “对不起,今天人太多,请多包涵!”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礼多人不怪。对有教养的人,我总是唯恐失礼,被人家瞧不起。

  我在人缝里穿行,轻松自如,丝毫不感到拥挤。因为我看到的是钱不是人,人越多,钱越多。碰着了谁,就含笑说声“对不起”。我可不口是心非,老实承认钞票的魔力是无法抵御的,它就是生活方式和世界观。对现代人尤其如此。现在也只有买卖的兴衰才能调动我的热情。变幻莫测的灯光啊,满耳轰鸣的热浪啊,都难以再燃烧起我的激情。我可以对所有的人都笑,还可以笑得很真诚,很文雅,滔滔不绝地说着无比热情的话。但我心里始终是很冷静的,我最注意、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买卖。没有必要,也顾不得去细想这种生活有没有意思了。反正得活着。求解生活的方程式是永远计算不到底的。拼命想找出最后答案的人,自以为很聪明,其实是很蠢的!

  瞧,这个女人的屁股,保准是享受过生活的欢乐的人。

  这位明星也是我这里的常客。他的情人太多,搞得他太累、太耗心血。在碉堡里随便找个不认识的女人抱住,跳得浑身是汗。分手就忘,谁也不必牵挂谁。

  这位老先生每周准来两次,坐在边上,他不是来跳舞的,而是来看舞的。如醉如痴地看着一对对旋转的男女,尤其是那些风姿绰约的妇女。仿佛只要久久地盯着她们,自己心里的某种欲望就得到了满足,皮肤皱缩的面颊会忽然现出一股生机。

  我的老主顾中还有一些党政干部,有县团级的,还有区局级的。都是提拔无望的,“四十七八,干也白搭”或“五十冒尖儿,准备交班儿”。人都只活一生,“堤内损失堤外补”,乐得到舞厅里来逍遥自在。他们喜欢跳下午那一场,占工作时间,由机关出钱买票。

  最新鲜的就是角落里的那几位农民。他们今天晚上在我这里吃的是二百元一桌(不包括酒水)的酒筵,尔后又买了舞票,不敢跳也要看一看。花钱的叫柏祥,他妻子叫于宗萍。一九七九年两人结婚的时候,由于柏祥交不出丈母娘要的彩礼,娘家人非叫于宗萍脱光了衣服才能跟着柏祥走。外面下着大雪,老北风嗷嗷呼叫,于宗萍在父母面前硬是脱得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柏祥从别人家借来一条旧被子,裹住于宗萍赤裸的身体,背回家里拜堂成亲。人称于宗萍是“扒光了衣服的新娘”。

  世间百态,我坐在碉堡里就全看到了。交通队的头头跟我讲,四个月来,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大街上向交通警察打听“快乐碉堡”。人们茶余饭后,常常喜欢议论我的舞厅。这正是我的成功之处!当然,人们议论的不全是好话。有人传我让女服务员都穿超短裙。有人说“快乐碉堡”是专门破坏正常家庭的“第三者”的大本营,是“插足者”的训练基地。感情老化的家庭一提起“快乐碉堡”心惊肉跳,被冷落的丈夫或妻子最恨我。所以有人传我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我眼前突然划过一道黑色的闪电,便急忙向门口走去。

  有两个黑人非要买票进来跳舞。操着半拉咯叽的汉语,显得态度强横。我赔笑相迎:

  “先生,我是这里的经理,有话请对我说。”

  “你好,”黑先生向我伸出手,露出白得耀眼,整齐得如同按一个尺寸用白瓷烧制出来的牙齿,“我们要跳舞,愿按照你们的规矩付双倍的价钱买票。”

  “实在对不起,我们有规定,外宾一律谢绝入场。”

  我把他们引到一个大镜框跟前,里边镶着市舞会管理办公室公布的舞会“八个不准”。这是我的“镇宅宝剑”!

  黑人不看,摇动着那黑得纯粹、黑得干燥、黑得冒烟的头颅,眼里冒出精悍的光,厚嘴唇充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粗犷和力量。其中一个愤愤不平,眼边发红:

  “从南到北,我走遍中国,没有一个地方让我们参加你们的舞会。这是种族歧视。”

  “据我所知,各城市的大宾馆里都设有酒吧和夜总会,任何外国来宾都可随意去喝酒跳舞。条件比我们这里也好得多。”

  “不,我不愿意去那种专为外国人准备的地方,要钱也很多。我要跟真正的中国老百姓在一块跳舞!”

  他手里举着一张外汇券儿,样子甚是恳切。

  其实,我心里很愿意放他们进去。这两个黑人会给舞厅增加一种新的气氛,刺激大家的情绪,有助于提高“快乐碉堡”的身价,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我又不敢冒险违反国家规定。黑人这么招眼,让舞会管理办公室的人知道了非砸了我的买卖不可!不能因小失大……这两个黑人也实在难缠。

  我把他们带进中厅,这里跟舞池只隔着一道大玻璃门,里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还可以感受到舞池里热烈的气氛。我请他们坐在门边的沙发上,叫服务员端来可口可乐和橘子水。

  我也只能实话实说:

  “非常抱歉,我只能让两位先生在这里看舞。如果放你们进去,我就有失业的危险!”

  “谢谢,这样也很好。亲切的平等的对待。”

  我不得不向他们解释,由于一群农民大宴亲朋之后留下来跳舞,使舞池的人太多了。

  “嗯,跳舞就要人多,人多了才能热烈得起来。”

  没坐一会儿,他们就坐不住了。搬开沙发,随着乐曲轻轻扭动。从他们身上飘过来一阵阵香气,我怎么办呢?阻止不好,这里本不是舞厅。不阻止也不好……”

  等到急速跳荡的迪斯科舞曲一响,两位黑兄弟越发的不能自制,屁股和双肩扭得花样百出,放任激情,眼里充满快意。这真是跟我开了个国际玩笑。已经不是他们看里面,而是里面的顾客看他们。大厅里那粉红色的潮水,通过玻璃门缝流溢出来。这有什么不好?这是舞会,又不是党支部大会,要那么纯粹干什么?人太纯了有什么好?动物、植物太纯就意味着退化,要想保持优势就得杂交。中国舞厅里掺进几个外国人不是挺好吗?

  有人拍我肩膀。糟糕,此刻我越怕谁,谁越来!舞会管理办公室的王主任和两个干部站在我身后。虽然我和他们都很熟悉,而且不断去烧香磕头,联络感情。只要他们出现在我的碉堡里,总是端着架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眼睛带着几分阴沉。

  王主任:“曹家康,这是怎么回事?你又私自开了个外宾小舞厅?”

  黑人并不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停止跳舞,只冲着这三个面目不善的人点点头:“你好!”

  “你好!”王主任冷淡地应付着。

  我一五一十把这两个黑人的情况讲了一遍。放他们进去违反国家规定,不放他们进去他们会骂我们搞种族歧视——这牵涉到国际影响。我只好采取这种折中的办法,不收他们的钱,免费招待他们坐一坐。谁知他们舞瘾难挨,情不自禁地扭动起来。叫我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们手脚捆起来或强行赶走吧?

  在王主任的眼底深处闪现出一束探究的猎奇的光焰,他对我的解释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根本没听。

  “你这舞池里像煮饺子一样拥挤,超员了吧?尽想着多捞钱!”

  我不再吭声,跟这种人解释也没有用。他的眼光是赤裸裸的,厌恶和贪婪混杂在一起,恨不得把每一个顾客的衣服都剥个精光。我很明白,在他眼里来这儿跳舞的没有几个好人!这是职业病,他干的就是这一行嘛。职业敏感取代了人的敏感。我在想,他们一来准没好事,要不要找几个漂亮姑娘拉他们下场跳两圈儿。让舞厅里那种特有的暖融融的情意烧烧他们,通过与漂亮女人身体的摩擦,抚慰他们的心灵,让那过分紧张的神经得到松弛。让他们亲身感受一下,在这轻歌曼舞中,男人和女人不会超过界限,反而能结成一种美丽的联系。他们一高抬贵手,就会少找我的麻烦。

  “曹家康,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倒霉了!我领他们来到空荡荡的小餐厅。我亲自去为他们拿烟端饮料,并借机叫服务员通知乐队,下个曲子奏《一条大河》。然后连奏几个中国乐曲,要政治性强的、节奏缓慢的。一来对付钦差大臣,二来让那两个黑丧门星听不懂,屁股扭不起劲来,好早点滚蛋!

  “曹家康,你认识洪兰和朱美英吗?”

  王主任眼睛理智而尖锐,脸上毫无表情。

  我想了想:“这两个人名特别生,她们是干什么的?”

  “外语学院的女学生,常来你这儿跳舞。”

  我松了一口气:

  “哦噢,来我这儿跳舞的人多了,我哪能个个都认识。”

  “真的?你要说老实话!”

  “这种事何必说谎,即便认识她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是记不得这两个名字。”

  “好吧,我正式通知你:‘快乐碉堡’从明天起关门,等待审查。”

  我的脑子一下僵住了,没有立刻转过弯来。

  “听明白了吗?你从明天起停止一切业务活动!”

  “为什么?”

  这下可踢到我腰子上了。但我不相信是真的。

  “有人告你组织姑娘卖淫。那些人已经犯了案,公安局正在调查。勒令你停业是好的,一旦查证落实之后,对你来说恐怕就不仅仅是吊销营业执照的问题了!”

  我蒙了,傻了。祸从天降。这是从哪里说起?最近我得罪谁了?是谁在背后向我捅刀子?这种事向“舞会办”的人解释也没有用……

  王主任他们走的时候我破例没有起身相送。

  刚才我还嘲笑那家官办舞厅。同样的灾祸现在降临到我的头上来了。

  我告诉服务员,当舞会散场的时候,向顾客宣布:从明天起舞厅更换设备,暂停开放。感谢大家的关照,以后欢迎再光临“快乐碉堡”!

  现在停业可真不是时候,正是赚钱的大好时机。停得我肉疼!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没有开灯。铁块一样的黑暗中,处处滞留着阴笑。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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