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等到上午十点钟,没有一个服务员来上班。莫非他们都商量好,一块儿弃我而去了?
这打击比被迫停业来得更深刻,更让我痛心。人情淡如水,唯金钱和权力才有凝聚力。幸好当初我留了一手,没让自己的儿女掺和“快乐碉堡”的买卖。光我们两口子怎么都好办,卖掉这家底儿就够吃半辈子的!
我怀着一肚子怨愤,自己写了个大牌子,戳到碉堡门外:“内部修理,营业暂停”。
偌大的“快乐碉堡”,空空落落,死气沉沉,像口巨大的棺材!这几个月忙得昏天黑地,每天晚上舞会一散,我全身的骨头也像散了架,恨不得衣不脱、脸不洗,倒头就睡。说句没出息的话,连跟老婆干好事的劲头都没有。现在停业了,没事干了,应该好好睡它两天,捞捞本儿,养养精神。谁知又感到闲得慌,没处抓没处挠,六神无主。昨天夜里睡得不踏实,今天又早早就醒了,身上没劲儿,头昏脑涨。
妻子从一大早起来就算账,那张普普通通的温和而有韧性的脸,失去了往日的精神。皮肤粗糙无光,脸色挂锈。这固然跟碉堡停业有关。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长期缺乏爱的抚摸、爱的亲吻。世上哪有我这样的丈夫,终日守在老婆身边,却可以一连几十天不碰她。那还是我们俩一起去旧碉堡取东西,一走进那个埋在尘土和垃圾中、充满黏糊糊潮味的破碉堡,真正感到一股轻松,一种欢乐,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我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男人的冲动,丈夫的权利,使我周身火烧火燎。哪管它正是大白天,哪管它来往不断的汽车、拖拉机轰轰隆隆就像在我的枕头边轧过一样,我们痛痛快快地填补了爱的饥渴。原来我身上的青春的宝藏还有的是,远远没有采光。一回到灯红酒绿、舒适豪华的“快乐碉堡”,我又不行了,变成假男人,毫无欲望。妻子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在埋怨我是见惯了漂亮女人,对她失去兴趣了。可我并未跟任何一个漂亮女人发生关系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也闹不明白。也许爱这玩意儿,本就来无影去无踪,不需要理智,也不需要理由,只有愚蠢就行了。说脆弱它极其脆弱,一碰就碎。说坚硬它极其坚硬,不怕任何干扰。在“快乐碉堡”里,妻子成天守活寡,我变成了只顾赚钱的机器人。说起来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
我本打算出去摸摸情况,我的朋友不少——这是近多半年来又一个重要收获。而且干哪一行的都有。舞会管理办公室到底为了什么要别我的马腿?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灰意懒:我这样挣命到底图什么呢?莫如趁机休息几天再说。回到房间我一次吞了四片“舒乐安定片”——先“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地睡它一觉再说。
被褥柔滑而冰冷。我从脚心升起一股湿润而裸露的悲凉,要老婆就是为了给男人暖被窝儿。而我的老婆,在外面抱着算盘,正跟枯燥无味的账本玩儿命。天塌了有我顶着,她着的什么急?好像“快乐碉堡”对她比对我更重要。为了这个买卖,她几乎失去了实际意义上的丈夫。居然不憎恨这个买卖,还任劳任怨、没黑没白地操劳一切。可怜的女人。唉,算了吧,谁不可怜!把什么事情看得太清楚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理智的空间塞满了一团团白雾。我陷入了精神和肉体、现实和虚无的迷宫。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思想清晰而又遥远,以往的许多事情都想起来了。心里怅怅,渴望有个人坐在我身边,跟我说说话,给我以爱的温存,爱的抚摸……门口卖烧鸡的老家伙,在郊区杀鸡,回市里抹油,捞了不少钱。他竟然搞过三四个情人,现在跟他打得最热火的是个年轻的女演员。是物质富裕引起的堕落,还是愚昧造成生命的相互腐蚀?在旧社会成熟长大的老家伙们,玩儿女人都有一套。别看王主任一脸假正经,他看我的时候,眼光冷酷得叫人不寒而栗。他往舞池里面看的时候,眼光却是赤裸裸地足可以把那些漂亮女人的大腿和屁股全吞下去!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想到他立刻就想到“快乐碉堡”眼前的厄运。我头重脚轻,愤怒驱赶睡意,我马上感觉清醒了。记忆——是人类自我折磨的手段。一想“停业”的事,再吃四片安眠药也不顶用。要想睡得着就得想点快乐的事。像我这种人最倒霉了,恋爱出于好奇,结婚是例行公事。谈了一个就成了,也没有认真遛过几回马路,也没有一波三折地写多少情书。陷入爱情幻想的时候是甜的,尝到的果实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稀里糊涂地过了半辈子。早知道多谈几个女朋友。许多男人长得比我还赖,照样有艳遇。我是没有机会,还是没有勇气?柳一娴的气质真好,高贵而文雅,面孔始终是温和的发光的。对这样的圣女不能胡来,要有男人的仗义和责任感,我既然不能娶她,就不应该碰她。跟小白倒是可以玩玩的,但我驾驭不了她,只能被她驾驭。有时看到她投来的目光,我真有点神魂颠倒,想超越某种界限。每到这种时候,又总是她主动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命中注定不能享受艳福。连神都搞三角恋爱,宙斯也怕老婆。
喂,亲爱的别算啦!攒了多少钱啦?看你那个愁眉苦脸的样子。犯不着,我们可不能像你攒钱一样把生命也攒起来。今天晚上咱们回家去睡,我一定好好伺候你玩儿个痛快!妻子眼睛茫然,回什么家?这里不就是咱的家吗?这里叫“快乐碉堡”,对咱们来说是“苦难碉堡”,充其量不过是个赚钱的地方。咱们真正的快乐在那个窄小、黑暗、肮脏、潮湿的旧碉堡里,那才是咱真正的家!别想那么多,别把希望都放在将来,还是享受眼前的生活要紧!搂紧我的腰啊,害怕就闭上眼,千万别松手!这双手松松软软,怎么也勒不上劲。我用手一摸,手指尖尖,手掌细而窄,皮肤滑嫩。这哪是妻子的手,我回过头去,是小白。她那丰润饱满的前胸正紧紧贴在我后背上。一股赤裸而热烈的激情在我体内燃烧起来。摩托车也像注满了男性的激情,如同飞起来一般。深藏在我头脑中的另一种意识苏醒了,强烈的欲望催促着我,人就应该这样享受自由。你带我到哪里去?到土星去,那里才是真正的天堂。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中,都会钟情备至,爱云堆积。马路上所有的行人、车辆都给我让道,来不及躲让的我一提车把就从障碍物上面飞了过去。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驾驶技术竟这样高明,宛若有神灵相助。有爱就有灵性,为了爱就会才气焕发、力大无穷。摩托车越跑越快,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心里越发得意,简直飘飘欲仙。分明看到了碉堡黑乎乎的轮廓,知道天堂近在咫尺,没有减速就拐了车把。轰隆一声,摩托车撞在碉堡上。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摩托车被坚固的钢筋水泥撞成一个圆圈儿,弹出一丈多远,在地上打着滚儿,画了一溜圆圈儿!
“小白……”
“家康!”
我睁开眼,站在我面前的是妻子。
“是你,小白哪,她怎么样?”
“我很好。你曹经理有难,我能不来吗?”
妻子身后站着小白和几个服务员。妻子眼睛发红,泪光闪烁。还有几个朋友围在我床铺的另一边,两个儿子站在床头,分别抓住我的左右手腕。我心一惊,立刻醒过盹来,翻身坐起:“又出了什么事?”
“问你自己呀。屁大的事,何必这么想不开!我都给你打听清楚了,”妻子说,“我们只要就舞会管理不严格写个检查,给‘舞会办’一个面子,很快就可以开业。”
“他们又没丢面子。丢面子的、声誉受到伤害的是我!”
“行了,这件事明天再说。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我?去医院?为什么?”
“你吃了多少安眠药?”
“四片,我想好好睡一觉。”
“嘿!老板娘给我们打电话,说你吃了三十片安眠药想自杀。”
妻子拿过一个药夹,这一个夹的确是装三十粒安定片。药夹全空了,我刚才吃的是最后四粒。妻子说:“我平时没见过你吃安眠药,中午吃饭的时候喊不醒你,一见桌上这个空药夹就慌了……”
“没关系,‘虚惊一场’比‘实惊一场’好。”
我一拱手:“惊动了大家,实在惭愧!请大家餐厅里坐,我给大家敬酒压惊。”
等外人都出去了,我对大儿子说:“今天你们在这里看夜,我跟你妈回老碉堡住两天。”
“你说什么?”
从他们的表情上看,我虽然没有死成,但肯定是疯了!
1987年5月2日急就于芥园里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